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得她走上海灘,洪七公早已趕到,正與郭靖同聲痛罵,卻見黃蓉臉有得色,問知端的,不禁齊聲喝采。黃蓉道:“雖叫這兩個惡賊葬身大海,咱們可得從頭幹起。師父日後回複了功力,也不能找老毒物報仇啦!”


    三人飽餐一頓,精神勃勃的即去伐木紮筏,不數日又已紮成,眼見東南風急,張起用樹皮編織的小帆,離島西去。


    黃蓉望著那荒島越來越小,歎道:“咱三個險些兒都死在這島上,可是今日離去,倒又有點教人舍不得。”郭靖道:“他日無事,咱們再來重遊可好?”黃蓉拍手道:“好,一定來,那時候你可不許賴。咱們先給這小島起個名字,師父,你說叫什麽好?”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你在島上用巨岩壓那小賊,就叫壓鬼島好啦。”黃蓉搖頭道:“那多不雅。”洪七公道:“你要雅,那乘早別問老叫化。依我說,老毒物在島上吃我的尿,不如叫作吃尿島。”黃蓉笑著連連搖手,側頭而思,隻見天邊一片彩霞,璀璨華豔,正罩在小島之上,叫道:“就叫作明霞島罷。”洪七公搖頭道:“不好,不好,那太雅了。”郭靖聽著師徒二人爭辯,隻是含笑不語。這島名雅也好,俗也好,他總之是想不出來的,內心深處,倒覺“壓鬼”、“吃尿”的名稱,比之“明霞”什麽的可有趣得多。


    順風航了兩日,風向仍然不變。第三日晚間,洪七公與黃蓉都已睡著,郭靖掌舵守夜,海上風聲濤聲之中,忽然傳來“救人哪,救人哪!”兩聲叫喊。叫聲如破鈸相擊,混雜在風濤呼嘯之中,仍聽得清清楚楚。洪七公翻身坐起,低聲道:“是老毒物。”隻聽得叫聲又是一響。黃蓉一把抓住洪七公的手臂,顫聲道:“是鬼,是鬼!”


    其時天上無月,唯有疏星數點,照著黑漆漆的一片大海,深夜中傳來這幾聲呼叫,不由得令人毛骨悚然。洪七公叫道:“是老毒物麽?”他內力已失,聲音傳送不遠。郭靖氣運丹田,叫道:“是歐陽世伯麽?”隻聽得歐陽鋒在遠處叫道:“是我歐陽鋒,救人哪!”黃蓉驚懼未息,道:“不管他是人是鬼,咱們轉舵快走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忽道:“救他!”黃蓉急道:“不,不,我怕。”洪七公道:“不是鬼。”黃蓉道:“是人也不該救。”洪七公道:“濟人之急,是咱們丐幫的幫規。你我兩代幫主,不能壞了曆代相傳的規矩。”黃蓉道:“丐幫這條規矩就不對了,歐陽鋒明明是個大壞蛋,做了鬼也是個大壞鬼,不論是人是鬼,都不該救。”洪七公道:“幫規如此,更改不得。”黃蓉憤憤不平。


    隻聽歐陽鋒遠遠叫道:“七兄,你當真見死不救嗎?”黃蓉道:“有了,靖哥哥,待會兒見到歐陽鋒,你先一棍子打死了他。你不是丐幫的,不用守這條不通的規矩。師父,丐幫規矩是濟人之急,卻沒‘濟鬼之急’這一條,他變成了鬼,就不用濟他了。”洪七公怒道:“乘人之危,豈是我輩俠義道的行逕?”黃蓉兀自強辯:“乘鬼之危,那總可以吧?”


    她眼巴巴的看著郭靖把著筏舵,循聲過去,心中忿忿不已。沉沉黑夜之中,依稀見到兩個人頭在水麵隨著波浪起伏,人頭旁浮著一根大木,想是木筏散後,歐陽叔侄搶住一根筏材,這才支持至今。黃蓉道:“要他先發個毒誓,今後不得害人,這才救他。”洪七公歎道:“你不知老毒物的為人,他寧死不屈,這個誓是不肯發的。靖兒,救人罷!”


