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靖大叫一聲,搶上抱起,隻見南希仁臉露笑容,口中不住發出嗬嗬之聲。郭靖又驚又喜,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,邊哭邊叫:“四師父,四師父!”


    南希仁口中嗬嗬聲不止,突然反手就是一掌。郭靖全沒防備,不由自主的低頭避開。南希仁一掌不中,左手跟著一拳,這一次郭靖想到是師父在責打自己,心中反而喜歡,一動不動的讓他打了一拳。那知南希仁這一拳力道大得出奇,砰的一聲,把郭靖打了個筋鬥。郭靖自幼與他過招練拳也不知已有幾千百次,於他的拳力掌勁熟知於胸,料不到這一拳竟勁力突增,大是驚疑。他剛站定身子,南希仁跟著又是一拳,郭靖仍不閃避。這一拳勁力更大,郭靖眼前金星亂冒,險些暈去。南希仁俯身拾起一塊大石,猛往他頭頂砸下。


    郭靖仍不閃避,這塊大石擊將下去,勢要打得他腦漿迸裂。黃蓉在旁看得凶險,忙飛身搶上,左手在南希仁臂上一推。南希仁連人帶石摔倒,口中嗬嗬呼叫,竟爬不起來。郭靖怒喝:“你幹麽推我四師父?”


    黃蓉隻是要救郭靖,不提防南希仁竟如此不濟,一推便倒,忙伸手去扶,月光下見他滿臉笑容,但這笑容似是強裝,顯得異樣可怖。黃蓉驚呼一聲,伸出了手,卻不敢碰他身子。南希仁驀然回手一拳,打中她左肩,兩人同聲大叫。黃蓉雖身披軟蝟甲,這一拳也給打得隱隱作痛,跌開幾步。南希仁的拳頭給甲上尖刺戳得鮮血淋漓。


    兩人大叫聲中夾著郭靖連呼“四師父”。南希仁向郭靖望了一眼,似乎忽然認出是他,張口要待說話,嘴邊肌肉牽動,出盡了力氣,仍說不出話,臉上兀自帶著笑容,眼神中卻流露出極度失望之色。郭靖叫道:“四師父,你歇歇,是誰害你的?”


    南希仁仰起脖子,竭力要想說話,但嘴唇始終沒法張開,撐持片刻,頭一沉,往後便倒。郭靖叫了幾聲“四師父”,搶著要去相扶。黃蓉在旁看得清楚,說道:“你師父要寫字。”郭靖眼光斜過,果見南希仁手指顫抖,要想在地下劃字。


    黃蓉看著他努力移動手指,卻寫不成字,心中怦怦亂跳,突然想起:“他身在桃花島,就是最笨之人,也知道是我爹爹殺他。他命在頃刻,還要盡最後的力氣來寫殺他之人的姓名,難道凶手另有其人嗎?”凝神瞧著他的手指,眼見手指越動越無力,心中不住禱祝:“如他要寫別人姓名,千萬快寫出來。”隻見他手指在濕泥上移動,一劃一短直,又是一劃連鉤,寫了個“一冂”,一個字沒寫完,手指一顫,就此僵直不動了。


    郭靖一直跪在地上抱著他,隻覺得他身子一陣劇烈的抽搐,再無呼吸,眼望著這小小的“一冂”字,叫道:“四師父,我知道你要寫個‘東’字,是‘東邪’黃藥師!在這島上,能害你的凶手,自然是那可惡的老‘東邪’!”撲在南希仁身上,縱聲大慟。


    這一場捶胸痛哭,才將他悶了整天的滿腔悲憤盡情發泄,哭到後來,竟伏在南希仁的屍身上暈了過去。


    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他悠悠醒來,日光耀眼,原來天已大明。起身四望,黃蓉已不知去了那裏,南希仁的屍身仍睜著雙眼。郭靖想到“死不瞑目”那句話,不禁又流下淚來,伸手輕輕把他眼皮合下,想起他臨終時神情奇特,不知受了什麽傷而致命,解開他衣服全身檢視。除了昨晚拳擊黃蓉而手上刺傷之外,自頂至踵竟一無傷痕,前胸後心也無遭受內力拳掌擊傷的痕跡。心想:“黃老邪彈指神通殺人不見血,這功夫我可不懂,他離去不久,遲早要殺他為師父報仇。”


