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康心念一動:“眾軍士乘機打劫,我何不乘機和這蒙古王子結交?和他一同北返,途中設法刺死了他,自非難事。蒙古大汗定然當是宋人所為,那時蒙古與宋朝的盟約必敗,大利金國。”心下計議已定,向穆念慈道:“你等我片刻。”大踏步走進店堂。那將官高聲喝阻,伸手攔擋,給他左臂振處,仰天摔出,半天爬不起身。


    拖雷與華箏一怔之間,楊康已走到堂中,從懷中取出那截鐵槍的槍頭,高舉過頂,供在桌上,雙膝跪下,放聲大哭,叫道:“郭靖郭兄長啊,你死得好慘,我定要給你報仇,郭靖郭兄長啊。”拖雷兄妹不懂漢語,但聽他口口聲聲呼叫郭靖的名字,大感驚疑,見那將官好容易爬起身來,忙命他上去詢問。


    楊康邊哭邊說,涕淚滂沱,斷斷續續的道:“我是郭靖的結義兄弟,郭大哥給人用這鐵槍的槍頭刺死了。那奸賊是宋朝軍官,料來是受了宰相史彌遠的指使。”


    拖雷兄妹聽到那通蒙古語的軍官傳譯出來,都似焦雷轟頂,做聲不得。哲別、博爾忽也均和郭靖情誼甚深,四人登時捶胸大哭。


    楊康又說起郭靖在寶應殺退金兵、相救拖雷等人之事。拖雷等更無懷疑,細詢郭靖的死狀,仇人是誰。楊康說道害死郭靖的是大宋指揮使段天德,他知道此人的所在,這便要去找他報仇,隻可惜孤掌難鳴,隻怕不易成事,信口胡說,卻敘述得真切異常。郭靖在隔室聽得明明白白,心中一片惘然。華箏聽到後來,拔出腰刀,便要橫刀自刎,拖雷眼明手快,忙奪過刀來,說道:“妹子,不能自盡,咱們定須給郭靖安答報仇。”


    楊康見狡計已成了一半,暗暗歡喜,低下頭來,兀自假哭,瞥眼見到歐陽克從黃蓉手裏奪來的竹棒橫在地下,晶瑩碧綠,迥非常物,心知有異,走過去拾在手中。黃蓉不住叫苦,卻無計可施。


    眾軍送上酒飯,拖雷等那裏吃得下去,要楊康立時帶領去找殺郭靖的仇人。楊康點頭答允,拿了竹棒,走向門口,回頭招呼穆念慈同行。穆念慈微微搖頭。楊康心想機不可失,兒女之事不妨暫且擱下,當下自行出店。眾人隨後跟出。


    郭靖低聲道:“那段天德不是早在歸雲莊上給他打死了嗎?”黃蓉搖頭道:“我也想不出其中道理。用刀刺你的,難道不是他麽?這人詭計多端,心思難測。”


    忽聽得門外一人高吟道:“縱橫自在無拘束,心不貪榮身不辱!……咦,穆姑娘,怎麽你在這裏?”說話的卻是長春子丘處機。


    穆念慈還未答話,楊康剛好從店中出來,見是師父,心中怦怦亂跳,此時狹路相逢,無處可避,隻得跪下磕頭。丘處機身旁還站著數人,卻是丹陽子馬鈺、玉陽子王處一、清淨散人孫不二,以及丘處機的弟子尹誌平。


    上一日尹誌平給黃藥師打落半口牙齒,忙去臨安城稟告師父。丘處機又驚又怒,立時就要去會黃藥師。馬鈺卻力主持重。丘處機道:“黃老邪昔年與先師齊名,咱七兄弟中隻王師弟在華山絕頂見過他一麵。小弟對他是久仰的了,早想見見,又不是去跟他廝打,大師哥何必攔阻?”馬鈺道:“素聞黃藥師性子古怪,你又是霹靂火爆的脾氣,見了麵多半沒好事。他饒了誌平性命,總算是手下留情啦。”丘處機堅執要去,馬鈺拗不過他,恰好全真七子此時都在臨安附近,於是傳出信去,一起約齊了,次日同赴牛家村來。