    郭靖俯身出去,抓住歐陽克後領,提到筏上。洪七公急於救人,忘了自己武功已失,伸手相援。歐陽鋒抓住他手,一借力,便躍到筏上,但這一甩之下,洪七公竟爾撲通一聲,掉入了海中。郭靖與黃蓉大驚,同時躍入海中,將洪七公救起。


    黃蓉怒責歐陽鋒:“我師父好心救你,你怎地反將他拉入海中?”


    歐陽鋒已知洪七公身上並無功夫,否則適才這麽一拉,豈能將一個武功高明之士拉下筏來?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,已然筋疲力盡,此時不敢強項,低頭說道:“我……我確然不是故意的,七兄,做兄弟的跟你賠不是了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哈哈一笑,道:“好說,好說,不過老叫化的本事,可就泄了底啦。”


    歐陽鋒道:“好姑娘,你給些吃的,咱們餓了好幾天啦。”黃蓉道:“這筏上隻備三人的糧食清水,分給你們不打緊,咱們吃什麽啊?”歐陽鋒道:“好罷,你隻分一點兒給我侄兒,他腿上傷得厲害,委實頂不住。”黃蓉道:“果真如此,咱們做個買賣,你的毒蛇傷了我師父,他至今未曾痊愈,你拿解藥出來。”


    歐陽鋒從懷中摸出兩個小瓶,遞在她手裏,說道:“姑娘你瞧,瓶中進了水,解藥都給水衝光啦!”黃蓉接過瓶子,搖了幾搖,放在鼻端一嗅,果然瓶中全是海水,說道:“那麽你將解藥的方子說出來,咱們一上岸就去配藥。”


    歐陽鋒道:“如要騙你糧食清水,我胡亂說個單方,諒你也不知真假,但歐陽鋒豈是這等人?實對你說,我這怪蛇是天下一奇,厲害無比,若給咬中,縱然武功高強之人一時不死,日後也必落個大受損傷,失卻武功。解藥的單方說給你聽本亦無妨,隻是各種藥料不但采集極難,更須得三載寒暑之功,方能炮製得成,終究是來不及了。這話說到此處為止,你要我給七兄抵命,那也由你罷。”


    黃蓉與郭靖聽了這番話,倒也佩服,心想:“此人雖然歹毒,但縱在死生之際,也始終不失武學大宗師身分。”洪七公道:“蓉兒,他這話不假。一個人命數有定,老叫化也不放在心上。你給他吃的罷。”黃蓉暗自神傷,知道師父畢竟好不了啦,拿出一隻烤熟的野羊腿擲給歐陽鋒。歐陽鋒先撕幾塊喂給侄兒吃了,自己才張口大嚼。黃蓉想到在島上騙得他們吃了浸尿羊腿,忍不住噗哧一笑,說道:“來不及啦!”歐陽鋒不明她意之所指,瞪目不語。


    黃蓉道:“歐陽伯伯,你傷了我師父,二次華山論劍之時,恭喜你獨冠群英啊。”歐陽鋒道:“那也未必盡然,天下還是有一人治得了七兄的傷。”


    郭靖與黃蓉同時跳起,那木筏側了一側,兩人齊聲問道:“當真?”歐陽鋒咬著羊腿,道:“隻是此人難求,你們師父自然知曉。”兩人眼望師父。洪七公笑道:“明知難求,說他作甚?”黃蓉拉著他衣袖,求道:“師父,您說,再難的事,咱們也總要辦到。我求爹爹去,他必定有法子。”


    歐陽鋒輕輕哼了一聲。黃蓉道:“你哼什麽?”歐陽鋒不答。洪七公道:“他笑你以為自己爹爹無所不能。可是那人非同小可,就算是你爹爹,也奈何不了他。且莫說那人武功高極,即令他手無縛雞之力,老叫化也決不做這等損人利己之事。”黃蓉沉吟道:“武功高極?啊,爹爹說過的,是南帝段皇爺。師父,求他治傷,怎麽又損人利己了?”洪七公道:“睡罷,別問啦,我不許你再提這回事,知不知道?”黃蓉不敢再說,她怕歐陽鋒偷取食物,靠在水桶與食物堆上而睡。


