洪七公伸手扶起周伯通,道:“我陪你坐新船。黃老邪古怪最多,咱哥兒倆可不上他的當。”周伯通大喜,說道:“老叫化,你人很好,咱倆拜個把子。”洪七公尚未回答,郭靖搶著道:“周大哥,你我已拜了把子,你怎能跟我師父結拜?”周伯通笑道:“那有什麽幹係?你嶽父如肯給我坐新船,我心裏一樂,也跟他拜個把子。”黃蓉笑道:“那麽我呢?”周伯通眼睛一瞪,道:“我不上女娃子的當。美貌女人,多見一次便多倒黴三分。”勾住洪七公的手臂,往那艘新船走去。


    黃藥師快步搶在兩人前麵,伸開雙手攔住,說道:“黃某不敢相欺,坐這艘船實在凶多吉少。兩位實不必幹冒奇險。隻是此中原由,不便明言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哈哈笑道:“你已一再有言在先,老叫化就算暈船歸天,仍讚你藥兄夠朋友。”他雖行事說話十分滑稽,內心卻頗精明,見黃藥師三番兩次的阻止,知道船上必有蹊蹺。周伯通堅持要坐,眼見拗他不得,奇變鬥起之際,他孤掌難鳴,兼之身上有傷,隻怕應付不來,洪七公為人仁義,決意陪他同乘。


    黃藥師哼了一聲,道:“兩位功夫高強,想來必能逢凶化吉,黃某倒多慮了。姓郭的小子,你也去罷。”惡狠狠的瞪視郭靖,厲聲問道:“周伯通傳你經文之前,是不是告知你這是九陰真經?”郭靖搖頭道:“周大哥沒說,我曾見梅超風練那九陰真經的武功,什麽‘九陰白骨爪’,陰狠殘暴,我如知道那是九陰真經,決計不學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向來不理會事情輕重緩急,越見旁人鄭重其事,越愛大開玩笑,不等郭靖說完,搶著便道:“你怎麽不知。你說當日騙得梅超風將真經下卷借了給你,你抄寫下來,記在心裏。我教你的隻真經上卷,下卷可沒教你。你如不是從梅超風那裏騙來,又怎會知道?你說黑風雙煞的武功陰毒殘忍,你不願學。我跟你說,梅超風練真經練錯了,因為黃藥師不懂,教錯了徒弟。我教你的,才是真經的正路功夫。”郭靖大驚,顫聲道:“大哥,你……你幾時說過?”周伯通霎霎眼睛,正色道:“我當然說過。你聽了開心得很。”


    郭靖將經文背得爛熟而不知便是九陰真經,本就極難令人入信,這時聽周伯通又這般說,黃藥師盛怒之下,那想得到這是老頑童在開玩笑?隻道周伯通一片童心,天真爛漫,不會給郭靖圓謊,信口吐露了真相。郭靖說謊欺瞞,用心險惡,再加周伯通說他教錯了徒弟,以致黑風雙煞練錯功夫。陳玄風和梅超風確是練錯了功夫,卻不是他黃藥師教的。這日連受挫折,愛妻冥中授經之想既歸破滅,周伯通的武功又顯得遠勝於己,而考選得中的女婿竟是個奸險小人,不由得狂怒不可抑製。


    郭靖戰戰兢兢的辯道:“嶽父……”黃藥師厲聲道:“你這狡詐奸猾的小子,誰是你嶽父?今後你再踏上桃花島一步,休怪黃某無情。”反手一掌,擊在一名啞仆背心,喝道:“這就是你的榜樣!”這啞仆舌頭已遭割去,喉間發出一聲低沉的嘶叫,身子直飛出去。他五髒已給黃藥師這掌擊碎,飛墮海心,沒在波濤之中,霎時間無影無蹤。眾啞仆嚇得心驚膽戰,一齊跪下。


    這些啞仆本來都是胡作非為的奸惡之徒,黃藥師查訪確實,一一擒至島上,割啞刺聾,以供役使,他曾言道:“黃某並非正人君子,江湖上號稱‘東邪’,自然也不屑與正人君子為伍。手下仆役,越邪惡越稱我心意。”那啞仆雖早就死有餘辜,但突然無緣無故為他揮掌打入海心,眾人都不禁暗歎:“黃老邪當真邪得可以,沒來由的遷怒於這啞仆。”郭靖更驚懼莫名,屈膝跪倒。


    黃藥師生怕自己狂怒之下,立時出手斃了郭靖,未免有失身分,拱手向周伯通、洪七公、歐陽鋒道:“請了!”牽著黃蓉的手,轉身便走。


    黃蓉待要和郭靖說幾句話,隻叫得一聲:“靖哥哥……”已給父親牽著縱出數丈外,頃刻間沒入了林中。


    周伯通哈哈大笑,突覺胸口傷處劇痛,忙忍住了笑,終於還是笑出聲來,說道:“黃老邪又上了我的當。我說頑話騙他,這家夥果然當了真。有趣,有趣!”洪七公驚道:“那麽靖兒事先當真不知?”周伯通笑道:“他當然不知。他還說九陰奇功邪氣之極,倘若先知道了,怎肯跟著我學?兄弟,現下你已牢牢記住,忘也忘不了,是麽?”說著又捧腹狂笑,既須忍痛,又要大笑,神情尷尬。


