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來裘千丈與裘千仞是同胞孿生兄弟,幼時兩人性情容貌,全無分別。到十三歲上,裘千仞無意之間救了鐵掌幫上官幫主的性命。那上官幫主感恩圖報,將全身武功傾囊相授。裘千仞練功勤奮,到得二十四歲時,功夫寖尋有青出於藍之勢,次年上官幫主逝世,臨終時將鐵掌幫幫主之位傳了給他。


    上官幫主心存忠義,誌圖恢複,裘千仞卻一心一意隻潛心武學,武功越練越高,闖蕩江湖,鐵掌水上飄的名頭威震武林。當年華山論劍,王重陽等曾邀他參預。裘千仞以鐵掌神功尚未大成,自知非王重陽敵手,謝絕赴會,十餘年來隱居在鐵掌峰下閉門苦練,有心要在二次論劍時奪取“武功天下第一”的榮號。


    兩兄弟幼時形貌既似,脾氣性格亦幾乎無甚異樣,分別練功之後,竟大不相同。一個武藝日進,一個自愧不如之餘,從此不練武功,愈來愈愛吹牛騙人。一個隱居深山,一個乘機打起兄弟的招牌在外招搖。郭靖與黃蓉在歸雲莊、臨安府等地所遇到的是裘千丈,而在君山丐幫大會、鐵掌山所遇的卻是裘千仞。隻因二人容貌打扮一般無異,黃蓉難以分辨,竟為裘千仞鐵掌震傷。


    這鐵掌山中指峰是鐵掌幫曆代幫主埋骨的所在,幫主臨終時自行上峰待死。幫中有一條極嚴厲的幫規,任誰進入中指峰第二指節地區以內,決不能再活著下峰。倘若幫主喪命在外,須由一名幫中弟子負骨上峰,然後自刎殉葬,幫中弟子都認為是極大榮耀。郭靖背著黃蓉,慌不擇路,誤打誤撞的闖入了鐵掌幫聖地,是以幫眾隻管忿怒呼叫,卻不敢觸犯禁條,追上峰來。連幫主裘千仞自己,空有一身武功,也惟有高聲叫罵而已。


    那裘千丈卻何以又敢來到石室之中?原來鐵掌幫每代幫主臨終之時,必帶著他心愛的寶刀寶劍、珍物古玩上峰,一代又複一代,石室中寶物自積得不少。裘千丈數月來累累受辱,自思藝不如人,但若有幾件削鐵如泥的利刃,臨敵交鋒之時自可威力大增,想到郭黃日內就要找上山來,難以抵敵,於是冒險偷入石室盜寶,料想鐵掌幫中無人敢上中指峰禁地,決不致敗露,豈道無巧不巧,偏遇上了郭黃二人。


    郭靖聽他說完,沉吟不語,心想:“此處既是禁地,敵人諒必不敢逼近,但這山峰穿雲插天,四下無路可走,如何得脫此難?”黃蓉忽道:“靖哥哥,你到裏麵探探去。”郭靖說道:“我先瞧瞧你傷勢。”打火點燃一根枯柴,解開她肩頭衣服和蝟甲,隻見雪白的雙肩上各有一個烏黑的五指印痕,受傷著實不輕,若非身有蝟甲相護,這兩掌已要了她性命。郭靖心想:“歐陽鋒與裘千仞的功力在伯仲之間,當日恩師硬接西毒的蛤蟆功,蓉兒好在隔了一層蝟甲至寶,其時我又在旁側擊,卸了裘千仞不少掌力,但恩師抵禦之功與蓉兒卻又大不相同。看來蓉兒此傷與恩師所受的相去無幾,重於我在皇宮中所受西毒的一擊。九陰真經所載的通息療傷之法不知是否有用,如何才能痊可?”手執枯柴,呆呆出神。


    裘千丈大叫:“娃娃說話是放屁麽?還不快給爺爺解開穴道?這般又麻又癢,有誰抵得住了?你倒自己點了這穴道試試。”郭靖想著黃蓉的傷勢,竟沒聽見。


    黃蓉微微一笑,道:“傻哥哥,你急什麽?給老家夥解了穴道罷。”郭靖這才覺醒,過去解開了他的“天突穴”。裘千丈身上麻癢漸止,可是“陰都穴”仍遭閉住,躺在地下隻有吹胡子突眼珠的份兒。


