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蓉在水底尚未知覺,郭靖卻已知不妙,忙潛入水中,一拉黃蓉手臂,示意又來了敵人。黃蓉在水底難明他意思,料來總是事情不對,打個手勢,叫他接住歐陽鋒的掌力,自己乘機割筏。郭靖自知自己功力本就遠不及敵人,現今己身在水而敵在筏上,相差更遠,這一掌接下來大有性命之憂,但事已急迫,舍此更無別法,力運雙臂,忽地鑽上。歐陽鋒“閣”的一聲大叫,雙掌從水麵上拍將下來,郭靖的雙掌也從水底擊了上去。海麵上水花不起,但水中卻兩股大力相交,突然間半截木筏向上猛掀,翻起數尺,喀喀兩聲,黃蓉已將係筏的繩索割斷。就在此時,大船也已駛到離木筏十餘丈外。


    黃蓉一割之後立即潛入水底,待要去刺歐陽鋒時,卻見郭靖手足不動,身子慢慢下沉,不禁又驚又悔,忙遊過去拉住他手臂,遊出數丈,鑽出海麵,見郭靖雙目緊閉,臉青唇白,已然暈去。


    那大船放下舢舨,幾名水手扳槳劃近木筏,將歐陽叔侄與洪七公都接了上去。


    黃蓉連叫三聲:“靖哥哥!”郭靖隻是不醒。她想來者雖是敵船,也隻得上去,托住郭靖後腦,遊向舢舨。艇上水手拉了郭靖上去,伸手欲再拉她,黃蓉左手在艇邊一按,身如飛魚,從水中躍入艇心,幾個水手都大吃一驚。


    適才水中對掌,郭靖為歐陽鋒掌力所激,受到極大震蕩,登時昏暈,幸好身在水中,身子順水讓落,力不反座,受力反而較輕,待得醒轉,隻見自己倚在黃蓉懷裏,卻是在一艘小艇之中。他呼吸了幾口,察知未受內傷,展眉向黃蓉一笑。黃蓉回報一笑,消了滿腔驚懼,這才注目去瞧那大船中是何等人物。


    一瞥之下,心中不禁連珠價叫苦,隻見船首高高矮矮的站了七八個人,正是幾月前在燕京趙王府裏會見過的武林高手:身矮腿短、目光如電的是千手人屠彭連虎,頭頂油光晶亮的是鬼門龍王沙通天,額角上長了三個瘤子的是三頭蛟侯通海,白發童顏的是參仙老怪梁子翁,身披大紅袈裟的是青海手印宗靈智上人,心想:“靖哥哥與我的武功近來大有長進,若跟彭連虎等一對一的動手,我縱使仍然不敵,靖哥哥卻必操勝算。但老毒物在旁,又有這許多人聚在一起,今日再想脫險,可就難上加難了。”


    大船上諸人聽到歐陽鋒在木筏上那一聲高呼,本已甚為驚奇,及至見到郭靖等人,更大感奇怪。


    歐陽鋒抱著侄兒,郭靖與黃蓉抬了洪七公,五人分作兩批,先後從小艇躍上大船。


    一人身穿繡花錦袍,從中艙迎了出來,與郭靖一照麵,兩人都是一驚。那人頷下微須,麵目清秀,正是大金國的六王爺趙王完顏洪烈。


    完顏洪烈在寶應劉氏宗祠中逃脫之後,生怕郭靖追他尋仇,不敢北歸,逕行會合了彭連虎、沙通天等人,南下盜取嶽武穆遺書。


    其時蒙古大舉伐金,中都大興府遭圍近月,燕雲十六州已盡屬蒙古。金國兵勢日蹙。完顏洪烈心甚憂急,眼見蒙古兵剽悍殊甚,金兵雖以十倍之眾,每次接戰,盡皆潰敗,他苦思無策,不由得將中興複國大計,全都寄托在那部武穆遺書之上,心想隻要得了這部兵書,自能用兵如神,戰無不勝,就如當年嶽飛一般,蒙古兵縱然精銳,也要望風披靡了。這次他率眾南來,行蹤詭秘,隻怕讓南朝知覺,有了提防,是以改走海道,一心要半夜裏在浙江沿海登陸,悄悄進入臨安,將書盜來。當日他遍尋歐陽克不得,雖知他是極得力的高手,但久無消息,也不能單等他一人,隻得逕自啟程,這時海上相遇,卻見他與郭靖為伴,暗自著急,生怕他已將這大秘密泄漏了出去。


