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猶豫不決雖隻瞬息之間,時機稍縱即逝,那天罡北鬥之陣既經發動,若非當“天權”之位的人收陣,則七人出手一招快似一招,待得梅超風知道再拚下去必無幸理,無可奈何下咬牙放脫鞭柄,為時已然不及。劉處玄掌力帶動,啪的一聲巨響,長鞭飛出打上牆壁,隻震得屋頂搖動,瓦片相擊作聲,屋頂上灰塵簌簌而下。梅超風足下搖晃,給這一帶之力引得站立不定,向前踏了一步。


    這一步雖隻跨了兩尺,卻是成敗關鍵。她若早了片刻棄鞭,就可不向前跨這一步而向後踏出,立即轉身出門,七子多半不追,就算要追也未必追她得上,現下卻向前邁了一步,心知不妙,左右雙掌齊揮,剛好與孫不二、王處一二人的掌力相遇,略加支撐,馬鈺與郝大通的掌力又從後拍到。


    她明知再向前行危險更大,但形格勢禁,隻得左足又踏上半步,大喝一聲,右足飛起,霎時之間先後分踢馬鈺與郝大通手腕。丘處機、劉處玄同聲喝采:“好功夫!”也是一先一後的出掌解救。梅超風右足未落,左足又起,雖閃開了丘劉二人掌力,但右足落下時又踏上了一步。這一來已深陷天罡北鬥陣中,除非將七子之中打倒一人,否則決然無法脫出。


    黃蓉看得暗暗心驚,昏黃月光下見梅超風長發飛舞,縱躍來去,掌打足踢,舉手投足均夾隱隱風聲,直如虎躍豹翻一般。全真七子卻以靜製動,盤膝而坐,擊首則尾應,擊尾則首應,擊腰則首尾皆應,將她牢牢困在陣中。梅超風連使“九陰白骨爪”和“摧心掌”功夫,要想衝出重圍,總是給七子掌力逼回,隻急得她哇哇怪叫。此時七子要傷她性命,原隻舉手之勞,但始終不下殺手。


    黃蓉看了半晌,便即醒悟:“啊,是了,他們是借梅師姊來擺陣練功。似她這般武功高強的對手,那能輕易遇上,定是要累得她筋疲力盡而死,方肯罷休。”可是她這番猜測,卻隻對了一半,借梅超風練功確是不錯,但道家不輕易殺生,倒無傷她性命之意。黃蓉對梅超風雖無好感,然究屬同門,見七子對她如此困辱,卻甚不忿,看了一會不願再看,把小孔讓給郭靖。但聽得隔室掌風一時緊一時緩,兀自酣鬥。


    郭靖初看時甚感迷惘,見七子參差不齊的坐在地下與梅超風相鬥,大是不解。黃蓉在他耳邊道:“他們是按著北鬥星座的方位坐的,七個人內力相連,瞧出來了麽?”郭靖得這一言提醒,下半部《九陰真經》中許多言語,一句句在心中流過,原本不知其意的辭句,這時看了七子出掌布陣之法,竟不喻自明的豁然而悟。他越看越喜,情不自禁的站了起來,手掌幾乎要脫開黃蓉手掌。


    黃蓉大驚,急忙挽住。郭靖一凜,隨即坐下,又湊眼到小孔之上,此時他對天罡北鬥陣的要旨已大致明白,雖尚不知如何使用,但七子每一招每一式使將出來,都等如是在教導他《九陰真經》中體用之間的訣竅。那《九陰真經》是前輩高人黃裳讀盡古來道藏而悟得,王重陽創這陣法時未曾見到真經,然道家武學同出一源,根本要旨原無差異,是以陣中的生克變化卻也脫不了真經的包羅。當日郭靖在桃花島上旁觀洪七公與歐陽鋒相鬥固大有進益,畢竟他心思遲鈍,北丐與西毒二人的武功又皆非真經一路,是以領悟有限,此時見七子行功布陣,以道家武功印證真經中的道家武學,處處若合符節,這才是真正的一大進益。


    眼見梅超風支撐為難,七子漸漸減弱掌力,忽聽得門口有人說道:“藥兄,你先出手呢,還是讓兄弟先試試?”