    郭靖找了一根兩尺來長的鬆柴,燃著了拿在手中,道:“蓉兒,我進去瞧瞧,你獨自在這兒,可害怕麽?”黃蓉身上冷一陣、熱一陣,疼痛難當,怕郭靖擔憂,強作笑容,說道:“有老家夥陪著,我不怕,你去罷。”


    郭靖高舉鬆柴,一步步向內走去,轉了兩個彎,前麵赫然現出一個極大洞穴。這石洞係天然生成,較之外麵人工開鑿的石室大了十來倍。放眼瞧去,洞內共有十餘具骸骨,或坐或臥,神態各不相同,有的骸骨散開在地,有的卻仍具完好人形,更有些骨壇靈位之屬。每具骸骨之旁都放著兵刃、暗器、用具、珍寶等物。郭靖呆望半晌,心想:“這十多位幫主當年個個是一世之雄,今日卻盡數化作一團骸骨,總算大夥兒有伴,倒也不嫌寂寞。對,這法兒挺好,勝過獨個兒孤另另的埋在地下。”


    他見到諸般寶物利器,猶似不見,隻掛念著黃蓉,正要轉身退出,忽見洞穴東壁一具骸骨上放著一隻木盒,盒上似乎有字。他走上數步,拿鬆柴湊近照去,隻見盒上刻著“破金要訣”四字,他心中一動:“說不定這就是嶽武穆王的遺書了。”伸左手去拿木盒,輕輕一提,喀喀數聲,那骸骨突然迎頭向他撲將下來。


    郭靖一驚,急向後躍,骸骨撲在地下,四下散開。


    郭靖拿了木盒,奔到外室,將鬆柴插入地下孔隙,扶起黃蓉,在她麵前將木盒揭開,盒內果然是兩本冊子,一厚一薄。郭靖拿起麵上那本薄冊,翻了開來,原來是嶽飛曆年的奏疏、表檄、題記、書啟、詩詞。郭靖隨手翻閱,但見一字一句之中,無不忠義之氣躍然,不禁大聲讚歎。黃蓉低聲道:“你讀一段給我聽。”


    郭靖順手一翻,見一頁上寫著“五嶽祠盟記”五字,讀道:


    “自中原板蕩,夷狄交侵,餘發憤河朔,起自相台,總發從軍,曆二百餘戰。雖未能遠入荒夷,洗蕩巢穴,亦且快國讎之萬一。今又提一旅孤軍,振起宜興。建康之戰,一鼓敗虜,恨未能使匹馬不回耳。故且養兵休卒,蓄銳待敵,嗣當激勵士卒,功期再戰,北逾沙漠,喋血虜廷,盡屠夷種,迎二聖歸京闕,取故土下版圖,朝廷無虞,主上奠枕,餘之願也。河朔嶽飛題。”


    這篇短記寫盡了嶽飛一生的抱負。郭靖識字有限,但胸中激起了慷慨激昂之情,雖有幾個字讀錯了音,竟也把這篇題記讀得聲音鏗鏘,甚是動聽。


    倘若當日在歸雲莊上,裘千丈少不免要譏諷幾句,說嶽飛不識時務,一片愚忠,於國於民皆無補益,但此刻身上穴道未解,隻要有一言惹惱了郭靖,他多半又會再點自己的“天突穴”,嶽飛識不識時務並不相幹,自己卻非大大的識時務不可,當下連連點頭,讚道:“文章做得好,讀也讀得好,英雄文章英雄讀,相得益彰。”


    黃蓉歎道:“怪不得爹爹常說,隻恨遲生了數十年,不能親眼見到這位大英雄。你再讀讀他的詩詞。”郭靖順次讀了幾首,〈滿江紅〉、〈小重山〉等詞黃蓉是熟知的,〈題翠光寺〉、〈贈張完〉等詩她卻從未見過。


    山腰間鐵掌幫喊聲不歇,郭靖讓黃蓉枕在自己腿上,藉著鬆柴火光,朗聲誦讀嶽飛的遺詩:“題目是〈題鄱陽龍居寺〉:巍石山前寺,林泉勝複幽。紫金諸佛相,白雪老僧頭。潭水寒生月,鬆風夜帶秋。我來囑龍語,為雨濟民憂。”隻聽得風動林木,山穀鳴響,黃蓉驟感寒意,偎在郭靖懷中,她隻須輕輕偎倚,軟蝟甲便不刺人。郭靖出神道:“嶽武穆王念念不忘百姓疾苦,這才是大英雄、真豪傑啊。”