    全真七子齊到,自然聲勢雄大,但他們深知黃藥師了得,是友是敵又不分明,絲毫不敢輕忽,由馬鈺、丘處機、王處一、孫不二、尹誌平五人先行進村。譚處端、劉處玄、郝大通三人在村外接應。那知黃藥師沒見到,卻見了穆念慈和楊康。


    丘處機見楊康磕頭,隻哼了一聲,也不理會。尹誌平道:“師父,那桃花島主就在這家小店之中欺侮弟子。”他本來叫黃藥師為黃老邪,給馬鈺嗬責過幾句,隻得改口。


    丘處機向內朗聲說道:“全真門下弟子馬鈺等拜見桃花島黃島主。”楊康道:“裏麵沒人。”丘處機頓足道:“可惜,可惜見他不著!”轉頭問楊康道:“你在這裏幹什麽?”楊康見了師父師叔,早嚇得心神不定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
    華箏已向馬鈺凝望了半晌,這時奔上前來,叫道:“啊,你是那位給我捉白雕兒的、頭發梳成三個髻兒的伯伯,你瞧,那對小雕兒這麽大啦。”縱聲呼哨,白雕雙雙而下,分停在她左右兩肩。馬鈺微微一笑,點頭道:“你也來南方玩兒?”華箏哭道:“道長,郭靖哥哥給人害死啦,你給他報仇。”


    馬鈺嚇了一跳,用漢語轉述了。丘處機和王處一都大驚失色,忙問端的。華箏指著楊康道:“他親眼所見,你們問他便是。”楊康見華箏與大師伯相識,怕他們說話一多,引起疑竇,要騙過幾個蒙古蠻子自不費吹灰之力,對著師父與師伯師叔,可不能這般信口開河,向拖雷、華箏道:“你們在前麵稍待片刻,我跟這幾位道長說幾句話,馬上趕來。”拖雷聽了軍官的傳譯,點了點頭,與眾人離村北去。


    丘處機厲聲道:“郭靖是誰害死的,快說!”楊康尋思:“郭靖明明是我刺死的,嫁禍於誰好呢?”一時盤算未定,忽然想起:“我且說個厲害人物,讓師父去尋他,自行送了性命,那就永無後患。”恨恨的道:“便是桃花島黃島主。”全真七子早知黃藥師在追殺江南六怪,郭靖死於他手,原是理所當然,竟沒絲毫疑心。丘處機便即破口大罵黃老邪橫蠻毒辣,決不能跟他幹休。馬鈺和王處一心下傷感,黯然無言。


    忽聽得遠處隱隱傳來一陣哈哈大笑,跟著是如破鈸相擊般的鏗鏗數響,其後又是一人輕聲呼叫,聲音雖低,卻仍聽得清清楚楚。三般聲音在村外兜了個圈子,倏忽又各遠去。


    馬鈺又驚又喜,道:“那笑聲似是周師叔所發,他竟還在人間!”隻聽得村東三聲齊嘯,漸嘯漸遠。孫不二道:“三位師哥追下去啦。”王處一道:“聽那破鈸般的叫聲和那低呼,那兩人似乎是在追逐周師叔。”馬鈺心中隱然有憂,說道:“那二人功夫不在周師叔之下,不知是何方高人?周師叔以一敵二,隻怕……”說著緩緩搖頭。全真四子側耳聽了半晌,聲息全無,知道這些人早已奔出數裏之外,再也追趕不上。孫不二道:“有譚師哥等三個趕去相助,周師叔便不怕落單了。”丘處機道:“就隻怕他們追不上。周師叔若知咱們在此,跑進村來那就好啦。”


    黃蓉聽他們胡亂猜測,暗自好笑:“我爹爹和老毒物隻是跟老頑童比賽腳力,又不是打架。若真打架,你們這幾個臭牛鼻子上去相幫,又豈是我爹爹和老毒物的對手?”她適才聽丘處機大罵自己爹爹,自是極不樂意,至於楊康誣陷她爹爹殺了郭靖,反正郭靖好端端的便在身邊,她正和他手掌相接,熱氣相傳,她自毫不在乎。


