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學中有言道:“百日練刀、千日練槍、萬日練劍”,劍法原最難精。武學之士功夫練至頂峰,往往精研劍術,那時各有各的絕招,不免難分軒輊。多年前華山論劍(所謂“論劍”,隻是虛稱,以最高雅的劍術泛指一切武功,猶如古人稱儒家的經典著作為“經”,如五經、六經、十三經,但後來諸子百家的著作也有叫做經,如《墨經》、《道德經》、《南華經》,宗教書也稱為“經”,如《蓮華經》、《地藏經》、《觀音經》,近代人的重要著作也有加以“經”字的,如說“馬列主義的經典作品”等),洪七公、歐陽鋒及餘人武功都甚高明,各有稱手兵刃。洪七公常用隨身攜帶的竹棒,這是丐幫中曆代幫主相傳之物,質地柔韌,比單劍長了一尺。他是外家高手,武功本來純走剛猛路子,對此潛心鑽研之後,棒法剛中有柔,使將出來威力更增。


    歐陽鋒那蛇杖中含有棒法、棍法、杖法的路子,招數繁複,自不待言,杖頭雕著個裂嘴而笑的人頭,麵目猙獰,口中兩排利齒,上喂劇毒,舞動時宛如個見人即噬的厲鬼,隻要一按杖上機括,人頭中便有歹毒暗器激射而出,若掀開杖頭鐵蓋,蓋下孔中鑽出兩條小小毒蛇纏杖盤旋,吞吐伸縮,在杖法中更加上了奇特招數,變幻無方。


    二人杖棒相交,各展絕招。歐陽鋒在兵刃上雖占便宜,但洪七公是天下乞丐之首,自是打蛇好手,竹棒使將開來,攻敵之餘,還乘隙擊打杖上毒蛇要害。歐陽鋒蛇杖急舞,令對方無法取得準頭,料知洪七公這等身手,杖頭暗器也奈何他不得,不如不發,免惹恥笑。洪七公另有一套丐幫號稱鎮幫之寶的“打狗棒法”,變化精微奇妙,心想此時未落下風,卻不必掏摸這份看家本領出來,免得他得窺棒法精要,此後華山二次論劍,便占不到出其不意之利。


    郭靖站在艇首,數度要想躍上相助師父,但見二人越鬥越緊,自己功力相差太遠,難以近身,空自焦急,卻無法可施。


    第二十一回


    千鈞巨岩


    歐陽鋒隻感身上炙熱,腳下船板震動甚劇,知道這截船身轉眼就要沉沒,但洪七公兀自纏鬥,毫不稍懈,再不施展絕招殺手,隻怕今日難逃性命,右手蛇杖急縮,左臂猛力橫掃出去。洪七公以竹棒追擊蛇杖,左手揮出擋格他手臂,卻見歐陽鋒手臂隨勢而彎,拳頭疾向自己右太陽穴打來。


    這“靈蛇拳法”是歐陽鋒潛心苦練而成的力作,原擬於二次華山論劍時一舉壓倒餘子,是以在桃花島上與洪七公拚拆千招,這路取意於蛇類身形扭動的拳法,始終不曾使過。蛇身雖有骨而似無骨,能四麵八方,任意所之,因此這路拳法的要旨,在於手臂似乎能於無法彎曲處彎曲,敵人隻道已將來拳架開,那知便在離敵最近之處,忽有一拳從萬難料想的方位打到。要令手臂當真隨處軟曲,自無可能,但出拳的方位匪夷所思,在敵人眼中看來,自己的手臂宛然靈動如蛇。


    歐陽鋒在這緊急關頭怪招猝發,洪七公本來原難抵擋,就算不致受傷,也必大感窘迫,那知歐陽克在寶應與郭靖動手時已先行使用過了,雖然獲勝,卻給洪七公覷到了其中關竅。那日他不赴黎生等群丐之宴,便是在苦思破解之法,這時見歐陽鋒終於使出,心頭暗喜,勾腕伸爪,疾以擒拿手拿他拳頭。這一下恰到好處,又快又準,正是克製他“靈蛇拳法”的巧妙法門。看來似乎碰巧使上,其實卻是洪七公經數晝夜的凝思,此後又千百次練習改進而成,以之應付整套“靈蛇拳法”,原尚嫌不足,但單招忽施,卻大有奇兵突出、攻其無備之效。