    郭靖抱起南希仁屍身,要想將他與朱聰等葬在一起,樹林中道路怪異,腳印雜亂,走出數十步便已覓不到來路,隻得重行折回,便在桃樹下掘了個坑,將他葬了。


    他一天不食,腹中饑餓,欲待覓路到海濱乘船回向大陸,卻走得暈頭轉向。他坐著休息片刻,鼓起精神再走,這時打定主意,不管前麵有路無路,隻筆直朝著太陽東行。走了一陣,前麵出現一片沒法穿過的密林,這林子好不古怪,每株樹上都生滿了長藤鉤刺,實難落腳,尋思:“今日有進無退!”縱身躍上樹頂。


    隻在樹上走得一步,就聽得嗤的一聲,褲腳給藤刺撕下一塊,小腿上也給劃了幾條血痕。再走兩步,幾條長藤又纏住了左腿。他拔出金刀割斷長藤,放眼遠望,前麵刺藤樹密密層層,無窮無盡,叫道:“就算腿肉割盡了,也要闖出這鬼島去!”正要縱身躍出,忽聽黃蓉在下麵叫道:“你下來,我帶你出去。”低下頭來,見她站在左首一排刺藤樹下。


    郭靖也不答話,縱下地來,見黃蓉容顏慘白,全無血色,不由得一驚,想問是否舊傷複發,終於強行忍住。黃蓉見他似欲與自己說話,但嘴唇微微一動,隨即轉頭。她等了片刻不見動靜,輕輕歎了口氣,說道:“走罷!”兩人曲折東行。


    黃蓉傷勢未愈,鬥然遭此大變,一夜間柔腸百轉,心想這事怨不得靖哥哥,怨不得爹爹,隻怕也怨不得江南六怪。可是自己好端端地,幹麽要受老天爺這等處罰?難道說老天爺當真妒恨自己太快活了麽?她引著郭靖走向海灘,心知他此去永無回轉之日,兩人再難見麵,每走一步,似乎自己的心便碎裂了一塊。待穿出刺藤樹叢,海灘就在麵前,再也支持不住,不禁搖搖欲倒,忙伸竹棒在地下一撐,不料手臂也已酸軟無力,竹棒一歪,身子往前直摔。


    郭靖疾伸右手去扶,手指剛要碰到她臂膀,師父的大仇猛地在腦海中閃過,左手疾出,啪的一聲,在自己右腕上擊了一拳。這是周伯通所授的雙手左右互搏之術,右手遭擊,翻掌還了一招,隨即向後躍開。黃蓉已一交摔倒。


    郭靖眼見她這一交摔下,登時悔恨、愛憐、悲憤,種種激情一時間湧向胸臆,他再心似鐵石,也禁不住俯身抱她起來,要待找個柔軟所在將她放下,四下一望,見東北岩石中有些青布迎風飄揚。


    黃蓉睜開眼來,見郭靖的眼光正凝望遠處,順著他眼光望去,也即見到了青布,驚呼一聲:“爹爹!”郭靖抱她奔去,見一件青布長袍嵌在岩石之中,旁邊還有一片人皮麵具,正是黃藥師的服飾。


    郭靖將黃蓉緩緩放下。黃蓉驚疑不定,俯身拾起,見長袍襟上清清楚楚有一張血掌之印,指痕宛然,甚是怕人。郭靖鬥然想起:“這是黃藥師使九陰白骨爪害了我三師父後揩拭的。”他本來握著黃蓉的手,此際胸口熱血上湧,使勁摔開她手,搶過長袍,嗤的一聲,撕成了兩截,又見袍角已給扯去了一塊,瞧那模樣,所缺的正是縛在雕足上的那塊青布。


