鍈姑見他說話之時,不住轉眼去瞧黃蓉,關切之情深摯已極,想起自己一生不幸,愛侶遠隔,至今日團聚之念更絕,不自禁的起了妒恨之心,冷冷的道:“這女孩兒中了裘千仞的鐵掌,臉上已現黑氣,已不過三日之命,你還苦苦護著她幹麽?”


    郭靖大驚,細看黃蓉臉色,果然眉間隱隱現出一層淡墨般的黑暈。他胸口一涼,隨即感到一股熱血湧上,雙臂反手緊攬黃蓉,顫聲問道:“蓉兒,你……你覺得怎樣?”黃蓉胸腹間有如火焚,四肢卻感冰涼,知那女子的話不假,歎了口氣道:“靖哥哥,這三天之中,你別離開我一步,成麽?”郭靖淚水奪眶而出,嗚咽道:“我……我半步也不離開你。”


    扶著她靠牆坐好,自己坐在她身畔,拉過她手掌伸出左掌與她右掌相抵,想以九陰真經中療傷之法助她通息治傷。身前這女子友敵不明,如她惡意來擾,不論出手輕重,黃蓉立即殞命,自己也難免重傷,情勢危急之極,但實逼處此,隻有幹冒大險。剛運起內功,將內力輕輕送出,不料黃蓉全無反響,他大驚之下,內力稍催,黃蓉“哇”的一聲,吐了口鮮血,沾在衣襟之上,白衣紅血,鮮豔嚇人。郭靖大驚,哭叫:“蓉兒!”黃蓉垂頭道:“不成的,我半分內力也沒有啦,靖哥哥,你……你別哭。”鍈姑冷笑道:“你輸送內力給她,隻有提早送了她命。勸你別送了吧!就算你半步不離開,也隻廝守得三十六個時辰。”郭靖抬頭望她,眼中充滿淚水,一臉哀懇之色,似在求她別再說刻薄言語刺傷黃蓉。


    鍈姑自傷薄命,十餘年來性子變得極為乖戾,眼見這對愛侶橫遭慘變,忍不住大感快慰,正想再說幾句厲害言語來譏刺兩人,見到郭靖哀傷欲絕的神氣,腦海中忽如電光一閃,想到一事:“啊,啊,老天送這兩人到此,卻原來是叫我報仇雪恨,得償心願。”抬起了頭,喃喃自語:“天啊,天啊!”


    隻聽得林外呼叫吆喝之聲又漸漸響起,看來鐵掌幫四下找尋之後,料想靖蓉二人必在林中,隻沒法覓路進入,過了半晌,林外遠遠送來了裘千仞的聲音,叫道:“神算子鍈姑哪,裘鐵掌求見。”他這兩句話逆風而呼,竟也傳了過來,足見內功深湛。


    鍈姑走到窗口,氣聚丹田,長聲叫道:“我素來不見外人,到我黑沼來的有死無生。裘幫主,請你見諒。”隻聽裘千仞叫道:“有一男一女走進你黑沼來啦,請你交給我罷。”鍈姑叫道:“誰走得進我的黑沼?裘幫主可把鍈姑瞧得忒也小了。”裘千仞嘿嘿嘿幾聲冷笑,不再開腔,似乎信了她說話。隻聽鐵掌幫徒眾的呼叫之聲,漸漸遠去。


    鍈姑轉過身來,對郭靖道:“你想不想救你師妹?”郭靖一呆,隨即雙膝點地,跪了下去,叫道:“老前輩若肯賜救……”鍈姑臉上猶似罩了一層嚴霜,森然道:“老前輩!我老了麽?”郭靖忙道:“不,不,也不算老。”鍈姑雙目緩緩從郭靖臉上移開,望向窗外,自言自語的道:“不算老,嗯,畢竟也是老了!”


