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言一出,居然連郭靖也明白了,高聲歡呼,與歐陽鋒一齊動手,將十多條大木用繩索縛在岩石周圍。歐陽鋒隻怕浮力不足,又去折了七八條大木來縛上,然後又與郭靖合力將昨天斷了的大纜續起。


    黃蓉在一旁微笑不語,瞧著兩人忙碌,不到一個時辰,一切全已就緒,隻待潮水上漲。黃蓉與郭靖自去陪伴師父。


    等到午後,眼見太陽偏西,潮水起始上漲,歐陽鋒奔來邀了郭黃二人,再到懸崖之下。又等了許久,潮水漲至齊腹,三人站在水中,再將那大纜繞在大鬆樹上,推動井字形絞盤。這一次巨岩上縛了不少大木,浮力大增,每一條大木便等如是幾個大力士在水中幫同抬起巨岩,再則岩在水中,本身份量便已輕了不少,三人也沒費好大的勁,就將巨岩絞鬆動了。再絞了數轉,歐陽鋒凝住呼吸,鑽到水底下去抱住侄兒,輕輕一拉,就將他抱上水麵。


    郭靖見救人成功,情不自禁的喝采。黃蓉也連連拍手,渾忘了這陷人的機關原本是她親手布下的。


    第二十二回


    騎鯊遨遊


    黃蓉見歐陽鋒拖泥帶水的將侄兒抱上岸來,他向來陰鷙的臉上竟也笑逐顏開,可是畢竟不向自己與郭靖說個“謝”字,當即拉拉郭靖衣袖,一同回入岩洞。


    郭靖見她臉有憂色,問道:“你在想什麽?”黃蓉道:“我在想三件事,好生為難。”郭靖道:“你這樣聰明,總有法子。”黃蓉輕輕一笑,過了半晌,又微微的凝起了眉頭。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第一件事,也就罷了。第二、第三件事,卻當真教人束手無策。”郭靖奇道:“咦,您老人家怎知她想的是那三件事?”洪七公道:“我隻是猜著蓉兒的心思。那第一件,必是怎生治好我的傷,這裏無醫無藥,更無內功卓越之人相助,老叫化聽天由命,死活走著瞧罷。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師父,那九陰真經之中,有幾段叫作‘療傷章’,似是治療內息受損的法門,但這些句子古裏古怪的,弟子不懂。我背給你聽,請你琢磨。”當下將“療傷章”緩緩背將出來,他分不清何者有關,何者無關,將“療傷章”的前後都背了一大段。


    洪七公默默聽著,說道:“夠啦,可惜不成!”黃蓉問道:“怎麽?”洪七公道:“這經中說道,倘若受了內傷,震壞經脈,或丹田氣海受損,或內息走岔,種種內功上的損傷,均可依此法治療,即使難複舊狀,也必大有改善。我給毒蛇咬了,那是外傷中毒,倒也罷了。最厲害的是受了老毒物蛤蟆功的一掌,經脈給他打得散亂。”黃蓉喜道:“師父,好啊!九陰真經中的法子,剛好對症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緩緩搖頭,說道:“那經中言道,須得找個僻靜所在,決無對頭、閑人、或者野獸打擾之處,由一位懂得內息運轉之人,手掌和傷者一掌相抵,傷者以內息運行大小周天,若內息不足,助療者便從手掌將自己內息傳過去相助,共同緩緩調順岔亂的經脈,如此運轉七日七夜,大小周天順逆周行三十六轉,內傷便可大愈。但當運轉周天之時,兩人手掌決不可離,否則凶險萬分,輕則重傷不愈,重則立時斃命。因此,當此療傷期間,如不幸遇到對頭仇寇,或猛獸毒蟲加害,二人也隻能逆來順受,聽天由命。療傷不難,難在半分不可受到打擾。咱們在這島上,老毒物叔侄窺伺在旁,別說七日七晚,便一日一晚的清靜亦不可得。老叫化若不療傷,尚可苟延殘喘,一加治療,老毒物叔侄非來打擾不可,立時便送了老命。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師父,這七日七夜之中,助療者與傷者手掌不可相離,難道大便小便也不行,這可難了。”洪七公笑道:“隻是傷者大小周天順逆周行之時,兩人手掌才不可離,別的時候卻不須手掌黏貼。”黃蓉笑道:“這是以內功治傷,你道讀書麽?動不動就偷懶,跟老師說要大便小便,出去兜個圈子,玩上一陣。”郭靖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黃蓉道:“咱們如能盡快回歸中土,一定找得到清靜的所在,最好是去桃花島,壞人不容易進來。那時靖哥哥跟師父對掌運息,我拿著打狗棒守在門外,什麽惡人、猛獸、惡狗、毒蟲,一古腦兒的打將出去。師父,你說的第二件、第三件事是什麽事?”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第二件,是如何抵擋歐陽鋒的毒手?此人武功實在了得,你們二人萬萬不是敵手。第三件,那是怎生回歸中土了。蓉兒,你說是不是?”黃蓉道:“是啊,眼下最緊迫之事,是要想法子製服老毒物,至不濟也得叫他不敢為惡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照說,自當是跟他鬥智。老毒物雖然狡猾,但他十分自負。自負則不深思,要他上當本也不算極難。可是他上當之後,立即有應變脫困的本事,隨之而來的反擊,可就厲害得緊了。”兩人凝神思索。黃蓉想到西毒與爹爹、師父向來難分高下,縱令爹爹在此,也未必能夠勝他,自己如何是他對手?若不能一舉便製他死命,單是要他上幾個惡當,終究無濟於事。