    袍上血掌印清清楚楚,連掌中紋理也印在布麵,在日光下似要從衣上跳躍而出,撲麵打人一掌,隻把郭靖看得驚心動魄,悲憤欲狂。


    他卷起自己長袍的下擺塞入懷裏,涉水走向海邊一艘帆船。船上的聾啞水手早已盡數不知去向。他終不回頭向黃蓉再瞧一眼,拔出金刀割斷船纜,提起鐵錨,升帆出海。


    黃蓉望著帆船順風西去,起初還盼他終能回心轉意,掉舵回舟,來接她同行,但見風帆越來越小,心中漸漸猶如一大塊寒冰凝了起來。


    她呆呆望著大海,終於那帆船在海天相接處消失了蹤影,突然想起自己一個人孤零零的留在島上,靖哥哥是見不到了,也不知爹爹是否還會回來,今後的日子永遠過不完,難道就一輩子這樣站在海邊麽?蓉兒,蓉兒,你可千萬別尋死啊!


    郭靖獨駕輕舟,離了桃花島往西進發,駛出十數裏,忽聽空中雕鳴聲急,雙雕飛著追來,停在帆桁之上。郭靖心想:“雕兒隨我而去,蓉兒一個兒在島上,那可更加寂寞了!”憐惜之念,油然而生,忍不住轉過了舵,要去接她同行,駛出一程,忽想:“大師父吩咐我割了黃藥師與蓉兒的頭去見他。大師父和二師父他們同到桃花島,黃藥師痛下毒手,他雖目不能見,卻清清楚楚聽到了。不知如何,他竟天幸逃得性命。他舉鐵杖要打死蓉兒,要我殺死蓉兒,這事還有什麽錯?我不能殺蓉兒,二師父他們不是蓉兒害死的。可是我怎麽還能跟她在一起?黃藥師剛害了四師父,應當便在附近。我要割了黃藥師的頭,拿去見大師父。打不過黃老邪,我讓他殺了便是。”當下又轉過舵來。坐船在海麵上兜了個圈子,又向西行。


    第三日上,帆船靠岸,他恨極了桃花島上諸物,舉起鐵錨在船底打了個大洞,這才躍上岸去,見帆船漸漸傾側,沉入海底,似乎五位師父的遺體也跟著沉入了海底。西行找到農家,買米做飯吃了,問明路程,逕向嘉興而去。


    這一晚他宿在錢塘江邊,眼見明月映入大江,水中冰輪已有團圞意,驀地心驚,隻怕錯過了煙雨樓比武之約,一問宿處的主人,才知這日尚是八月十三,忙連夜過江,買了一匹健馬,加鞭奔馳,午後到了嘉興城中。


    他自幼聽六位師父講述當年與丘處機爭勝的情景,醉仙樓頭銅缸賽酒、逞技比武諸般豪事,六人都津津樂道,是以他一進南門即問醉仙樓所在。


    醉仙樓在南湖之畔,郭靖來到樓前,抬頭望去,依稀仍是韓小瑩所述的模樣。這酒樓在他腦中已深印十多年,今日方得親眼目睹,但見飛簷華棟,果然好一座齊楚閣兒。店中豎立著一塊大木牌,寫著“太白遺風”四字,樓頭匾額黑漆已有剝落,蘇東坡所題的“醉仙樓”三個金字仍擦得閃閃生光。郭靖心跳加劇,三腳兩步搶上樓去。


    一個酒保迎上來道:“客官請在樓下用酒,今日樓上有人包下了。”郭靖正待答話,忽聽有人叫道:“靖兒,你來了!”郭靖抬起頭來,見一個道人端坐而飲,長須垂胸,紅光滿臉,正是長春子丘處機。


    郭靖搶上前去,拜倒在地,隻叫了一句:“丘道長!”聲音已然哽咽。


    丘處機伸手扶起,說道:“你早到了一天,那可好得很。我也早到了一天。我想明兒要跟彭連虎、沙通天他們動手,早一日到來,好跟你六位師父先飲酒敘舊。你六位師父都到了麽?我已給他們定下了酒席。”郭靖見樓上開了九桌台麵,除丘處機一桌放滿杯筷外,其餘八桌每桌都隻放一雙筷子、一隻酒杯。丘處機道:“十八年前,我在此和你七位師父初會,他們的陣仗也就這麽安排。這一桌素席是焦木大師的,隻可惜他老人家與你五師父兩位已不能在此重聚了。”言下甚有憮然之意。郭靖轉過頭去,不敢向他直視。丘處機並未知覺,又道:“當日我們賭酒的銅缸,今兒我又去法華寺裏端來了。待會等你六位師父到來,我們再好好喝上幾碗。”


