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蓉心中一陣淒涼,料知這姑娘必與曲靈風頗有淵源,若非親人,便是弟子,她這六七招“碧波掌法”自是曲靈風所傳,但徒具外形,並非真正本門功夫,料想曲師哥未得爹爹允可,不敢將本門真功夫傳授於人。傻姑學得傻裏傻氣的掌如其人,隻不知她是從小癡呆,還是後來受了什麽驚嚇損傷,壞了腦子,有心要在村中打聽打聽,周伯通卻不住聲的催促要走,隻索罷了。當下四人一車,往臨安城而去。


    臨安原是天下形勝繁華之地,這時宋室南渡,建都於此,人物輻輳,更增山川風流。四人自東麵候潮門進城,逕自來到皇城的正門麗正門前。


    這時洪七公坐在騾車之中,周伯通等三人放眼望去,但見金釘朱戶,畫棟雕梁,屋頂盡覆銅瓦,鐫鏤龍鳳飛驤之狀,巍峨壯麗,光耀溢目。周伯通大叫:“好玩!”拔步就要入內。宮門前禁衛軍見一老二少擁著一輛騾車,在宮門外大聲喧嚷,早有四人手持斧鉞,氣勢洶洶的上來拿捕。周伯通最愛熱鬧起哄,見眾禁軍衣甲鮮明,身材魁梧,更覺有趣,晃身就要上前放對。黃蓉叫道:“快走!”周伯通瞪眼道:“怕什麽?憑這些娃娃,就能把老頑童吃了?”黃蓉急道:“靖哥哥,咱們自去玩耍。老頑童不聽話,以後別理他。”揚鞭趕著大車向西急馳,郭靖隨後跟去。周伯通怕他們撇下了他到什麽好地方去玩,當下也不理會禁軍,叫嚷著趕去。眾禁軍隻道是些不識事的鄉人,住足不追,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黃蓉將車子趕到冷僻之處,見無人追來,這才停住。周伯通問道:“幹麽不闖進宮去?這些酒囊飯袋,能擋得住咱們麽?”黃蓉道:“闖進去自然不難,可是我問你,咱們是要去打架呢,還是去禦廚房吃東西?你這麽一闖,宮裏大亂,還有人好好做鴛鴦五珍膾給師父吃麽?”周伯通道:“打架拿人,是衛兵們的事,跟廚子可不相幹。”這句話倒頗有理,黃蓉一時難以辯駁,便跟他蠻來,說道:“皇宮裏的廚子,偏偏又管打架,又管拿人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覺得不通,卻瞠目不知所對,隔了半晌,才道:“好罷,又算是我錯啦。”黃蓉道:“什麽算不算的,壓根兒就是你錯。”周伯通道:“好,好,不算,不算。”轉頭向郭靖道:“兄弟,天下的婆娘都凶得緊,因此老頑童說什麽也不娶老婆。”黃蓉笑道:“靖哥哥人好,人家就不會對他凶。”周伯通道:“難道我就不好?”黃蓉笑道:“你還好得了麽?你娶不到老婆,定是人家嫌你行事胡鬧,淨愛闖禍。你說,到底為什麽你娶不到老婆?”


    周伯通側頭尋思,答不上來,臉上紅一陣,白一陣,突然間竟似滿腹心事。黃蓉難得見他如此一本正經的模樣,心下倒感詫異。


    郭靖道:“咱們先找客店住下,晚上再進宮去。”黃蓉道:“是啊!師父,住了店後,我先做兩味小菜給你提神開胃,晚上再放懷大吃。”洪七公大喜,連聲叫好。


    當下四人在禦街西首一家大客店“錦華居”住了。黃蓉打疊精神,做了三菜一湯給洪七公吃,果真香溢四鄰。店中住客紛紛詢問店伴,何處名廚燒得這般好菜。周伯通惱了黃蓉說他娶不到老婆,賭氣不來吃飯。三人知他小孩脾氣,付之一笑,也不以為意。