    馬鈺擺了擺手,眾人進店堂坐定。丘處機道:“喂,現下你是叫完顏康呢,還是叫楊康哪?”楊康見到師父一雙眼精光閃爍,盯住了自己,神色嚴峻,心知隻要一個應對不善,立有性命之憂,忙道:“若不是師父和馬師伯、王師叔的指點,弟子今日尚自蒙在鼓裏,認賊作父。現下弟子自然姓楊啦。昨晚弟子剛與穆世妹安葬了先父先母。”


    丘處機聽他如此說,心中甚喜,點了點頭,臉色大為和緩。王處一本怪他和穆念慈比武後不肯應承親事,此時見二人同在一起,料來好事必諧,也消了先前惱怒之心。楊康取出刺殺歐陽克的半截槍頭,說道:“這是先父的遺物,弟子一直放在身邊。”


    丘處機接了過來,反覆撫挲,大為傷懷,歎了幾口氣,說道:“十九年前,我在此處與你父及你郭伯父相交,忽忽十餘年,兩位故人都已歸於黃土。他二人之死,其實為我所累。我無力救得你父母性命,尤為終生恨事。”


    郭靖在隔室聽他懷念自己父親,心中難過:“丘道長尚得與我父論交,我卻連父親之麵也不得一見。楊兄弟能和他爹爹相會,可又勝於我了。”


    丘處機又問黃藥師如何殺死郭靖,楊康信口胡謅一番。馬丘王三人與郭靖有舊,均各惋惜傷感。談論了一會,楊康急著要會見拖雷、華箏,頗有點心神不寧。


    王處一望望他,又望望穆念慈,道:“你倆已成了親麽?”楊康道:“還沒有。”王處一道:“還是早日成了親罷。丘師哥,你今日為他們作主,辦了這事如何?”黃蓉與郭靖對望了一眼,均想:“豈難道今日又要旁觀一場洞房花燭?”黃蓉又想:“穆姊姊性子暴躁,跟那位程大小姐大不相同,她洞房花燭之前,說不定還得跟那姓楊的小子來一場比武招親,打上一架,倒也熱鬧好看。”隻聽楊康喜道:“全憑師尊作主。”


    穆念慈卻朗聲道:“須得先依我一件事,否則決不依從。”丘處機聽了,微微一笑,道:“好,是什麽事,姑娘你說。”穆念慈道:“我義父便是他生父,是完顏洪烈那奸賊害死的。他須得報了殺父之仇,我方能與他成親。”丘處機擊掌叫道:“瞧啊,穆姑娘的話真是說到了老道心坎中去。康兒,你說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楊康大感躊躇,正自思索如何回答,忽聽門外一個嘶啞的嗓子粗聲唱著“蓮花落”的調子,又有一個尖細的嗓子夾著叫道:“老爺太太行行好,賞賜乞兒一文錢。”


    穆念慈聽聲音有些耳熟,轉過頭來,隻見門口站著兩個乞丐,一個肥胖,一個矮瘦,那胖大的總有矮小的三個那麽大。這兩人身材特異,雖相隔多年,穆念慈仍記得是自己十三歲那年給他們包紮過傷口的兩丐,洪七公喜她心好,因此傳過她三天武藝。她要待上前招呼,但兩丐進門之後,目光不離楊康手中的竹棒,互相望了一眼,同時點了點頭,走到楊康跟前,雙手交胸,躬身行禮。


    馬鈺等見了兩丐的步履身法,就知武功不弱,又見每人背上都負著八隻麻袋,知這二人是丐幫中的八袋弟子,班輩甚高,但他們對楊康如此恭敬,卻大為不解。


    那瘦丐道:“聽弟兄們說,有人在臨安城內見到幫主的法杖,我們四下探訪,幸喜在此得見,卻不知幫主現下在何處乞討?”楊康雖持棒在手,對竹棒來曆卻全然不曉,聽了瘦丐的話,不知如何回答,隻隨口“嗯”了幾聲。