    次晨醒來,黃蓉見到歐陽叔侄,不禁嚇了一跳,兩人臉色泛白,全身浮腫,自是在海中連浸數日之故。她心道:“師父什麽都好,就是對‘仁義’兩字想得太過迂腐,對惡人仁義,便是對良善殘暴。隻盼靖哥哥不要學他這一節才好。講到對付惡人,他該學學他‘嶽父’才是。”想到“嶽父”的稱呼,不禁臉露微笑。


    木筏航到申牌時分,望見遠處有條黑線,隱隱似是陸地,郭靖首先叫了起來。再航了一頓飯時分,看得清楚,果是陸地,此時風平浪靜,隻日光灼人,熱得難受。


    歐陽鋒忽地站起,身形微晃,雙手齊出,一手一個,已將郭靖、黃蓉抓住,腳尖起處,又將洪七公身上穴道踢中。郭黃二人出其不意,給他抓住脈門,登時半身酥麻,齊聲驚問:“幹什麽?”歐陽鋒一聲獰笑,卻不答話。


    洪七公歎道:“老毒物狂妄自大,一生不肯受人恩惠。咱們救了他性命,他若不把恩人殺了,心中怎能平安?唉,隻怪我黑夜之中救人心切,忘了這節,倒累了兩個孩子的性命。”歐陽鋒道:“你知道就好啦。再說,九陰真經既入我手,怎可再在這姓郭的小子心中又留下一部,遺患無窮。”洪七公聽他說到九陰真經,心念一動,大聲道:“摩訶波羅,揭諦古羅,努爾七六,哈瓜兒,寧血契卡,平道兒……”


    歐陽鋒一怔,聽來有一半似是郭靖所寫經書中百思不得其解的怪文,洪七公其實是亂背一氣,歐陽鋒如何得知,隻道他懂得其中含義,心想:“經書中這一大篇怪文,必是全經關鍵。我殺了這三人,隻怕世上再無人懂,那我縱得經書,也是枉然。”問道:“那是什麽意思?”洪七公道:“混花察察,雪根許八吐,米爾米爾……”叫道:“靖兒,你接著背下去!”他雖聽郭靖背過九陰真經中這段怪文,但如何能記得?這時信口胡謅,臉上卻神色肅然。郭靖便即念誦:“摩訶波羅,揭諦古羅……”歐陽鋒凝神思索。


    洪七公大喝:“靖兒動手!”郭靖左手反拉,右掌拍出,同時左腳也已飛起。


    他給歐陽鋒倏施襲擊,抓住脈門,本已無法反抗,但洪七公一番胡言亂語,瞎說八道,歐陽鋒果然中計,分神之際手上微鬆,郭靖立施反擊。他已將經中“易筋鍛骨章”練到了第二段,雖無新的招數拳法學到,原來的功力卻鬥然間增強了二成,這一拉、一拍、一踢,招數平平無奇,勁力竟大得異乎尋常。歐陽鋒一驚之下,筏上狹窄,無可退避,隻得舉手格擋,抓住黃蓉的手仍然不放。


    郭靖拳掌齊施,攻勢猶似暴風驟雨一般,心知在這木筏之上,如讓歐陽鋒緩手運得蛤蟆功,三人抗禦無力,閃避無地。這一陣急攻,倒也把歐陽鋒逼得退了半步。


    黃蓉身子微側,橫肩向他撞去。歐陽鋒暗暗好笑,心想:“小丫頭向我身上撞來,也不想想自己有多大功力?不反彈你到海中才怪。”心念甫動,黃蓉肩頭已然撞到。歐陽鋒不避不擋,並不理會,突然間胸口微感刺痛,才想到她身上穿著桃花島鎮島之寶的軟蝟甲,這時他站在筏邊,已半步都不能再退,她甲上生滿尖刺,無著手之處,急忙左手放脫她脈門,借勢外甩,將她猛推出去。黃蓉立足不定,眼見要跌入海中,郭靖右手拉住,左手繼續進攻。黃蓉拔出短劍,猱身而上。歐陽鋒穩穩站在筏邊,猶似釘住了一般,浪花不住濺上他膝彎,不論郭靖、黃蓉如何進攻,始終不能將他逼入海中。