    黃蓉嗯了一聲,微笑道:“大英雄的詩,小英雄來讀,旁邊還有一位老英雄躺在地下聽著,那更錦上添花。”裘千丈忙道:“老英雄可不敢當,女英雄倒是真的!”黃蓉嘻嘻一笑,問郭靖道:“另一本冊子裏寫著些什麽?”郭靖拿起看了幾行,喜道:“這……這隻怕便是嶽武穆王親筆所書的兵法。完顏洪烈那奸賊作夢也想著的,就是這部書了。天幸沒叫那奸賊得了去。”隻見第一頁上寫著十八個大字,曰:“重搜選,謹訓習,公賞罰,明號令,嚴紀律,同甘苦。”


    正待細看,忽然山腰間鐵掌幫徒喊聲陡止,四下裏除了山巔風響,更沒半點聲息。適才幫眾的叫罵聲、呐喊聲始終不斷,此刻忽爾停歇,反覺十分怪異。


    郭靖與黃蓉側耳傾聽,過了片刻,靜寂中隱隱傳來劈劈啪啪的柴草燃燒之聲,裘千丈連珠價叫起苦來,叫道:“今日爺爺這條老命,送在你這兩個小娃娃手中了。”情急之下,把“大英雄和女英雄”又叫作了“小娃娃”。郭靖搶出洞去,隻見幾排火牆正燒上峰來。山峰四周圍盡是密林長草,這一著火,轉眼間便要成為一片火海。


    郭靖立時省悟:“他們不敢進入禁地,便使火攻。山洞中無著火之物,不致焚毀,可是咱們三個卻要活活的給烤成焦炭了。”急忙回身抱起黃蓉,隻聽裘千丈躺在地下破口大罵,在他腰眼裏輕輕踢了兩腳,解開他穴道,讓他自行逃走,將木盒和兩本冊子揣在懷裏,不敢逗留,逕往峰頂爬去。


    石穴是在中指峰的第二指節,離峰頂尚有數十丈之遙。郭靖凝神提氣,片刻之間攀登峰頂。裘千丈也跟著一步步的挨上來。郭靖回頭向下望去,見火焰正緩緩燒上,雖一時不致便到,終究難以脫身,不由得長歎一聲。


    黃蓉忽道:“嶽武穆王名飛,字鵬舉,咱們來個雕舉,好不好?”郭靖問道:“什麽雕舉?”黃蓉道:“叫雕兒負了咱們飛下去啊。”


    郭靖喜得跳起,叫道:“那當真好玩。我喚雕兒上來,隻不知雕兒有沒這力氣。”黃蓉歎道:“反正是死,隻好冒險一試。”郭靖盤膝坐定,凝聚中氣,在丹田盤旋片刻,從喉間一吐而出,嘯聲遠遠傳出,正是馬鈺當年授他的全真派玄門內功,他修習九陰真經後,功力更為精進。中指峰自峰頂至峰腳相距何止數裏,嘯聲發出,過不多時便白影臨空,雙雕在月光下、嘯聲中乘風而至,停在二人麵前。


    郭靖為黃蓉解下身上軟蝟甲,扶她伏在雌雕背上,怕她傷後無力扶持,用衣帶將她身子與雕身縛住,然後自己伏上雄雕之背,摟住雕頸,一聲呼嘯,雙雕振翅而起。兩人鬥然憑虛臨空,雙雕一飛離地,立感平穩異常。郭靖初時還怕自己身子重,雕兒未必負荷得起,豈知白雕雙翅展開,竟並無急墮之象。


    黃蓉究是小孩心性,心想這是天下奇觀,可得讓裘千丈那老兒瞧個仔細,輕拉雕頸,要它飛向裘千丈身旁。雌雕依命飛近。裘千丈正自慌亂,眼見之下,不禁又驚又羨,叫道:“好姑娘,也帶我走罷。大火便要燒上來,老兒可活不成啦!”