    洪七公跌足道:“唉,老頑童,這玩笑也開得的?我跟藥兄說去。”拔足奔向林邊,卻見林內道路縱橫,不知黃藥師去了何方。眾啞仆見主人一走,早已盡數隨去。


    洪七公沒人領路,隻得廢然而返,忽然想起歐陽克有桃花島的詳圖,忙道:“歐陽賢侄,桃花島的圖譜請借我一觀。”歐陽克搖頭道:“未得黃伯父允可,小侄不敢借予旁人,洪伯父莫怪。”洪七公哼了一聲,暗罵自己:“我真老胡塗了,怎麽向這小子借圖?他巴不得黃老邪惱恨我這傻徒兒。”


    林中白衣閃動,歐陽鋒那三十二名白衣舞女走了出來。當先一名女子走到歐陽鋒麵前,曲膝行禮道:“黃老爺叫我們跟老爺回去。”歐陽鋒向她們一眼不瞧,擺擺手令他們上船,向洪七公與周伯通道:“藥兄這船中隻怕真有什麽巧妙機關。兩位寬心,兄弟坐船緊跟在後,若有緩急,自當稍效微勞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怒道:“誰要你討好?我就是要試試黃老邪的船有什麽古怪。你跟在後麵,變成了無驚無險,那還有什麽好玩?你跟我搗蛋,老頑童再淋你一頭臭尿!”


    歐陽鋒笑道:“好,那麽後會有期。”一拱手,逕自帶了侄兒上船。


    郭靖望著黃蓉的去路,呆呆出神。周伯通笑道:“兄弟,咱們上船去。瞧他一艘死船,能把咱們三個活人怎生奈何了?”左手牽著洪七公,右手牽著郭靖,奔上新船。隻見船中已有七八名船夫侍仆站著侍候,都默不作聲。周伯通笑道:“那一日黃老邪邪氣發作,把他寶貝女兒的舌頭也割掉了,我才佩服他真有本事。”郭靖聽了,不由得打個寒噤,周伯通哈哈笑道:“你怕了麽?”向船夫做個手勢。眾船夫起錨揚帆,乘著南風駛出海去。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來,咱們瞧瞧船上到底有什麽古怪。”三人從船首巡到船尾,又從甲板一路看到艙底,到處仔細查察,這船前後上下油漆得晶光燦亮,艙中食水白米、酒肉蔬菜,貯備俱足,並沒一件惹眼異物。周伯通恨恨的道:“黃老邪騙人!說有古怪,卻沒古怪,好沒興頭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心中疑惑,躍上桅杆,將桅杆與帆布用力搖了幾搖,亦無異狀,放眼遠望,但見鷗鳥翻飛,波濤接天,船上三帆吃飽了風,逕向北方駛去。他披襟當風,胸懷為之一爽,回過頭來,見歐陽鋒的坐船跟在約莫二裏之後。


    洪七公躍下桅杆,向船夫打個手勢,命他駕船偏向西北,過了一會,再向船尾望去,見歐陽鋒的船也轉了方向,仍跟在後。洪七公心下嘀咕:“他跟來幹麽?難道當真還安著好心?老毒物發善心,太陽要從西邊出來了。”他怕周伯通知道了亂發脾氣,也不和他說知,吩咐轉舵東駛。船上各帆齊側,隻吃到一半風,駛得慢了。不到半盞茶時分,歐陽鋒的船也向東跟來。


    洪七公心道:“咱們在海裏鬥鬥法也好。”走回艙內,見郭靖鬱鬱不樂,呆坐出神。洪七公道:“徒兒,我傳你一個叫化子討飯的法門:主人家不給,你在門口纏他三日三夜,瞧他給是不給?”周伯通笑道:“主人家如養有惡狗,你不走,他叫惡狗咬你,那怎麽辦?”洪七公笑道:“這般為富不仁的人家,你晚上去大大偷他一筆,那也不傷陰騭。”周伯通向郭靖道:“兄弟,懂得你師父的話麽?他叫你跟嶽父死纏到底,他如不把女兒給你,反要打人,你到晚上就去偷她出來。隻不過你所要偷的,卻是一件生腳的活寶,你隻須叫道:‘寶貝兒,來!’她自己就跟著你來了,容易偷得很。”


    郭靖聽著,也不禁笑了。他見周伯通在艙中走來走去,沒一刻安靜,忽然想起一事,問道:“大哥,現下你要去那裏?”周伯通道:“沒準兒,到處去閑逛散心。在桃花島這許多年,可悶也悶壞了。”郭靖道:“我求大哥一件事。”周伯通搖手道:“你要我回桃花島幫你偷婆娘,我不幹。”