    郭靖一驚,這正是歐陽鋒的聲音,卻不知他何時進來。七子聞聲也齊感驚訝,向門口望去,隻見門邊兩人一人青衫一人白衣,並肩而立,正是那晚追趕周伯通的二人。全真七子齊聲低嘯,停手罷鬥,站起身來。


    黃藥師道:“好哇,七個雜毛合力對付我的徒兒啦。鋒兄,我教訓教訓他們,你說是不是欺侮小輩?”歐陽鋒笑道:“他們不敬你在先,你不顯點功夫,諒這些小輩也不知道桃花島主的手段。”


    王處一當年曾在華山絕頂見過東邪西毒二人,跨上一步,正要躬身行禮,黃藥師身形微晃,反手就是一掌。王處一欲待格擋,那裏來得及,啪的一聲,頰上已吃了一記,一個踉蹌,險些跌倒。丘處機大驚,叫道:“快回原位!”但聽得啪啪啪啪四聲響過,譚、劉、郝、孫四人臉上都吃了一掌。丘處機見眼前青光閃動,迎麵手掌劈來,掌影好不飄忽,不知向何處擋架才是,情急中袍袖急振,向黃藥師胸口橫揮出去。


    丘處機武功為七子之首,這一拂實是非同小可。黃藥師過於輕敵,竟為他袍袖拂中,胸口一疼,忙運氣護住,左手翻上,已抓住袍袖,跟著右手直取丘處機雙目。丘處機奮力回掙,袍袖斷裂,同時馬鈺與王處一雙掌齊到。黃藥師身形靈動之極,對丘處機一擊不中,早閃到郝大通身後,抬起左腿,砰的一聲,踢了他個筋鬥。


    此時郭靖已將小孔讓給黃蓉,她見爹爹大展神威,開心之極,若不是顧念行功正順,郭靖之傷尚差約莫一兩個時辰,早就鼓掌叫好。


    歐陽鋒哈哈大笑,叫道:“王重陽收的好一批膿包徒弟!”


    丘處機學藝以來,從未遭過如此大敗,連叫:“齊占原位。”但黃藥師東閃西晃,片刻間連下七八招殺手,各人抵擋不遑,那裏還布得成陣勢?隻聽格格兩聲,馬鈺與譚處端腰裏長劍已給他拔出折斷,拋在地下。丘處機、王處一雙劍齊出,連綿而上。全真劍法變化精微,雙劍連勢,威力甚盛,黃藥師倒也不敢輕忽,凝神接了數招。馬鈺乘這空隙,站定“天樞”之位揮掌發招,接著譚劉諸人也各占定方位。


    天罡北鬥之陣一布成,情勢立變,“天權”“玉衡”正麵禦敵,兩旁“天璣”“開陽”發掌側擊,後麵“搖光”與“天璿”也轉了上來。黃藥師呼呼呼呼四招,蕩開四人掌力,笑道:“鋒兄,王重陽居然還留下了這一手!”這句話說得輕描淡寫,但手上與各人掌力相接,已知情勢大不相同,這七人每一招發來都具極大勁力,遠非適才七人各自為戰時之可比,當下展開“桃華落英掌法”,在陣中滴滴溜溜的亂轉,身形靈動,掌影翻飛。黃蓉心道:“爹爹教我這桃華落英掌法時,我隻道五虛一實,七虛一實,虛招隻求誘敵擾敵,豈知臨敵之際,這五虛七虛也均可傷敵殺人。”


    這一番酣鬥,比之七子合戰梅超風又自不同,不但黃蓉看得喘不過氣來,連歐陽鋒如此武功,也自心驚。梅超風在旁聽著激鬥的風聲,又是歡喜,又是惶愧。


    忽聽“啊”的一聲,接著砰的一響,原來尹誌平看著八人相鬥,漸漸頭昏目眩,天旋地轉,不知有多少個黃藥師在奔馳來去,眼前一黑,仰天摔倒,竟自暈了過去。全真七子牢牢占定方位,奮力抵擋,知道隻消一人微有疏神,七子今日無一能保性命,全真派就此覆滅。黃藥師心中卻也暗暗叫苦,剛才一上來若立下殺招,隨手便殺了或重傷對方一二人,天罡北鬥陣再也無法布成,隻因先前手下留情,此時卻求勝不得,欲罷不能。雙方騎虎難下,不得各出全力周旋。黃藥師在大半個時辰之中連變十三般奇門武功,始終隻能打成平手,直鬥到晨雞齊唱,陽光入屋,八人兀自未分勝負。