    黃蓉笑道:“我這雕兒負不起兩人。你求你弟弟救你,不就成啦?你比他多三千尺,他非聽你號令不可。”輕拍雕頸,轉身飛開。裘千丈大急,叫道:“好姑娘,你瞧我這玩意兒有趣不?”黃蓉好奇心起,拉雕回頭,要瞧瞧他有什麽玩意。裘千丈突然和身向前猛撲,飛離山峰,撲向黃蓉,抱住了她腰背。他知倘若衝下峰去,縱能脫出火圈,但私入禁地,犯了幫中嚴規,莫說是幫主的兄弟,縱是幫主本人,也未必能夠活命,這時便想再深入石洞避火,來路也已為大火阻斷,是以不顧一切的要搶上雕背逃走。


    白雕雖然神駿,畢竟負不起兩人,黃蓉給裘千丈一抱住,白雕立時向峰下深穀急落。白雕雙翅奮力撲打,始終支持不住。裘千丈抓住黃蓉後心,用力要將她摔下雕背,但她身子用衣帶縛在雕上,急切間摔她不下。黃蓉手足受縛,也難回手。眼見二人一雕都要摔入深穀,粉身碎骨。


    鐵掌幫幫眾站在山腰看得明白,個個駭得目瞪口呆,做聲不得。


    正危急間,那雄雕負著郭靖疾撲而至,鋼喙啄去,正中裘千丈頂門。那老兒鬥然間頭頂劇痛,伸手抵擋,就隻這麽一鬆手,已一連串的筋鬥翻將下去,長聲慘呼從山穀下傳將上來。


    雌雕背上鬥輕,縱吭歡唳,振翅直上。雙雕負著二人,比翼北去。


    注:


    嶽飛〈滿江紅〉詞膾炙人口,但不見於宋人記載。嶽飛之孫嶽珂編集《金陀萃編》及《經進家集》,遍錄嶽飛之詩文奏章,此詞並未收入。此詞最早見於明人著作,有人疑為明人偽作。惟說部小說非學術著作,於此不必深究,故仍假定為嶽飛所作。


    第二十九回


    黑沼隱女


    郭靖在雕背連聲呼叫,召喚小紅馬在地下跟來。轉眼之間,雙雕已飛出老遠。雌雄雙雕形體雖巨,背上負了人畢竟難以遠飛,不多時便即不支,越飛越低,終於著地。郭靖躍下雕背,搶過去看黃蓉時,見她在雕背上竟已昏迷過去,忙解開縛著她的衣帶,為她推宮過血。好一陣子,黃蓉才悠悠醒轉,但昏昏沉沉的說不出一句話來。


    這時烏雲滿天,把月亮星星遮得沒半點光亮,郭靖死裏逃生,回想適才情景,兀自心有餘悸,雙手抱著黃蓉站在曠野之中,天地茫茫,不知如何是好。卻又不敢呼召小紅馬,生怕裘千仞聞聲先至。


    呆立半晌,隻得信步而行,舉步踏到的盡是矮樹長草,那裏有路?每走一步,荊棘都鉤刺到小腿,他也不覺疼痛,走了一陣,四周更加漆黑一團,縱然盡力睜大眼睛,也難見物,一步一步走得更慢,隻恐一個踏空,跌入山溝陷坑,但怕鐵掌幫眾追蹤,卻也不敢停步。這般負著黃蓉苦苦走了二裏有餘,突然左首現出一顆大星,在天邊閃閃發光。他凝神望去,想要辨別方向,卻看出那大星並非天星,而是一盞燈火。


    既有燈火,必有人家。郭靖好不欣喜,背負黃蓉加快腳步,筆直向著燈火趕去,急行裏許,但見黑沉沉的四下裏都是樹木,原來燈火出自林中。一入林中,再也無法直行,林中小路東盤西曲,少時忽失了燈火所在,密林中難辨方向,忙躍上樹去眺望,卻見燈火已在身後。正是瞻之在前,忽焉在後,郭靖接連趕了幾次,頭暈眼花,始終走不近燈火之處,雙雕一馬也不知到了那裏,他這時已知是林中道路作怪,欲待從樹頂上縱躍過去,黑暗中卻看不清落足之處,又怕樹枝擦損了黃蓉。但如不去投宿,總不能在這黑森林中坐待天明,心想不可這般沒頭蒼蠅般瞎撞,且定一定神再說,當下站著調勻呼吸,稍歇片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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