    郭靖又喜又急,聽她語氣之中,似乎黃蓉有救,可是自己一句話又得罪了她,不知她還肯不肯施救,欲待辯解,卻又不知說什麽話好。


    鍈姑回過頭來,見他滿頭大汗,狼狽之極,心中酸痛:“我那人對我隻要有這傻小子十分之一的情意,唉,我這生也不算虛度了。”輕輕吟道:“四張機,鴛鴦織就欲雙飛。可憐未老頭先白,春波碧草,曉寒深處,相對浴紅衣。”


    郭靖聽她念了這首短詞,心中一凜,暗道:“這詞好熟,我聽見過的。”可是曾聽何人念過,一時卻想不起來,似乎不是二師父朱聰,也不是黃蓉,於是低聲問道:“蓉兒,她念的詞是誰作的?說些什麽?”黃蓉搖頭道:“我也是第一次聽到,不知是誰作的。嗯,‘可憐未老頭先白’,真是好詞!鴛鴦生來就白頭……”說到這裏,目光不自禁的射向鍈姑的滿頭花白頭發,心想:“果然是‘可憐未老頭先白’!”


    郭靖心想:“蓉兒得她爹爹教導,什麽都懂,如是出名的歌詞,決無不知之理。那麽是誰吟過這詞呢?當然不會是她,不會是她爹爹,也不會是歸雲莊的陸莊主。然而我確實聽見過的。唉,管他是誰吟過的。這位前輩定有法子救得蓉兒,她問我這句話,總不是信口亂問。我可怎生求她才好?不管她要我幹什麽……”


    鍈姑此時也在回憶往事,臉上一陣喜一陣悲,頃刻之間,心中經曆了數十年的恩恩怨怨,猛然抬頭,說道:“你師妹給裘鐵掌擊中,不知是他掌下留力,還是你這小子出手從旁阻擋,總算沒立時斃命,但無論如何,挨不過三天……嗯,她的傷天下隻一人救得!”


    郭靖怔怔的聽著,聽到最後一句時,心中怦地一跳,當真喜從天降,跪下來咚咚咚磕了三個響頭,叫道:“請老……不,不,請你施救,感恩不盡。”


    鍈姑冷冷的道:“哼!我如何有救人的本事?倘若我有此神通,怎麽還會在這陰濕寒苦之地受罪?”郭靖不敢接口。過了一會,鍈姑才道:“也算你們造化不淺,遇上我知道此人的所在,又幸好此去路程非遙,三天之內可到。隻那人肯不肯施救,卻是難說。”郭靖喜道:“我苦苦求他,想來他決不至於見危不救。”鍈姑道:“說什麽不至於見危不救?見死不救,也是人情之常。苦苦相求,有誰不會?難道就能教他出手救人?你給他什麽好處了?他為什麽要救?”語意之中,實含極大怨憤。


    郭靖不敢接口,眼前已出現一線生機,隻怕自己說錯一言半語,又複壞事。鍈姑道:“你們到這邊歇一忽兒!”手指左首一間小房。郭靖謝了,扶著黃蓉進房,讓她躺在一張竹榻上。隻見鍈姑走到外麵方室,伏在案頭提筆書寫什麽,寫了好一陣,將那張紙用一塊布包好,再取出針線,將布包摺縫處密密縫住,這樣連縫了三個布囊,才回進房來,說道:“出林之後,避過鐵掌幫追兵,直向東北,到了桃源縣境內,開拆白色布囊,下一步該當如何,裏麵寫得明白。時地未至,千萬不可先拆。”郭靖大喜,連聲答應,伸手欲接布囊。


    鍈姑縮手道:“慢著!若那人不肯相救,那也算了。若能救活她性命,我卻有一事相求。”郭靖道:“活命之恩,自當有報,請前輩吩咐便了。”鍈姑冷冷的道:“假若你師妹不死,她須在一月之內,重回此處,和我相聚一年。”郭靖奇道:“那幹什麽啊?”鍈姑厲聲道:“幹什麽跟你有什麽相幹?我隻問她肯不肯?”黃蓉接口道:“你要我授你奇門術數,這有何難?我答允便是。”


    鍈姑向郭靖白了一眼,說道:“枉為男子漢,還不及你師妹十分中一分聰明。”將三個布囊遞過。郭靖接了,見一個白色,另兩個一紅一黃,當即放入懷中,道:“我如有師妹的一成聰明,就好得很了。”又再叩謝。鍈姑閃開身子,不受他大禮,說道:“你不必謝我,我也不受你謝。你二人跟我無親無故,我幹麽要救她?就算沾親有故,也犯不著費這麽大精神!咱們話說在先,我救她性命是為了我自己。哼,人不為己,天誅地滅。”