    洪七公心神一耗,忽然胸口作痛,大咳起來。


    黃蓉忙扶他睡倒,突見洞口一個陰影遮住了射進來的日光,抬起頭來,隻見歐陽鋒橫抱著侄兒,嘶聲喝道:“你們都出去,把山洞讓給我侄兒養傷。”郭靖大怒,跳了起來,道:“這裏是我師父住的!”歐陽鋒冷冷的道:“就是玉皇大帝住著,也得挪一挪。”郭靖氣憤憤的欲待分說,黃蓉一拉他衣角,俯身扶起洪七公,走出洞去。


    待走到歐陽鋒身旁,洪七公睜眼笑道:“好威風,好殺氣啊!”歐陽鋒臉上微微一紅,這時一出手就可將他立斃於掌下,但不知怎地,隻感到他一股正氣,凜然殊不可侮,不由自主的轉過頭去,避開他目光,說道:“回頭就給我們送吃的來!你們兩個小東西若在飲食裏弄鬼,小心三條性命。”


    三人出洞走遠,郭靖不住咒罵,黃蓉卻沉吟不語。郭靖道:“師父請在這裏歇一下,我去找安身的地方。”


    黃蓉扶著洪七公在一株大鬆樹下坐定,隻見兩隻小鬆鼠忽溜溜的上了樹幹,隨即又奔了下來,離她數尺,睜著圓圓的小眼望著兩人。黃蓉甚覺有趣,在地上撿起一個鬆果,伸出手去。一隻鬆鼠走近在鬆果上嗅嗅,用前足捧住了慢慢走開,另一隻索性爬到洪七公的衣袖上。黃蓉歎道:“這裏準定從沒人來,你瞧小鬆鼠毫不怕人。”


    小鬆鼠聽到她說話聲音,又溜上了樹枝。黃蓉順眼仰望,見鬆樹枝葉茂密,亭亭如蓋,樹上纏滿了綠藤,心念一動,叫道:“靖哥哥,別找啦,咱們上樹。”郭靖應聲停步,朝那鬆樹瞧去,果然好個安身所在。兩人在另外的樹上折下樹枝,在大鬆樹的枝椏間紮了個平台,每人一手托在洪七公的脅下,喝一聲:“起!”同時縱起,將洪七公安安穩穩的放上了平台。黃蓉笑道:“咱們在枝上做鳥兒,讓他們在山洞裏做野獸。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蓉兒,你說給不給他們送吃的?”黃蓉道:“眼下想不出妙策,又打不過老毒物,隻好聽話啦。”郭靖悶悶不已。