    郭靖轉過頭去,見屏風邊果然放著一口大銅缸。缸外生滿黑黝黝的銅綠,缸內卻已洗擦幹淨,盛滿佳釀,酒香陣陣送來。郭靖向銅缸呆望半晌,再瞧著那八桌空席,心想:“除大師父之外,再也沒人來享用酒席了,隻要我能眼見七位恩師再好端端的在這裏喝酒談笑,盡一日之醉,就是我立刻死了,也歡喜不盡。”


    丘處機又道:“當初約定今年三月廿四,你與楊康在這兒比武決勝。我欽服你七位師父雲天高義,起始就盼你得勝,好教江南七怪名揚天下。我東西飄遊,隻顧鋤奸殺賊,不曾在楊康身上花多少心血。他生長於金人王府,近墨者黑,我沒讓他學好武功,那也罷了,最不該沒能將他陶冶教誨,成為一條光明磊落的好漢子,實愧對你楊叔父了。雖說他現下已痛改前非,究屬邪氣難除,此刻想來,好生後悔。”


    郭靖待要述說楊康行止不端之事,但說來話長,一時不知從何講起。丘處機又道:“人生在世,文才武功都是末節,最要緊的是忠義二字。就算那楊康武藝勝你百倍,論到人品,醉仙樓的比武還是你各位師父勝了。嘿嘿,丘處機當真輸得心服口服。”說著哈哈大笑,突見郭靖淚如雨下,奇道:“咦,幹麽這般傷心?”


    郭靖放聲大哭,搶上一步,拜伏在地,哭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五位恩師都已不在人世了。”丘處機大驚,忙問:“什麽?”郭靖哭道:“除了大師父,其餘五位……都不在了。”


    丘處機猶如焦雷轟頂,半晌做聲不得。他隻道指顧之間就可與舊友重逢歡聚,那知驀地裏竟禍生不測。他與江南七怪雖聚會之時甚暫,但十八年來肝膽相照,早已把他們當作生死之交,這時驚聞噩耗,心中傷痛之極,大踏步走到欄幹之旁,望著茫茫湖水,仰天長嘯,七怪的身形麵貌,一個個在腦海中一晃而過。他轉身捧起銅缸,高聲叫道:“故人已逝,要你這勞什子作甚?”雙臂運勁,猛力往外摔去。撲通一聲大響,水花高濺,銅缸帶著滿缸酒水跌入了湖中。


    他回頭抓住郭靖手臂,問道:“怎麽死的?快說!”郭靖正要答話,突然眼角瞥處,見一人悄沒聲的走上樓頭,一身青衣,神情瀟灑,正是桃花島主黃藥師。郭靖眼睛一花,還道看錯了人,凝神定睛,卻不是黃藥師是誰?


    黃藥師見他在此,也是一怔,突覺勁風撲麵,郭靖一招“亢龍有悔”隔桌衝擊而來。這一掌他當真使盡了平生勁力,聲勢猛惡驚人,隻盼與死仇同歸於盡,再也不留餘力自保。黃藥師身子微側,左手推出,將他掌勢卸在一旁。隻聽得喀喇喇幾聲響,郭靖收勢不住,身子穿過板壁,向樓下直墮。也是醉仙樓合當遭劫,他這一摔正好跌在碗盞架上,乒乓乒乓一陣響,碗兒、碟兒、盤兒、杯兒,也不知打碎了幾千百隻。


    這日午間,酒樓的老掌櫃聽得丘處機吩咐如此開席,又見他托了大銅缸上樓,想起十八年前舊事,心中早就惴惴不安,這時隻聽得樓上樓下響成一片,不由得連珠價的叫苦,顛三倒四的隻念:“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玉皇大帝,城隍老爺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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