    這番話在郭靖聽來,極不入耳,但他素來誠樸,拙於言辭,不善與人辯駁,此時為了黃蓉,更加不敢多說,隻恭恭敬敬的聽著。鍈姑白眼一翻,道:“你們累了一夜,也必餓了,且吃些粥罷。”


    當下黃蓉躺在榻上,半醒半睡的養神,郭靖守在旁邊,心中思潮起伏。過不多時,鍈姑從後進用木盤托出兩大碗熱騰騰的香粳米粥,還有一大碟山雞片、一碟臘魚。郭靖早就餓了,先前掛念著黃蓉傷勢,並未覺得,此時略為寬懷,見到雞魚白粥,先吞了一口唾涎,向鍈姑謝後,輕拍黃蓉手背,柔聲道:“蓉兒,起來吃粥。”


    黃蓉眼睜一線,微微搖頭道:“我胸口疼得緊,不要吃。”鍈姑冷笑道:“有藥給你止痛,卻又疑神疑鬼。”黃蓉不去理她,隻道:“靖哥哥,你再拿一粒九花玉露丸給我服。”那些丸藥是陸乘風當日在歸雲莊上所贈,黃蓉一直放在懷內,洪七公與郭靖為歐陽鋒所傷後,都曾服過幾顆,雖無療傷起死之功,卻大有止疼寧神之效。郭靖應了,旋開瓷瓶蓋子,取了一粒出來。


    當黃蓉提到“九花玉露丸”之時,鍈姑突然身子微微一震,後來見到那朱紅色的藥丸,厲聲道:“這便是九花玉露丸麽?給我瞧瞧!”郭靖聽她語氣怪異,不禁抬頭望了她一眼,卻見她眼中微露凶光,心中更奇,將一瓶藥丸盡數遞過給她。鍈姑接過,但覺芳香撲鼻,聞到氣息已遍體清涼,雙目凝視郭靖道:“這是桃花島的丹藥啊,你們從何處得來?快說,快說!”說到後來,聲音已極慘厲。


    黃蓉心中一動:“這女子研習奇門五行,難道跟我爹爹那一個弟子有甚幹係?”隻聽郭靖道:“她就是桃花島主的女兒。”鍈姑一躍而起,喝道:“黃老邪的女兒?適才瞧她傷勢,她衣服內襯的,便是桃花島的軟蝟甲罷?”雙眼閃閃生光,兩臂一伸一縮,作勢就要撲上。郭靖點了點頭,全身護在黃蓉身前。黃蓉道:“靖哥哥,將那三隻布囊還她!她既是我爹爹仇人,咱們也不用領她情。”郭靖將布囊取出,卻遲遲疑疑的不肯遞過。黃蓉道:“靖哥哥,放下!也未必當真就死了。死又怎樣?”郭靖從來不違黃蓉之意,隻得將布囊放在桌上,淚水已在眼中滾來滾去,終於忍耐不住,在腮邊直瀉而下。


    鍈姑眼望窗外,喃喃叫道:“天啊,天啊!”拿了布囊瓷瓶,走入鄰室,背轉身子,不知做些什麽。黃蓉道:“咱們走罷,我見了這女子厭煩得緊。”郭靖未答,鍈姑已回進室來,說道:“我研習術數,為的是要進入桃花島。黃老邪的女兒已然如此,我再研習一百年也是無用。命該如此,夫複何言?你們走罷,把布囊拿去。”說著將一瓶九花玉露丸和三隻布囊都塞到郭靖手中,對黃蓉道:“這九花玉露丸於你傷勢有害,千萬不可再服。傷愈之後一年之約不可忘記。你爹爹毀了我一生,這裏的飲食寧可喂狗,也不給你們吃。”說著將白粥雞魚都從窗口潑了出去。


    黃蓉氣極,正欲反唇相譏,一轉念間,扶著郭靖站起身來,用竹棒在地下細沙上寫了三道算題:


    第一道是包括日、月、水、火、木、金、土、羅睺、計都的“七曜九執天竺筆算”;第二道是“立方招兵支銀給米題”(按:即西洋數學中的級數論);第三道是道“鬼穀算題”:“今有物不知其數,三三數之剩二,五五數之剩三,七七數之剩二,問物幾何?”(按:這屬於高等數學中的數論,我國宋代學者對這類題目鑽研已頗精深。)她寫下三道題目,扶著郭靖手臂,緩緩走了出去。郭靖步出大門,回過頭來,隻見鍈姑手執算籌,凝目望地,呆呆出神。


    兩人走入林中,郭靖將黃蓉背起,仍由她指點路徑,一步步的向外走去。郭靖隻怕數錯腳步,不敢說話,直到出了林子,才問:“蓉兒,你在沙上畫了些什麽?”黃蓉笑道:“我出三道題目給她。哼,半年之內,她必計算不出,叫她的花白頭發全都白了。誰教她這等無禮?”郭靖道:“她跟你爹爹結下什麽仇啊?”黃蓉道:“我沒聽爹爹說過。”過了半晌,道:“她年輕時候必是個美人兒,靖哥哥你說是麽?”她心裏隱隱猜疑:“莫非爹爹昔日跟她有甚情愛糾纏?哼,多半是她想嫁我爹爹,我爹爹卻不要。嗯,定是如此,人家不要,硬嫁成嗎?發脾氣有用嗎?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管她美不美呢。她想著你的題目,就算忽然反悔,也不會再追出來把布囊要回去啦。”黃蓉道:“不知布囊中寫些什麽,隻怕她未必安著好心,咱們拆開來瞧瞧。”郭靖忙道:“不,不!依著她的話,到了桃源再拆。”黃蓉甚是好奇,忍不住的要先看,但郭靖堅執不允,隻得罷了。


    鬧了一夜,天已大明,郭靖躍上樹頂四下眺望,不見鐵掌幫徒眾的蹤跡,先放了一大半心,數聲呼嘯,小紅馬聞聲馳到,不久雙雕也飛臨上空。兩人甫上馬背,忽聽林邊喊聲大振,數十名鐵掌幫眾蜂擁而來。他們在樹林四周守了半夜,聽到郭靖呼嘯,急忙追至,裘千仞卻不在其內。郭靖叫道:“失陪了!”腿上微一用勁,小紅馬猶如騰空而起,但覺耳旁風生,片刻之間已將幫眾拋得無影無蹤。


    小紅馬到午間已奔出百餘裏之遙。兩人在路旁一個小飯鋪中打尖,黃蓉胸口疼痛,隻能喝半碗米湯。郭靖一問,知當地已屬桃源縣管轄。黃蓉喝了米湯後,呼吸急促,暈了過去。郭靖大驚,眼見無法趕路,問那小飯鋪是否可借間房休息。飯鋪主人道:“客官,這裏年荒地貧,鄉下人那有多餘的鋪位房間。過去五裏有家米鋪貨棧,地方倒大,客官既有病人,去求借房借宿,隻消出得了錢,或許能成。”


    郭靖謝了,負起黃蓉,上馬走了五裏路,果見路邊有三間大屋,磚牆甚高,門前停著三輛獨輪車,一輛車上裝了十幾隻米袋,一輛裝的是硬柴黑炭,另一輛裝的是蔬菜、油鹽、紅薯、雞鴨之類食物。郭靖走到門口,見有個老者坐在一張長凳上喝茶。郭靖打個問訊,說道:“老丈,在下是行路之人,我這個妹子忽然得了急病,想請老丈行行好,借間房住宿一宵,自當奉上房飯錢。”說著從懷中掏出一顆大銀錠,雙手奉上。


    那老者六七十歲年紀,頭發全白,頦下光溜溜地不留胡須,微微一笑,神情倒還謙和,說道:“令妹病勢不輕,借宿一宵,自當照應,卻也用不著這許多銀兩。”郭靖聽那小飯鋪主人說:“隻消出得了錢,或許能成。”此刻隻求對方肯收留,心想做生意之人,當然是銀子越多越好,說道:“多謝老丈,我兄妹感激不盡。這錠銀子先請收下,明日告辭,另有奉謝。”將銀錠恭恭敬敬的放在桌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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