    此時郭靖七晝夜功行已滿,隔室雖打得天翻地覆,他卻心靜神閑,閉目內視,體內一團熱烘烘的內息運至尾閭,然後從尾閭升至腎關,從夾脊、雙關升至天柱、玉枕,最後升到了頂心的泥丸宮,稍停片刻,舌抵上顎,內息從正麵下降,自神庭下降鵲橋、重樓,再落至黃庭、氣穴,緩緩降至丹田。頃刻之間,大周天已轉三十六周。


    黃蓉見他臉色紅潤,神光燦然,心中甚喜,再湊眼到小孔中瞧時,不覺吃了一驚。隻見父親緩步而行,腳下踏著八卦方位,一掌掌的慢慢發出。她知這是爹爹輕易決不肯用的最上乘武功,到了此時已是勝負即判、生死立決的關頭。全真七子也全力施為,互相吆喝招呼,七人頭上冒出騰騰熱氣,身上道袍盡為大汗浸透,迥非合戰梅超風時那麽安閑。


    歐陽鋒袖手旁觀,眼見七子的天罡北鬥陣極為了得,隻盼黃藥師耗動真氣,身受重傷,那麽二次華山論劍時就少了一個強敵,那知黃藥師武功層出不窮,七子雖不致落敗,要取勝卻也不易,心想:“黃老邪當真了得!”但見雙方招數越來越慢,情勢漸趨險惡,不到一盞茶時分,這場惡戰便要終結。隻見黃藥師向孫不二、譚處端分發兩掌,孫譚二人舉手招架,劉處玄、馬鈺發招相助,歐陽鋒長嘯一聲,叫道:“藥兄,我來助你。”蹲下身子,猛地向譚處端身後雙掌推出。


    譚處端正自全力與黃藥師拚鬥,突覺身後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道撞來,猛迅無倫,不但同門不及相救,自己也無法閃避,砰的一聲,俯身跌倒。


    黃藥師怒喝:“誰要你來插手?”見丘處機、王處一雙劍齊到,拂袖擋開,右掌卻與馬鈺、郝大通二人掌力抵上了。


    歐陽鋒笑道:“那我就助他們!”雙掌倏向黃藥師背後推出。他下手攻擊譚處端隻使了三成力,現下這一推卻是他畢生功力之所聚,乘著黃藥師力敵四子、分手不暇之際,一舉就要將他斃於掌下。他已算定先將七子打死一人,再行算計黃藥師,那麽天罡北鬥陣已破,七子縱使翻臉尋仇,他也毫不畏懼。


    這一下毒招變起俄頃,黃藥師功夫再高,也不能前擋四子,後敵西毒,暗叫:“我命休矣!”隻得氣凝後背,拚著身後重傷,硬接他蛤蟆功的這一擊。歐陽鋒這一推勁力極大,去勢卻慢,眼見狡計得逞,正自暗喜。忽然黑影晃動,一人從旁飛起,撲在黃藥師背上,大叫一聲,代接了這一擊。


    黃藥師與馬鈺等同時收招,分別躍開,但見舍命護師的原來是梅超風。黃藥師回過頭來,冷笑道:“老毒物好毒,果然名不虛傳!”


    歐陽鋒這一擊誤中旁人,心中連叫:“可惜!”知道黃藥師與全真六道聯手,自己性命難保,哈哈一聲長笑,飛步出門。


    馬鈺俯身抱起譚處端,觸手大驚,但見他上身歪歪斜斜,腦袋旁垂。原來歐陽鋒這一招已將他前後肋骨和脊骨都打折了。馬鈺見師弟命在頃刻,不由得淚如雨下。丘處機仗劍追出,遠遠隻聽歐陽鋒叫道:“黃老邪,我助你破了王重陽的陣法,又替你除去桃花島的叛師孽徒,餘下六個雜毛你獨自對付得了,咱們再見啦!”