    郭靖見了殺父仇人,自是心頭火起,雖在強敵環伺之際,仍對他怒目而視。這時一人從船艙中匆匆上來,隻露了半麵,立即縮身回入。黃蓉眼尖,已看到是楊康。


    歐陽克道:“叔叔,這位就是愛賢若渴的大金國六王爺。”歐陽鋒拱了拱手。完顏洪烈不知歐陽鋒在武林中有多大威名,見他神情傲慢,但瞧在歐陽克麵上,拱手為禮。


    彭連虎、沙通天等聽得此言,一齊躬身唱喏:“久仰歐陽先生是武林中泰山北鬥,今日有幸拜見。”歐陽鋒微微躬身,還了半禮。靈智上人素在青海藏邊,不知西毒的名頭,隻雙手合什,不作一聲。完顏洪烈知沙通天等個個極為自負,向不服人,見了歐陽鋒卻如此恭敬,顯得既敬且畏,複大有諂媚之意,這等神色從來沒在他們臉上見過,立知這個周身水腫、蓬頭赤足的老兒來頭不小,當下著實接納,說了一番敬仰的言語。


    這些人中梁子翁的心情最是特異,郭靖喝了他珍貴之極的蟒蛇藥血,這時相見,如何不惱?但自己生平最怕的洪七公卻又在其旁,隻有心中惱怒,臉上堆笑,上前躬身拜倒,說道:“小的梁子翁參見洪幫主,您老人家好。”


    此言一出,眾人又是一驚,西毒、北丐的威名大家都是久聞的,但均未見過,想不到這當世兩大高人竟同時現身,正要上前拜見,洪七公哈哈一笑,說道:“老叫化倒了黴啦,給惡狗咬得半死不活的,還拜見什麽?乘早拿東西來吃是正經。”眾人一怔,均想:“這洪七公躺著動彈不得,原來身受重傷,那就不足為懼。”望著歐陽鋒,要瞧他眼色行事。


    歐陽鋒早已想好對付三人的毒計:洪七公必須先行除去,以免自己以怨報德的劣行給他張揚開來;郭靖則要先問出他經書上怪文的含義,再行處死;至於黃蓉,侄兒雖然愛她,留下來終是極大禍根,但如自己下手加害,黃藥師知道了豈肯幹休,須得想個借刀殺人之計,假手於旁人,眼下三人上了大船,不怕他們飛上天去,向完顏洪烈道:“這三人狡猾得緊,武功也還過得去,請王爺派人好好看守。”


    梁子翁聞言大喜,當即斜身向左竄出,繞過沙通天身側,反手來拉郭靖手腕。郭靖順腕翻過,啪的一聲,梁子翁已肩頭中掌,這一招“見龍在田”又快又重,梁子翁武功雖高,竟給他打得踉踉蹌蹌的倒退兩步。彭連虎等和梁子翁一直在完顏洪烈之前互爭雄長,隻想壓倒對方,都是麵和心不和,見他受挫,暗自得意,立時散開,將洪七公等三人圍在垓心,要待梁子翁給打倒之後,再上前動手。


    梁子翁適才所以要繞過沙通天,從側來拉郭靖,為的就是避開他那招獨一無二的“亢龍有悔”,不至受他迎麵直擊,不料一別經月,他居然並不使“亢龍有悔”,隻隨手一掌,自己竟爾躲避不開,這一下他臉上如何下得來?見郭靖並不追擊,當即縱身躍起,雙拳連發,使出他生平絕學“遼東野狐拳法”,立心要取郭靖性命,既要掙回適才所失的顏麵,又報昔日殺蛇之恨。