    飯罷,洪七公安睡休息。天時尚早,郭靖邀周伯通到外麵遊玩,他仍賭氣不理。黃蓉笑道:“那麽你乖乖的陪著師父,回頭我買件好玩的物事給你。”周伯通喜道:“你不騙人?”黃蓉笑道:“一言既出,駟馬難追。”


    是年春間黃蓉離家北上,曾在臨安城玩了一日,隻是該處距桃花島甚近,生怕父親尋來,不敢多留,未曾玩得暢快,這時日長無事,當下與郭靖攜手同到西湖邊來。


    她見郭靖鬱鬱無歡,知他掛懷師父之傷,說道:“師父說世上有人能治得好他,隻是不許我問,聽口氣似乎便是那位段皇爺。但段皇爺在大理國做皇帝,萬裏迢迢,咱們總得想法子求他救治師父。”郭靖喜道:“蓉兒,那真好,能求到麽?”黃蓉道:“今天吃飯時我繞圈子探師父口風,他正要說,可惜便知覺了,立時住口。我終究要探他出來。”郭靖知她之能,大為寬懷。黃蓉又道:“要不然,咱們就去桃花島,照著真經中‘療傷章’所說的法兒,以內力助師父調息,多半也能治好。”


    說話之間,來到湖邊的斷橋。那“斷橋殘雪”本是西湖名勝之一,這時卻當盛暑,但見橋下盡是荷花。黃蓉見橋邊一家小酒家甚是雅潔,道:“去喝杯酒看荷花。”郭靖道:“甚好。”兩人入內坐定,酒保送上酒菜,肴精釀佳,兩人飲酒賞荷,心情暢快。黃蓉見東首窗邊放著一架屏風,上用碧紗罩住,顯見酒店主人甚為珍視,好奇心起,過去察看,隻見碧紗下的素屏上題著一首〈風入鬆〉,詞雲:


    “一春長費買花錢,日日醉湖邊。玉驄慣識西湖路,驕嘶過沽酒樓前。紅杏香中歌舞,綠楊影裏秋千。 暖風十裏麗人天,花壓鬢雲偏,畫船載取香歸去,餘情付湖水湖煙。明日重扶殘醉,來尋陌上花鈿。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詞倒是好詞。”郭靖求她將詞中之意解釋了一遍,越聽越覺不是味兒,說道:“這是大宋京師之地,這些讀書做官的人整日價隻是喝酒賞花,難道光複中原之事,就再也不理會了嗎?”黃蓉道:“正是。這些人可說是全無心肝。”


    忽聽身後有人說道:“哼!兩位知道什麽,卻在這裏亂說。”兩人一齊轉身,隻見一人文士打扮,約莫四十上下年紀,不住冷笑。郭靖作個揖,說道:“小可不解,請先生指教。”那人道:“這是淳熙年間太學生俞國寶的得意之作。當年高宗太上皇到這兒來吃酒,見了這詞,大大稱許,即日就賞了俞國寶一個功名。這是讀書人的不世奇遇,兩位焉得妄加譏彈!”黃蓉道:“這屏風皇帝瞧過,是以酒店主人用碧紗籠了起來?”那人冷笑道:“豈但如此?你們瞧,屏風上‘明日重扶殘醉’這一句,曾有兩個字改過的不是?”郭黃二人細看,果見“扶”字原是個“攜”字,“醉”字原是個“酒”字。那人道:“俞國寶原本寫的是‘明日重攜殘酒’。太上皇笑道:‘詞雖好,這一句卻小家氣,未免寒酸。’於是提筆改了兩字。那真是天縱睿智,方能這般點鐵成金呀。”說著搖頭晃腦,歎賞不已。


    郭靖聽了大怒,喝道:“這高宗皇帝,便是重用秦檜、害死嶽爺爺的昏君!”飛起一腳將屏風踢得粉碎,反手抓起那酸儒向前送出,撲通一聲,酒香四溢,那人頭上腳下的栽入了酒缸。黃蓉大聲喝采,笑道:“我也將這兩句改上一改,叫作‘今日端正殘酒,憑君入缸沉醉!’”那文士正從酒缸中酒水淋漓的探起頭來,聽到最後一句,說道:“‘醉’字仄聲,押不上韻。”黃蓉道:“‘風入鬆’便押不上,我這首‘人入缸’卻押得!”伸手將他的頭又捺入酒中,跟著掀翻桌子,一陣亂打。眾酒客與店主人不知何故,紛紛逃出店外。