    兩人在山後打了一頭野羊,生火烤熟了,撕成兩半。黃蓉將半片熟羊丟在地下道:“你撒泡尿在上麵。”郭靖笑道:“他們會知道的。”黃蓉道:“你別管,撒罷!”郭靖紅了臉道:“不成!”黃蓉道:“幹麽?”郭靖囁嚅道:“你在旁邊,我撒不出尿。”黃蓉隻笑得直打跌。洪七公在樹頂上叫道:“拋上來,我來撒!”郭靖拿了半片熟羊,笑著躍上平台,讓洪七公在羊肉上撒了一泡尿,哈哈大笑,捧著朝山洞走去。


    黃蓉叫道:“不,你拿這半片去。”郭靖搔搔頭,說道:“這是幹淨的呀。”黃蓉道:“不錯,是要給他們幹淨的。”郭靖可胡塗了,但素來聽黃蓉的話,轉身換了幹淨的熟羊。黃蓉將那半片尿浸羊肉又放在火旁薰烤,自到灌木叢中去采摘野果。洪七公對此舉也是不解,老大納悶,饞涎欲滴,隻想吃羊,然而那是自己撒過了尿的,隻得暫且忍耐。


    那野羊烤得好香,歐陽鋒不等郭靖走近,已在洞中聞到香氣,迎了出來,夾手奪過,臉露得色,突然一轉念,問道:“還有半片呢?”郭靖向後指了指。歐陽鋒大踏步奔到鬆樹之下,搶過髒羊,將半片幹淨的熟羊投在地下,冷笑數聲,轉身去了。


    郭靖知道此時臉上決不可現出異狀,但他不會作偽,隻得轉過了頭,一眼也不向歐陽鋒瞧,待他走遠,又驚又喜的奔到黃蓉身旁,笑問:“你怎知他一定來換?”黃蓉笑道:“爹爹常說:虛者實之,實者虛之。老毒物知道咱們必在食物中弄鬼,不肯上當,我可偏偏讓他上個當。”郭靖連聲稱是,將熟羊撕碎了拿上平台,三人吃了起來。


    正吃得高興,郭靖忽道:“蓉兒,你剛才這一著確是妙計,但也好險。”黃蓉道:“怎麽?”郭靖道:“倘若老毒物不來掉換,咱們豈不是得吃師父的尿?”黃蓉坐在一根樹椏之上,聽了此言,笑得彎了腰,跌下樹來,隨即躍上,正色道:“很是,很是,真的好險。”洪七公歎道:“傻孩子,他如不來掉換,那髒羊肉你不吃不成麽?”郭靖愕然,哈的一聲大笑,一個倒栽蔥,也跌到了樹下。


    歐陽叔侄吃那羊肉,隻道野羊自有臊氣,竟毫不知覺,還讚黃蓉烤羊手段高明,居然略有鹹味。過不多時,天色漸黑,歐陽克傷處痛楚,大聲呻吟。


    歐陽鋒走到大鬆樹下,叫道:“小丫頭,下來!”黃蓉吃了一驚,料不到他轉眼之間就來下手,隻得問道:“幹什麽?”歐陽鋒道:“我侄兒要茶要水,快服侍他去!”樹上三人聽了此言,無不憤怒。歐陽鋒喝道:“快來啊,還等什麽?”


    郭靖悄聲道:“咱們這就跟他拚。”洪七公道:“你們快逃到後麵山裏去,不用來管我。”這兩條路黃蓉早就仔細算過,不論拚鬥逃跑,師父必然喪命,為今之計,唯有委曲求全,躍下樹來,說道:“好罷,我瞧瞧他的傷去。”


    歐陽鋒哼了一聲,喝道:“姓郭的小子,你也給我下來,睡安穩大覺麽?好適意。”郭靖忍氣吞聲,躍下地來。歐陽鋒道:“今兒晚上,去給我弄一百根大木料,少一根打折你一條腿,少兩根打折你兩條腿!”黃蓉道:“要木料幹麽?再說,這黑地裏又到那裏弄去?”歐陽鋒罵道:“小丫頭多嘴多舌,關你什麽事?快服侍我侄兒去,隻要有絲毫不到之處,零碎苦頭少不了你的份兒!”黃蓉向郭靖打個手勢,叫他勉力照辦,不可鹵莽壞事。