    丐幫中規矩,見了打狗棒如見幫主本人,二丐見楊康不加理睬,神色更加恭謹。那胖丐道:“嶽州之會,時日已甚緊迫,東路簡長老已於七日前動身西去。”楊康越來越胡塗,又哼了一聲。那瘦丐道:“弟子為了尋訪幫主法杖,耽擱了時日,現下立即就要趕路。尊駕如也今日上道,就由弟子們沿途陪伴服侍好了。”


    楊康心中詫異,他本想盡早離開師父,也不管二丐說些什麽,既有此機會,便向馬鈺、丘處機等拜倒,說道:“弟子身有要事,不能隨侍師尊,還請恕罪。”


    馬鈺等皆以為他與丐幫必有重大關連,丐幫是天下第一大幫會,幫主洪七公是與先師王真人齊名的高人,自不能攔阻。當著二丐之麵,不便細問,即與胖瘦二丐以江湖上儀節相見。二丐對全真七子本就仰慕,知他們是楊康師執,更加謙抑,口口聲聲自稱晚輩。穆念慈提及往事,當年跟二丐曾有過一番交道,洪七公又指點過她武功,二丐神態更大為親熱,便邀她同赴嶽州之會。穆念慈深願與楊康同行,當下點頭答允。四人與馬鈺等行禮道別,出門而去。


    丘處機本來對楊康甚為惱怒,立即要廢了他武功,隻是念著楊鐵心的故人之情,終究下不了手。這時一來見他與穆念慈神情親密,“比武招親”那件輕薄無行之事已變成了好事;二來他得悉自己身世後,舍棄富貴,複姓為楊,也不枉自己一番教導心血;三來他大得丐幫高輩弟子敬重,全真教麵上有光,滿腔怒火登時化為歡喜,手撚長須,望著楊穆二人的背影微笑。


    當晚馬鈺等就在店堂中宿歇,等候譚處端等三人回來。可是第二天整日之中全無音訊,四人都心下焦急,直到午夜,方聽得村外一聲長嘯。孫不二道:“郝師哥回來啦!”馬鈺低嘯一聲,過不多時,門口人影閃動,郝大通飄然進來。


    黃蓉未曾見過此人,湊眼往小孔中張望。這日正是七月初五,一彎新月,恰在窗間窺人,月光下見這道人肥胖高大,狀貌似是個官宦模樣,道袍的雙袖都去了半截,至肘而止,與馬鈺等人所服的都不相同。原來郝大通出家前是山東寧海州的首富,精研易理,以賣卜自遣,後來在煙霞洞拜王重陽為師。當時王重陽脫下身上衣服,撕下兩袖,將衣服賜給他穿,說道:“勿患無袖,汝當自成。”“袖”與“授”音同,意思是說,師授心法多少,尚在其次,成道與否,當在自悟。他感念師恩,自後所穿道袍都無袖子。


    丘處機最是性急,問道:“周師叔怎樣啦?他是跟人鬧著玩呢,還是當真動手?”郝大通搖頭道:“說來慚愧,小弟功夫淺薄,隻追得七八裏就不見了周師叔他們的影蹤。譚師哥與劉師哥在小弟之前。小弟無能,接連找了一日一夜,全無端倪。”馬鈺點頭道:“郝師弟辛苦啦,坐下歇歇。”


    郝大通盤膝坐下,運氣在周身大穴行了一轉,又道:“小弟回來時在周王廟遇到了六個人,瞧模樣正是丘師哥所說的江南六怪。小弟便即上前攀談,果真不錯。他們剛從桃花島回來。”丘處機喜道:“六怪好大膽子,竟上桃花島去啦。難怪咱們找不著。”郝大通道:“六怪中為首的柯鎮惡柯大俠言道,他們曾與黃藥師有約,是以赴桃花島踐約,本來該與郭靖同去,但等他不到,他們便自行去了。那知黃藥師不在島上。”丘處機道:“好險!幸虧黃老邪不在!”


    郭靖聽說六位師父無恙,喜慰不勝,到這時他練功已五日五夜,身上傷勢已好了一大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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