    兩人打得興起,將酒缸鍋鑊盡皆搗爛,最後郭靖使出降龍十八掌手段,奮力幾下推震,打斷了店中大柱,屋頂塌將下來,一座酒家刹時化為斷木殘垣。兩人哈哈大笑,攜手向北。眾人不知兩個少年是何方來的瘋子,那敢追趕?


    郭靖笑道:“適才這一陣好打,方消了胸中惡氣。”黃蓉笑道:“咱們看到什麽不順眼的處所,再去大打一陣。”郭靖道:“好!”兩人自離桃花島後,諸事不順,雖得相聚,但師父重傷難愈,一直心頭鬱鬱,此刻亂打酒家,卻也得聊以遣懷泄鬱。


    兩人沿湖信步而行,但見石上樹上、亭間壁間到處題滿了詩詞,若非遊春之辭,就是贈妓之什。郭靖雖看不懂,但見都是些“風花雪月”的字眼,歎道:“咱倆就是有一千雙拳頭,也打不完呢。蓉兒,你花功夫學這些勞什子來幹麽?”黃蓉笑道:“詩詞中也有好的。”郭靖搖頭道:“我瞧還是拳腳有用些。”


    談談說說,來到飛來峰前。峰前建有一亭,亭額書著“翠微亭”三字,題額的是韓世忠。郭靖知道韓世忠的名頭,見了這位抗金名將的手跡,心中歡喜,快步入亭。


    亭中有塊石碑,刻著一首詩雲:“經年塵土滿征衣,特特尋芳上翠微,好山好水看不足,馬蹄催趁月明歸。”看筆跡也是韓世忠所書。


    郭靖讚道:“這首詩好。”他原不辨詩好詩壞,但想既是韓世忠所書,又有“征衣”、“馬蹄”字樣,自然是好的了。黃蓉道:“那是嶽爺爺嶽飛做的。”郭靖一怔,道:“你怎知道?”黃蓉道:“我聽爹爹說過這故事。紹興十一年冬天,嶽爺爺給秦檜害死,第二年春間,韓世忠想念他,特地建了此亭,將這首詩刻在碑上。隻是其時秦檜權勢薰天,因此不便書明是嶽爺爺所作。”郭靖追思前朝名將,伸手指順著碑上石刻的筆劃模寫。


    正自悠然神往,黃蓉忽地一扯他衣袖,躍到亭後花木叢中,在他肩頭按了按,兩人蹲下身來,隻聽腳步聲響,有人走入亭中。過了一會,聽得一人說道:“韓世忠自然是英雄了。他夫人梁紅玉雖出身娼妓,後來擂鼓督戰,助夫製勝,也算得是女中人傑。”郭靖聽這聲音有些耳熟,一時卻想不起是誰。又聽一人道:“嶽飛與韓世忠雖說是英雄,但皇帝要他死,要奪他的兵權,韓嶽二人也隻好聽命,可見帝皇之威,是任何英雄違抗不來的。”郭靖聽這人的口音正是楊康,不覺一怔,心想他怎麽會在此處?


    正感詫異,另一個破鈸似的聲音更令他大感驚訝,隻聽那人道:“不錯,隻教昏君在位,權相當朝,任令多大的英雄都是無用。”說話的卻是西毒歐陽鋒。又聽先前一人道:“但若明君當國,如歐陽先生這等大英雄大豪傑,就可大展抱負了。”郭靖聽了這兩句話,猛地想起,那正是自己的殺父仇人、大金國六王爺完顏洪烈。郭靖雖與他見過幾麵,但隻聽他說了寥寥數語,是以一時想不起來。那三人說笑了幾句,出亭去了。