    眼見歐陽鋒與黃蓉的身影在黑暗之中隱沒,郭靖抱頭坐地,氣得眼淚幾欲奪目而出。洪七公忽道:“我爺爺、爹爹、我自己幼小之時,都曾在金人手下為奴,這等苦處也算不了什麽。”郭靖惕然驚覺:“原來恩師昔時為奴,後來竟也練成了蓋世武功。我今日一時委屈,難道便不能忍耐?”取火點燃一紮鬆枝,走到後山,展開降龍十八掌手法,將碗口粗細的樹幹一根根的震倒。他知黃蓉機變無雙,當日在趙王府中為群魔圍困,尚且脫險,此日縱遇災厄,想來也必能自解,便專心致誌的伐樹。


    可是那降龍十八掌最耗勁力,使得久了,任是鐵打的身子也感不支,他不到小半個時辰,已震倒了二十一棵鬆樹,到第二十二棵上,運氣時已感手臂酸痛,一招“見龍在田”,雙掌齊出,那樹晃得枝葉直響,樹幹卻隻擺了一擺,並未震斷,隻感到胸口一麻,原來勁力未透掌心,反激上來。這等情景,正是師父曾一再告誡的大忌,降龍十八掌剛猛無儔,但必須留下極大餘力,以作後備,如使力不當,所留餘力不足,回傷自身的力道便也剛猛無儔。他吃了一驚,忙坐下凝神調氣,用了半個時辰的功,才又出招將那鬆樹震倒,要待再行動手時,隻覺全身疲軟,臂酸腿虛。


    他知若勉力而行,非但難竟事功,甚且必受內傷,荒島之上又無刀斧,如何砍伐樹木?眼見一百根之數尚差七十八根,自己這雙腿是保不住了,轉念一想:“他侄兒給壓壞了雙腿,他必恨我手足完好。縱然我今夜湊足百根,他明夜要我砍伐千根,那又如何完工?鬥既鬥他不過,荒島上又沒人援手。”歎了口長氣,尋思:“即令此間並非荒島,世上又有誰救得了我?洪恩師武功已失,存亡難卜,蓉兒的爹爹恨透了我,全真七子和六位恩師均非西毒敵手,除非……除非我義兄周伯通,但他早已跳在大海裏自盡了。”


    一想到周伯通,對歐陽鋒更增憤慨,心想這位老義兄精通九陰真經,創下了左右互搏的奇技,卻為他生生逼死,“啊!九陰真經!左右互搏?”這幾個字在他腦海中閃過,宛如在沉沉長夜之中,鬥然間在天邊現出了一顆明星。


    “我武功固遠不及西毒,但九陰真經是天下武學秘要,左右互搏之術又能使人功夫陡增一倍,待我與蓉兒日夜苦練,與老毒物一拚便了。隻是不論那一門武功,總非一朝一夕可成,這便如何是好?”


    他站在樹林之中苦苦思索,忽想:“何不問師父去?他武功雖失,心中所知的武學卻失不了,必能指點我一條明路。”回到樹上,將心中所思各節,一一對洪七公說了。洪七公道:“你將九陰真經慢慢念給我聽,瞧有什麽可以速成的厲害功夫。”郭靖將真經一句句的背誦出來。洪七公聽到“人徒知枯坐息思為進德之功,殊不知上達之士,圓通定慧,體用雙修,即動而靜,雖攖而寧”這幾句,身子忽然一顫,“啊”了一聲。郭靖忙問:“怎麽?”


    洪七公不答,把那幾句話揣摩了良久,道:“剛才這段你再念一遍。”郭靖甚是歡喜,心想:“師父必是在這幾句話中,想到了製服老毒物的法門。”將這幾句話又慢慢的念了一遍。洪七公點點頭道:“是了,一路背下去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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