    歐陽鋒本來料到對方大驚之下,勢必手足無措,便可乘機猛施殺手,不料大吃一驚的卻是自己,不由得倒退數步,突然間空中一片火雲落將下來,登時將他全身罩住。


    洪七公也驀地一驚,向後躍出,看清楚落下的原來是一張著了火的大帆。


    以歐陽鋒的武功,那帆落下時縱然再迅捷數倍,也必罩不住他,隻是他驀然見到自己兩年苦思、三年勤練的“靈蛇拳法”竟給對方漫不在意的隨手破解了,一時之間茫然若失,竟致不及閃避。那張帆又大又堅,連著桅杆橫桁,不下數百斤之重,歐陽鋒挺躍兩次,都未能將帆掀開。他雖遭危難,心神不亂,豎起蛇杖要撐開帆布,豈知蛇杖卻遭桅杆壓住了豎不起來。他心歎:“罷了,罷了,老兒今日歸天!”突然間身上一鬆,船帆從頭頂揭起,隻見洪七公提著船頭的鐵錨,以錨爪鉤住了橫桁,正使力將帆拉開。卻是洪七公不忍見他就此活活燒死,出手相救。


    這時歐陽鋒全身衣服和須眉毛發都已著火,立時躍起,在船板上急速滾動,要想滾滅身上火焰,豈知禍不單行,那半截船身忽地傾側,帶動一根粗大的鐵鏈從空中橫飛過來,迅捷異常的向他掃去,勢道甚是猛惡。


    洪七公叫聲:“啊喲!”縱身過去搶住鐵鏈。那鐵鏈已為火燒得通紅,隻燙得手掌嗤嗤聲響,肉為之焦。他急忙鬆手,將鐵鏈投入海中,正要跟著躍下,突然間後頸微一麻痛。他一呆之下,一個念頭如電光般在腦海中閃過:“我救了西毒性命,難道他反用蛇杖傷我?”回頭看時,果見蛇杖剛從眼前掠過,一條小毒蛇滿口鮮血,昂頭舞動。洪七公怒極,呼呼兩掌,猛向歐陽鋒劈去。歐陽鋒陰沉著臉向旁閃開,喀喇一聲巨響,洪七公這兩掌把船上一根副桅震為兩截。


    歐陽鋒偷襲得手,喜不自勝,但見洪七公狂掃亂打,聲勢駭人,卻也暗暗心驚,不敢硬接他招數,隻閃躲退讓。


    郭靖大叫:“師父,師父!”爬上船來。洪七公忽感昏迷,搖搖欲墜。歐陽鋒搶上兩步,運勁揮掌擊落,正中洪七公背心。歐陽鋒杖上的怪蛇本來劇毒無比,幸得他先幾日與周伯通賭賽屠鯊,取盡了毒液,怪蛇數日之間難以複原。因此洪七公頸後遭齧,中毒就輕得多了,但蛇毒畢竟十分猛厲,以他深厚功力,仍頃刻間便神智迷糊,受到掌擊時竟未能運功抵禦,口中鮮血噴出,俯身跌倒。


    洪七公武功非同小可,歐陽鋒情知這一掌未能送他性命,日後讓他養好傷勢,那可遺患無窮,正是:“容情不下手,下手不容情。”飛身過去,舉腳使勁往他後心踹落。


    郭靖剛從小艇艇首爬上甲板,眼見勢急,已自不及搶上相救,雙掌齊發,一招“雙龍取水”,猛擊歐陽鋒後腰。歐陽鋒雖知郭靖武功不弱,卻也不把他放在心上,左手回帶,既架來掌,又攻敵肩,右腳仍然踹下。郭靖大驚,救師心切,顧不得自身安危,縱身躍起,去抱歐陽鋒頭頸,這一來自己門戶洞開,波的一聲,脅下為西毒反手掃中。