    當年梁子翁在長白山采參,見到獵犬與野狐在雪中相搏。那野狐狡詐多端,竄東蹦西,靈動異常,獵犬爪牙雖利,纏鬥多時,仍無法取勝。他見了野狐的縱躍,心中有悟,人參也不采了,就在深山雪地的茅廬之中,苦思數月,創出了這套“野狐拳法”。這拳法以“靈、閃、撲、跌”四字訣為主旨,於對付較己為強的勁敵最為合用,首先教敵人捉摸不著自己前進後退、左趨右避的方位,然後俟機進擊。這時他不敢輕敵,使開這路拳法,未攻先閃,跌中藏撲,向郭靖打去。


    這套拳法來勢怪異,郭靖從未見過,心想:“蓉兒的桃華落英掌虛招雖多,終究或五虛一實,或八虛一實,這老兒的拳法卻似全是虛招,不知鬧什麽古怪?”依著洪七公前時所指點的方策,不論敵招如何多方變幻,隻是將降龍十八掌的掌力發將出去。兩人數招一過,眾高手都暗暗搖頭,心想:“梁老怪總算是一派掌門,與這後生小子動手,怎麽盡是閃避,不敢發一招實招?”


    再拆數招,郭靖的掌力將他越迫越後,眼見就要退入海中。梁子翁見“野狐拳”不能取勝,要想另換拳法,但遭郭靖掌力籠罩住了,那裏緩得出手來?掌聲呼呼之中,隻聽洪七公叫道:“下去罷!”郭靖使一招“龍戰於野”,左臂橫掃。梁子翁大聲驚呼,身不由主的往船舷外跌出。


    眾人一驚之下,齊向梁子翁跌下處奔過去察看。隻聽得海中有人哈哈長笑,梁子翁忽爾飛起,噠的一聲,直挺挺的跌上了甲板,再也爬不起來。


    這一來眾人驚訝更甚,難道海水竟能將他身子反彈上來?爭著俯首船邊向海中觀看。隻見一個長須長發的老兒在海麵上東奔西突,迅捷異常,再凝神看時,原來他騎在一頭大鯊魚背上,就如陸地馳馬一般縱橫自如。郭靖又驚又喜,大聲叫道:“周大哥,我在這裏啊!”


    那騎鯊的老兒正是老頑童周伯通。


    周伯通聽得郭靖呼叫,大聲歡呼,在鯊魚右眼旁打了一拳,鯊魚即向左轉,遊近船邊。周伯通叫道:“是郭兄弟麽?你好啊。前麵有一條大鯨魚,我已追了一日一夜,現下就得再追,再見吧!”郭靖急叫:“大哥快上來,這裏有好多壞人要欺侮你把弟啦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怒道:“有這等事?”右手拉住鯊魚口中一根不知什麽東西,左手在大船邊上垂下的防撞木上一撳,連人帶鯊,忽地從眾人頭頂飛過,落上甲板,喝道:“什麽人這般大膽,竟敢欺侮我把弟?”


    船上諸人那一個不是見多識廣,但這個長須老兒如此奇詭萬狀的出現,卻令人人驚得目瞪口呆,連洪七公與歐陽鋒也錯愕異常。


    周伯通見到黃蓉,也感奇怪,問道:“怎麽你也在這裏?”黃蓉笑道:“是啊,我算到你今日會來,先在這裏等你。你快教我騎鯊魚的法兒。”周伯通笑道:“好,我來教你。”黃蓉道:“你先打發了這批壞人再教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目光向甲板上眾人掃過,對歐陽鋒道:“我道別人也不敢這麽猖狂,果然又是你這壞蛋。”歐陽鋒冷冷的道:“一個人言而無信,縱在世上偷生,也教天下好漢笑話。”周伯通道:“半點也不錯。做人什麽事都可胡來,但說話放屁,總須分得清清楚楚,可別讓人聽在耳裏,不知道聲音是上麵出來的呢,還是來自下盤功夫。我正要找你算帳,你在這兒真再好也沒有。老叫化,你是公證,站起來說句公道話罷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臥在甲板上,笑了一笑。黃蓉道:“老毒物遇難,我師父接連九次救了他性命,那知他狼心狗肺,反過來傷害我師父,點了他穴道。”洪七公救歐陽鋒之命,前後隻是三次,黃蓉將次數乘以三數,歐陽鋒自也不能對此分辯,隻怒目不語。