    郭靖臉上一紅,道:“不是這個。我想煩勞大哥去太湖邊上宜興的歸雲莊走一遭。”周伯通道:“那幹什麽?”郭靖道:“歸雲莊的陸莊主陸乘風是位豪傑,他原是我嶽父的弟子,受了黑風雙煞之累,雙腿給我嶽父打折了,不得複原。我見大哥的腿傷卻好得十足,是以想請大哥傳授他一點門道。”周伯通道:“這個容易。黃老邪倘再打斷我兩腿,我仍有本事複原。你如不信,不妨打斷了我兩條腿試試。”說著坐在椅上,伸出腿來,一副“不妨打而斷之”的模樣。郭靖笑道:“那也不用試了,大哥自有這個本事。”


    正說到此處,突然豁喇一聲,艙門開處,一名船夫闖了進來,臉如土色,驚恐異常,指手劃腳,就是說不出話。三人知道必有變故,躍起身來,奔出船艙。


    黃蓉給父親拉進屋內,臨別時要和郭靖說一句話,也不得其便,惱怒傷心,回到自己房中,關上了門,放聲大哭。黃藥師盛怒之下將郭靖趕走,這時知他已陷入死地,心中對女兒頗感歉仄,想去安慰她幾句,但連敲了幾次門,黃蓉不理不睬,盡不開門,到了晚飯時分,也不出來吃飯。黃藥師命仆人將飯送去,讓她連菜帶碗摔在地下,還將啞仆踢了幾個筋鬥。


    黃蓉心想:“爹爹說得出做得到,靖哥哥再來桃花島,定會給他打死。我如偷出島去尋他,留著爹孤另另一人,豈不寂寞難過?”左思右想,柔腸百結。數月之前,黃藥師罵了她一場,她想也不想的就逃出島去,後來再與父親見麵,見他鬢邊白發驟增,數月之間猶如老了十年,心下甚是難過,發誓以後再不令老父傷心,此刻卻又遇上了這等為難之事。


    她伏在床上哭了一場,心想:“倘若媽媽在世,必能給我做主,那會讓我如此受苦?”想到了母親,便起身出房,走到廳上。桃花島上門戶有如虛設,若無風雨,大門日夜洞開。黃蓉走出門外,繁星在天,花香沉沉,心想:“靖哥哥這時早已在數十裏之外了。不知何日再得重見。”歎了口氣,舉袖抹抹眼淚,走入花樹深處。


    傍花拂葉,來到母親墓前。佳木籠蔥,異卉爛縵,那墓前四時鮮花常開,每本都是黃藥師精選的天下名種,溶溶月色之下,各自分香吐豔。黃蓉將墓碑左右推動數下,然後用力扳動,墓碑緩緩移開,露出一條石砌的地道,她走入地道,轉了三個彎,又開了機括,打開一道石門,進入墓中壙室,亮火摺把母親靈前的琉璃燈點著了。


    她獨處地下鬥室,望著父親手繪的亡母遺像,思潮起伏:“我從來沒見過媽,我死了之後,能不能見到她呢?她是不是還像畫上這麽溫雅美麗?她現下卻在那裏?在天上,在地府,還是就在這壙室之中?我永遠在這裏陪著媽媽算了。”


    壙室中壁間案頭盡是古物珍玩、名畫法書,沒一件不是價值連城的精品。黃藥師當年縱橫湖海,不論皇宮內院、巨宦富室,還是大盜山寨之中,隻要有什麽奇珍異寶,他若非明搶硬索,便暗偷潛盜,必當取到手中方罷。他武功既強,眼力又高,搜羅的奇珍異寶不計其數,這時都供在亡妻的壙室之中。黃蓉見那些明珠美玉、翡翠瑪瑙之屬在燈光下發出淡淡光芒,心想:“這些珍寶雖無知覺,卻曆千百年而不朽。今日我在這裏看著它們,將來我身子化為塵土,珍珠寶玉仍好好的留在人間。世上之物,是不是愈有靈性,愈不長久?隻因我媽絕頂聰明,這才隻能活到二十歲?”


    望著母親的畫像怔怔的出了一會神,吹熄燈火,走到氈帷後母親的玉棺之旁,撫摸了一陣,坐在地下,靠著玉棺,心中自憐自傷,似乎是倚偎在母親身上,有了些依靠。這日大喜大愁,到此時已疲累不堪,過不多時,沉沉睡去。


    她在睡夢之中忽覺到了中都趙王府中,正在獨鬥群雄,卻在塞北道上與郭靖邂逅相遇,剛說了幾句話,忽爾見到了母親,極目想看她容顏,總瞧不明白。忽然之間,母親向天空飛去,自己在地下急追,母親漸飛漸高,心中惶急,忽然父親的聲音響了起來,是在叫著母親的名字,聲音愈來愈清晰。


    黃蓉從夢中醒來,卻聽得父親的聲音還是隔著氈帷傳過來。她一定神間,才知並非做夢,父親也已來到了壙室。她幼小時,父親常抱著她來到母親靈前,絮絮述說父女倆的生活瑣事,近年來雖較少來,但這時聽到父親聲音,也不以為怪。


    她正與父親賭氣,不肯出去叫他,要等他走了再出去,隻聽父親說道:“我向你許過心願,要找了九陰真經來燒了給你,好讓你在天之靈知道,當年你苦思不得的經文到底是寫著些什麽。一十五年來始終無法可施,直到今日,才完了這番心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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