    這一掃力道雖不甚大,但歐陽鋒勁隨意到,每一出手都足致敵死命,若非郭靖內功已頗具根柢,受傷已自不輕,饒是如此,也感脅下劇痛,半身幾乎麻痹。他奮力撲上,抱住歐陽鋒頭頸。歐陽鋒隻道自己這般猛力反掃,對方必然退避,豈知這傻小子竟會不顧性命,使上了兩敗俱傷的蠻招。這一來,踏向洪七公背心的一腳隻到中途,便須縮回,彎腰反手來打郭靖。到了這近身肉搏的境地,他什麽蛤蟆功、靈蛇拳等等上乘武功都已使用不出。武功高強之人臨敵出手,決不容他人近身,不待對方發拳出腿,早已克敵製勝,至於高手比武,更點到即止,那有這般胡扭蠻纏之理?是以任何上乘拳術之中,均無拘摟扭打的招數。這時歐陽鋒給郭靖扼住咽喉要害,反手打出,卻為他閃開,但覺喉中敵手越收越緊,漸感呼吸急促,疾忙又以左肘向後撞去。


    郭靖斜身右避,隻得放開左手,隨即使出蒙古的摔跤之技,左手搶著從敵人左腋下穿出,在他後頸猛力扳落,歐陽鋒武功雖強,在他這般狠扳之下,頸骨也甚疼痛。這一扳在摔跤術中稱為“駱駝扳”,意思說以駱駝這般龐然大物,給這麽一扳也不免頸骨斷折,其實駱駝的頭頸當然扳不斷,隻這一扳手法巧妙,若非摔跤高手,極難解救。歐陽鋒不會摔跤手法,隻得右手又向後揮擊。郭靖大喜,右手立時從他喉頭放下,仰身上手,右手又從他右脅下穿上,扳在他後頸,縱聲猛喝,雙手互叉,同時用勁捺落。這在摔跤術中稱為“斷山絞”,受絞者已陷絕境,不論臂力多強,摔術多巧,隻要後頸為對手如此絞住,隻有叫饒投降,否則對方勁力使出,頸骨立斷。


    但歐陽鋒的武功畢竟非蒙古摔跤手之可比,處境雖極不利,仍能設法敗中求勝,郭靖雙手扳下,他卻以上乘輕功順勢探頭向下鑽落,一個筋鬥,竟從郭靖胯下翻了出去。以他武學大宗師身分,如此從後輩胯下鑽出,簡直聲名掃地。若非身陷絕境,那是說什麽也不幹的。他一解開這“斷山絞”,立即左手出拳,反守為攻,擊向郭靖後背,不料拳未打出,左下臂又給扭住。郭靖知武功遠非對手,幸好貼身肉搏,自己既擅於摔跤,兼且不顧死活,隻要不讓敵人離身,他就傷不得師父。


    這時半截船身晃動更烈,甲板傾斜,兩人再也站立不定,同時滾倒,衣發上滿是火焰。這時可急壞了黃蓉,眼見洪七公半身掛在船外,全然不動,不知生死,郭靖卻與歐陽鋒滾來滾去的扭打不休,兩人身上都已著火,情勢緊迫之極,當下舉槳往歐陽克頭上砸去。歐陽克右臂雖斷,武功仍強,側身避過木槳,左手倏地探出,來拿她手腕。黃蓉雙足力頓,小艇傾側。歐陽克不識水性,身子晃了幾晃,驚惶之下,便即縮手。黃蓉乘那小艇側回,借著船舷上升之勢躍入海中。


    她劃得數下,已衝向大船。那半截大船已泰半入水,船麵離水不高,黃蓉爬到船上,從腰間取出郭靖那柄短劍,上前相助郭靖。隻見他與歐陽鋒扭成一團,翻來滾去,畢竟歐陽鋒武功強出甚多,已將郭靖按在身下,但郭靖牢牢揪住他雙臂,叫他無法伸手相擊。黃蓉穿火突煙,縱上前去,舉短劍向歐陽鋒背心插落。這短劍是丘處機所贈,上刻郭靖名字,本在穆念慈手裏,後來黃蓉以刻有楊康之名的短劍與她交換。