    周伯通俯身在洪七公的“曲池穴”與“湧泉穴”上揉了兩揉。洪七公道:“老頑童,那沒用。”歐陽鋒這門點穴手段甚是陰毒,除了他與黃藥師兩人之外,天下沒人解得。


    歐陽鋒甚為得意,說道:“老頑童,你有本事就將他穴道解了。”黃蓉雖不會解,卻識得這門點穴功夫,小嘴一扁,說道:“那有什麽稀奇的?我爹爹不費吹灰之力,就能將這‘透骨打穴法’解開。”歐陽鋒聽她說出這打穴法的名稱,心想這小丫頭家學淵源,倒也有些門道,不再理她,對周伯通道:“你輸了東道,怎麽說話如同放屁?”


    周伯通掩鼻叫道:“放屁麽?好臭好臭!我倒要問你,咱們賭了什麽東道?”歐陽鋒道:“這裏除了姓郭的小子與這小丫頭,都是成名的英雄豪傑,我說出來請大家評評道理。”彭連虎道:“好極,好極。歐陽先生請說。”歐陽鋒道:“這位是全真派的周伯通周老爺子,江湖上人稱老頑童,輩份不小,是丘處機、王處一他們全真七子的師叔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十餘年來一直給囚在桃花島,前此武藝未有大成,除了頑皮胡鬧,也沒做過什麽了不起的大事,江湖上名頭不響,但眾人見他海上騎鯊、提鯊上船,神通廣大,實是非同小可,原來是全真七子的師叔,無怪如此了得,互相低聲交談了幾句。彭連虎念到八月中秋嘉興煙雨樓之約,心想全真七子若有這怪人相助,可就更加不易對付了,不禁暗暗擔憂。


    歐陽鋒道:“這位周兄在海中為鯊群所困,兄弟將他救了起來。我說鯊群何足道哉,隻消舉手之勞,就能將群鯊盡數殺滅。周兄不信,我們兩人就打了一賭。周兄,這話對麽?”周伯通連連點頭,說道:“這幾句話全對。賭點什麽,也得給大夥兒說說。”歐陽鋒道:“正是!我說如是我輸了,不論你叫我幹什麽,我就得幹什麽。如不肯幹,就得跳到海中喂魚。你輸了也是一樣。這話對麽?”周伯通又連連點頭,說道:“對,對,半點不錯。後來怎樣了?”歐陽鋒道:“怎樣?後來是你輸了。”


    這一次周伯通卻連連搖頭,說道:“錯了,錯了,輸的是你,不是我。”歐陽鋒怒道:“男子漢大丈夫,說話豈能顛倒是非,胡混奸賴?若是我輸,你怎肯跳入海中自盡?”周伯通歎道:“是啊,原本我也道老頑童運氣不好,輸在你手,那知到了海中,老天爺教我遇上一件巧事,才知是你老毒物輸了,我老頑童贏了。”


    歐陽鋒、洪七公、黃蓉齊聲問道:“什麽巧事?”


    周伯通一彎腰,左手抓住撐在鯊魚口中的一根木棒,將鯊魚提了起來,道:“就是遇見了我這頭坐騎啊,老毒物你瞧明白了,這是你寶貝侄兒將木棍撐在它口中的,是不是?”當日歐陽克行使毒計,用木棍撐在鯊魚口中,要叫這海中第一貪吃的家夥活生生餓死,那是歐陽鋒親眼所見。這時見了巨鯊和木棍的形狀,以及魚口邊被釣鉤鉤破的傷痕,記得果然便是那天放還海中的鯊魚,便道:“是又怎樣?”


    周伯通拍手笑道:“那便是你輸了啊。咱們賭的是將鯊群盡數殺滅,可是這頭好家夥托了你侄兒的福,吃不得死鯊,中不了毒,既留下了一條,豈不是我老頑童贏了?”說罷哈哈大笑。歐陽鋒臉上變色,做聲不得。


    郭靖喜道:“大哥,這些日子你在那裏?我想得你好苦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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