    黃藥師哼了一聲,他知歐陽鋒臨去之際再施毒招,出言挑撥,把殺死譚處端的罪孽全放在他身上,好教全真派對他懷怨尋仇。他明知這是歐陽鋒的離間毒計,卻也不願向全真諸子解釋,慢慢扶起梅超風,見她噴得滿地鮮血,眼見是不活了。


    丘處機追出數十丈,歐陽鋒已奔得不知去向。馬鈺怕他單身追敵又遭毒手,大叫:“丘師弟回來。”丘處機眼中如欲噴火,大踏步回來,戟指黃藥師罵道:“我全真派跟你有何怨何仇?你這邪魔惡鬼,先害死我們周師叔,又害死我們譚師哥,所為何來?”黃藥師一怔,道:“周伯通?是我害死他了?”丘處機道:“你還不認麽?”


    黃藥師與周伯通、歐陽鋒三人比賽腳力,奔馳數百裏,兀自難分上下,原本是要分出勝負方始罷手,豈知奔跑中間,周伯通忽地想起將洪七公一人留在深宮之中,他武功已失,若為人發覺,立時有性命之憂,忙道:“老頑童有事,不比啦,不比啦!”他說不比就不比,黃藥師和歐陽鋒也真奈何他不得,隻好由他。黃藥師本待向他打聽愛女消息,也不及開口。譚處端等在後追趕,不久就見不到三人影子,但黃藥師等卻看得他們清清楚楚。老頑童既然有事,東邪西毒二人就回牛家村來瞧個究竟,卻生出這等事來。


    這時丘處機暴跳如雷,孫不二扶著譚處端的身子大哭,都要和黃藥師拚個死活。黃藥師見誤會已成,隻冷笑不語。


    譚處端緩緩睜開眼來,低聲道:“我要去了。”丘處機等忙圍繞在他身旁,盤膝坐下,隻聽譚處端吟道:“手握靈珠常奮筆,心開天籟不吹簫。”吟罷閉目而逝。


    全真六子低首祝告,祝畢,馬鈺抱起譚處端的屍體,丘處機、尹誌平等跟在後麵,頭也不回的出門而去。此時丘處機、孫不二等均已想到譚處端既死,天罡北鬥陣已破,再與黃藥師動手,枉自再送了六人性命,大仇隻有等待日後再報了。


    第二十六回


    新盟舊約


    黃藥師心想不明不白的跟全真七子大戰一場,更不明不白的結下了深仇,真是好沒來由,眼見梅超風呼吸漸微,想起數十年來的恩怨,甚是傷感,忍不住流下淚來。


    梅超風嘴角邊微微一笑,說道:“師父,求你再像從前那樣待我好。我……我太對你不住了,我錯盡錯絕!我要留在你身邊,永遠……永遠服侍你。我快死了,來不及啦!”滿臉盡是祈求之色。


    黃藥師含淚說道:“好!好!我仍像你小時候那樣待你。若華,今後你可得乖乖的,要聽師父的話。”梅超風背叛師門,實是終身大恨,臨死竟然能得恩師原宥,又得師父重叫昔日小名,不禁大喜,雙手拉住師父右手,輕輕搖晃,說道:“若華要永遠聽師父的話。師父,我要練回去做十二歲、十三歲時候的若華,師父,你教我,你教我……”勉力爬起,要重行拜師之禮,磕到第三個頭,身子僵硬,再也不動了。


    黃蓉在隔室見著這些驚心動魄之事連續出現,隻盼父親多留片刻,郭靖丹田之氣凝聚,立時就可出來和他相見,卻見父親已俯身將梅超風屍身抱起。


    忽聽門外一聲馬嘶,正是郭靖那匹小紅馬的聲音。又聽傻姑的聲音道:“這裏就是牛家村啊。我怎知道有沒人姓郭?你是姓郭麽?”又一個人道:“就這麽幾戶人家,難道村裏的人你都認不全?”聽他口音極不耐煩,說著幾個人推門進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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