    郭靖待他們走遠,問道:“他們到臨安來幹什麽?康弟怎麽又跟他們在一起?”黃蓉道:“哼,我早就瞧你這把弟不是好東西,你卻說他是英雄後裔,什麽隻不過一時胡塗,後來已經深明大義。他若真是好人,又怎會跟兩個壞蛋在一起鬼混?”郭靖甚感迷惘,道:“我這可給弄胡塗了。”


    黃蓉提到當日在趙王府香雪廳中所聽到之事,道:“完顏洪烈邀集彭連虎這批家夥,為的是要盜嶽武穆的遺書,他們忽然到這裏來,說不定這遺書便在臨安城中。若給他得了去,我大宋百姓定要受他大害。”郭靖凜然道:“咱們決不能讓他成功。”黃蓉道:“難就難在西毒跟他做了一路。”郭靖道:“你怕麽?”黃蓉反問:“難道你就不怕?”郭靖道:“西毒我自然是怕的。可是眼前這件事非同小可,咱們……咱們心中就算害怕,也不能瞧著不理。”黃蓉笑道:“你要幹,我自然跟著。”郭靖道:“好,咱們追。”


    出得亭來,已不見完顏洪烈三人的影蹤,隻得在城中到處亂找。那臨安城好大的去處,一時之間那裏尋找得著?走了半天,天色漸晚,兩人來到中瓦子武林園前。黃蓉見一家店鋪門口掛著許多麵具,繪得眉目生動,甚是好玩,想起曾答應買玩物給周伯通,於是花了五錢銀子,買了鍾馗、判官、灶君、土地、神兵、鬼使等十多個麵具。


    那店伴用紙包裹麵具時,旁邊酒樓中酒香陣陣送來。兩人走了半日,早已餓了,黃蓉問道:“那是什麽酒樓?”那店伴笑道:“原來兩位初到京師,是以不知。這三元樓在我們臨安城裏大大有名,酒菜器皿,天下第一,兩位不可不去試試。”黃蓉為他說得心動,接過麵具,拉了郭靖來到三元樓前。


    隻見樓前彩畫歡門,一排的紅綠叉子,樓頭高高掛著梔子花燈,裏麵花木森茂,亭台瀟灑,果然好一座酒樓。兩人進得樓去,早有酒家過來含笑相迎,領著經過一道走廊,揀了個齊楚的閣兒布上杯筷。黃蓉點了酒菜,酒家自行下去吩咐。


    燈燭之下,郭靖望見廊邊數十個靚妝女子坐成一排,暗暗納罕,正要詢問,忽聽得隔壁閣子中完顏洪烈的聲音說道:“也好!這就叫人來唱曲下酒。”郭靖與黃蓉對望一眼,均想: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,得來全不費功夫。店小二叫了一聲,眾女中便有一人娉娉婷婷的站起身來,手持牙板,走進隔壁閣子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那歌妓唱了起來,黃蓉側耳靜聽,但聽她唱道:


    “東南形勝,三吳都會,錢塘自古繁華。煙柳畫橋,風簾翠幙,參差十萬人家。雲樹繞堤沙,怒濤卷霜雪,天塹無涯。市列珠璣,戶盈羅綺競豪奢。重湖疊巘清嘉,有三秋桂子,十裏荷花。羌管弄晴,菱歌泛夜,嬉嬉釣叟蓮娃。千騎擁高牙,乘醉聽簫鼓,吟賞煙霞。異日圖將好景,歸去鳳池誇。”


    郭靖自不懂她咿咿啊啊的唱些什麽,但覺牙板輕擊,簫聲悠揚,甚是動聽。一曲已畢,完顏洪烈和楊康齊聲讚道:“唱得好。”接著那歌妓連聲道謝,喜氣洋洋的與樂師出來,想是完顏洪烈賞得不少。


    隻聽得完顏洪烈道:“孩兒,柳永這一首〈望海潮〉詞,跟咱們大金國卻有一段因緣,你可知道麽?”楊康道:“孩兒不知,請爹爹說。”


    郭靖與黃蓉聽他叫完顏洪烈作“爹爹”,語氣間好不親熱,相互望了一眼。郭靖又氣惱,又難受,恨不得立時過去揪住他問個明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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