    歐陽鋒的武功原本遠勝郭黃二人聯手,但他在海中浸了數日,性命倒已去了半條;黃蓉武功不高,但身披軟蝟甲,手持鋒銳之極的短劍,這兩件攻防利器可也令他大為顧忌;再加上郭靖的降龍十八掌、七十二路空明拳、左右互搏、以及最近所練的九陰真經“易筋鍛骨章”等合成一起之後,威力實也非凡,三人在筏上鬥了個難分難解。


    時候一長,歐陽鋒的掌法愈厲,郭黃二人漸感不敵,洪七公隻瞧得暗暗著急。掌影飛舞中歐陽鋒左腳踢出,勁風淩厲,黃蓉不敢拆解,一個筋鬥翻入了海中。郭靖獨抗強敵,更加吃力。黃蓉從左邊入海,立時從筏底鑽過,從右邊躍起,揮短劍向歐陽鋒背心刺去。歐陽鋒本已得勢,這一來前後受敵,又鬥成了平手。


    黃蓉奮戰之際,暗籌對策:“如此鬥將下去,我們終須落敗,不到海中,畢竟勝他不了。”心念一動,揮短劍割斷帆索,小帆便即落下,木筏在波浪上起伏搖晃,不再前行。她翻上木筏,扯著帆索在洪七公身上繞了幾轉,再在木筏的一根主材上繞了幾轉,牢牢打了兩個結。


    她一退開,郭靖又感不支,勉力接了三招,第四招已招架不住,隻得退了一步。歐陽鋒得理不讓人,雙掌連綿而上。郭靖一退再退,以一招“或躍在淵”接過了敵掌,下一掌卻又招架不住,再退得一步,左足便將踏空,他臨危不亂,雙足互踢,守住退路,叫敵人不能乘勢相逼,隨即撲通一聲,躍入海中。


    那木筏猛晃兩晃,黃蓉借勢躍起,也跳入了海中。兩人扳住木筏,一掀一抬,眼見就要將筏子翻過身來。這一翻不打緊,歐陽克非立時淹斃不可,歐陽鋒到了水中,自然也非郭黃二人之敵。洪七公卻縛在筏上,二人盡可先結果了西毒,再救師父。


    歐陽鋒識得此計,提足對準洪七公的腦袋,高聲喝道:“兩個小家夥聽了,再晃一晃,我就是這麽一腳!”


    黃蓉一計不成,二計早生,吸口氣潛入了筏底,伸短劍就割係筏的繩索,此時離陸地不遠,算計了歐陽叔侄之後,再抱住大木浮上岸去也自無妨。隻聽得喀喀數聲,木筏已分成兩半。歐陽克在左邊一半,歐陽鋒與洪七公則在右邊一半。歐陽鋒暗暗心驚,探身伸手,將侄兒提過,彎腰凝望水中,隻等黃蓉浮近,伸劍再割,便一把扭住她揪上筏來。


    歐陽鋒這副模樣,黃蓉在水底瞧得清楚,知他這一抓下來定然既準且狠,不敢上來再割。僵持良久,黃蓉遊遠丈許,出水吸了口氣,又潛入水中候機發難。雙方凝神俟隙,頃刻間由極動轉到了極靜。海上陽光普照,一片寧定,在這半邊木筏的一上一下之間,卻蘊藏著極大殺機。黃蓉心想:“半邊木筏隻要再分成兩截,在波浪中非滾轉傾覆不可。”歐陽鋒心想:“隻要她一探頭,我隔浪發掌擊去,水力就能將她震死。小丫頭一除,留下姓郭的小賊一人就不足為患。”


    兩人目不轉瞬,各自躍躍欲試。歐陽克忽然指著左側,叫道:“船,船!”洪七公與郭靖順著他手指望去,果見一艘龍頭大船扯足了帆,乘風破浪而來。過不多時,歐陽克看到了船首站著一人,身材高大,披著大紅袈裟,似是靈智上人,大船再駛近了些,定睛看去,果然不錯,忙對叔父說了。歐陽鋒氣運丹田,高聲叫道:“這裏是好朋友哪,快過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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