    歐陽鋒與郭靖扭打正急,短劍剛要碰到他背心,已然驚覺,出力扳轉,反把郭靖舉在上麵。黃蓉彎腰仍出短劍去刺他腦袋,可是歐陽鋒左閃右避,靈動之極,她接連三下都沒刺中,最後一刺托的一下,插上了船板。一陣黑煙隨風刮來,薰得她眼也睜不開來,忽地腿上一痛,翻身摔倒,原來給歐陽鋒反腳以腳跟踢中。黃蓉打了個滾,躍起身來,頭發也已著火,拔起短劍正要上前再鬥,郭靖大叫:“先救師父,先救師父!”黃蓉心想不錯,奔到洪七公身旁,抱著他躍入海中,身上火焰立時熄滅。


    黃蓉將洪七公負在背上,雙足踏水,遊向小艇。歐陽克站在艇邊,高舉木槳,叫道:“放下老叫化,隻許你一人上來!”黃蓉一揚短劍,叫道:“好,咱們水裏見真章!”攀住艇邊,猛力搖晃。小舢舨左右擺動,眼見就要艇底向天。歐陽克大驚,牢牢抓住船舷,叫道:“別……別搖,小船要給你搞翻啦!”黃蓉一笑,說道:“快拉我師父上去,小心了,你弄一點兒鬼,我把你在水裏浸足三個時辰。”歐陽克無奈,隻得伸左手抓住洪七公後心,提上艇去。黃蓉微笑讚道:“自從識得你以來,第一次見到你做件好事。”歐陽克心中一蕩,要待說話,卻無話可說,隻得默然。


    黃蓉正要轉身再遊往大船助戰,猛聽得山崩般一聲巨響,一大堵水牆從空飛到,罩向頭頂。她大吃一驚,忙屏息閉氣,待海水落下,回過頭來,伸手將濕淋淋的頭發往後一掠,這一下登時呆了。隻見海麵上一個大漩渦團團急轉,那冒煙著火的半截大船卻已不見,船上扭打纏鬥的郭靖與歐陽鋒也已無影無蹤。


    在這一瞬間,她腦中空洞洞地,既不想什麽,也不感到什麽,似乎天地世界以及自己的身子也都驀地裏消失,變得不知去向。突然之間,一股鹹水灌向口中,自己正不斷往下沉去,她這才驚覺,雙手掀水,身子竄上來冒頭出海,四顧茫茫,除一艘小艇之外,其餘的一切都已為大海吞沒。


    黃蓉低頭又鑽入海中,急往漩渦中遊去。她水性甚高,漩渦力道雖強,卻也能順著水勢遊動。她來往回遊找尋郭靖,在四周打了十多個圈子,郭靖固不見蹤影,連歐陽鋒也不知到了何處,似乎兩人都為沉船帶入了海底深處。


    再遊一陣,隻感筋疲力盡,但仍不死心,在大海中亂遊亂闖,隻盼天可憐見,竟能撞到郭靖,但四下裏唯見白浪連山,絕無人影,又遊了大半個時辰,當真支持不住了,心想隻好上船休息片刻,再下海找尋,便遊近舢舨。


    歐陽克伸手拉她上去。他見叔父失蹤,也甚惶急,連問:“見到我叔叔麽?見到我叔叔麽?”黃蓉心力交瘁,突然眼前一黑,暈了過去。


    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才慢慢回複知覺,但覺身子虛浮,似在雲端上下飄蕩,耳畔風卷浪濤,澎湃作響。她定一定神,坐起身來,隻見小舢舨順著海流正向前疾行。這時離沉船處已不知多遠,郭靖是再也找不到的了,她心中一陣傷痛,又暈了過去。歐陽克左手牢牢抓住船舷,雙足撐住船板,隻怕舢舨起伏之際將自己拋了出船,那敢移動絲毫。


    又過多時,黃蓉重又醒轉,心想靖哥哥既已葬身海底,自己活著有何意味,見歐陽克那副眼眨唇顫、臉如土色的害怕神態,隻感說不出的厭憎,心想:“我豈能跟這畜生死在一起?”站起身來,喝道:“跳下海去!”歐陽克驚問:“什麽?”黃蓉說道:“你不跳麽?我把舢舨弄翻了再說。”縱身往右舷一跳,舢舨登時側過,她跟著又往左舷一跳,船身向左側得更加厲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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