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靖怕碗碟碎片傷了手掌,不敢用手去按,腰背用勁,縱身躍起,立時又搶上樓來。隻見灰影閃動,接著青影一晃,丘處機與黃藥師先後從窗口躍向樓下。郭靖心想:“這老賊武功在我之上,空手傷他不得。”從腰間刀鞘中拔出成吉思汗所賜金刀,心道:“拚著挨那老賊一拳一腳,好歹也要在他身上砍上兩刀。”奔到窗口,踴身便跳。


    這時街上行人熙熙攘攘,聽得酒樓有人跳下,都擁來觀看,突見窗口又有人淩空躍落,手裏握著一柄白光閃閃的短刀,眾人發一聲喊,互相推擠,早跌倒了數人。


    郭靖在人叢中望不見黃丘二人,向身旁一個老者問道:“樓上跳下來的兩人那裏去了?”那老者見他手握鋼刀,神情凶狠,大吃一驚,隻叫:“好漢饒命,不關老漢的事。”郭靖連問數聲,隻把那老者嚇得大叫“救命”。郭靖展臂輕輕將他推開,闖出人叢,丘黃二人卻已影蹤不見。


    他又奔上酒樓,四下了望,但見湖中一葉扁舟載著丘黃二人,正向湖心土洲上的煙雨樓劃去。黃藥師坐在船艙,丘處機坐在船尾蕩槳。


    郭靖見此情景,不由得一怔,心道:“二人必是到煙雨樓去拚個你死我活,丘道長縱然神勇,那能敵此老賊?”急奔下樓,搶了一艘小船,撥槳隨後跟去。眼見大仇在前,再也難以寧定,可是水上之事,實是性急不得,一下子使力大了,啪的一聲,木槳齊柄折斷。他又急又怒,搶起一塊船板當槳來劃,這時欲快反慢,離丘黃二人的船竟越來越遠。好容易將小船撥弄到岸邊,二人又已不見。


    郭靖自言自語:“得沉住了氣,可別大仇未報,先送了性命。”深深吐納三下,凝神側耳,果聽得樓後隱隱有兵刃劈風之聲,夾著一陣陣吆喝呼應,卻不止丘黃二人。


    郭靖四下觀看,摸清了周遭情勢,躡足走進煙雨樓,樓下無人,奔上樓梯,見窗口一人憑欄而觀,口中尚在嚼物,嗒嗒有聲,正是洪七公。郭靖搶上去叫聲:“師父!”洪七公點了點頭,向窗下一指,舉起手中半隻熟羊腿來咬了一口。郭靖奔到窗邊,見樓後空地上劍光耀眼,八九個人正把黃藥師圍在垓心,眼見敵寡己眾,心中稍寬,待得看清接戰眾人的麵目,又不覺一驚。


    隻見大師父柯鎮惡揮動鐵杖,與一個青年道士靠背而立,再定睛看時,那青年道士是丘處機的弟子尹誌平,手挺長劍,護定柯鎮惡後心。此外尚有六個道人,便是馬鈺、丘處機等全真六子。


    郭靖看了片刻,已瞧出全真派是布了天罡北鬥陣合戰,但長真子譚處端已死,“天璿”之位便由柯鎮惡接充,想是他武功較遜,眼睛盲了,又不諳陣法,再由尹誌平守護背後,臨時再加指點。全真六子各舞長劍,進退散合,圍著黃藥師鬥得極是激烈。


    那日牛家村惡鬥,全真七子中隻二人出劍,餘人俱赤掌相搏,戰況已凶險萬狀,此時七柄長劍再加一根鐵杖,更加猛惡驚人。黃藥師卻仍空手,在劍光杖影中飄忽來去,似乎已給逼得隻有招架之功,卻無還手之力,數十招中盡避讓敵刃,竟未還過一拳一腳。郭靖心中暗喜:“任你神通廣大,今日也叫你難逃公道。”


    突然見黃藥師左足支地,右腿繞著身子橫掃二圈,逼得八人一齊退開三步。郭靖暗讚:“好旋風掃葉腿法!”黃藥師回過頭來,向樓頭洪郭兩人揚了揚手,點頭招呼。郭靖見他滿臉輕鬆自在,渾不是給迫得喘不過氣來的神氣,不禁生疑,見黃藥師左掌斜揮,向長生子劉處玄頭頂猛劈下去,已從守禦轉為攻擊。


    這一掌劈到,劉處玄本來不該格擋,須由位當天權的丘處機和位當天璿的柯鎮惡從旁側擊解救,但柯鎮惡目不見物,與常人接戰自可以耳代目,遇著黃藥師這般來無影去無蹤、迅如雷閃的高明掌法,那裏還能隨機應變?丘處機劍光閃閃,直指黃藥師右腋,柯鎮惡待得聽到尹誌平指點出杖,已遲了一步。


    劉處玄隻覺風聲颯然,敵人手掌已拍到頂門,但黃藥師有意容讓,掌到敵頂,稍有停滯,讓劉處玄來得及倒地滾開。馬鈺與王處一在旁雙劍齊出救援。劉處玄危難雖脫,天罡北鬥之陣卻也散亂了,黃藥師哈哈一笑,向孫不二疾衝過去,衝出三步,突然倒退,背心撞向廣寧子郝大通。郝大通從未見過這般怪招,微一遲疑,待要挺劍刺他脊梁,黃藥師動如脫兔,已闖出圈子,在兩丈外站定。


    洪七公笑道:“黃老邪這一手可帥得很啊!”郭靖叫道:“我去!”發足向樓梯奔去。洪七公道:“不忙,不忙!你嶽丈初時老不還手,我很為你大師父擔心,現在瞧來他並無傷人之意。”郭靖回到窗邊,問道:“怎見得?”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倘若他有意傷人,適才那瘦皮猴道士那裏還有命在?小道士們不是對手,不是對手。”他咬了一口羊腿,又道:“你嶽丈與丘處機還沒到來之時,我見那幾個老道和你大師父在那邊排陣,但這天罡北鬥陣豈能頃刻之間便學得成?那幾個老道勸你大師父暫不插手助陣,你大師父咬牙切齒,說什麽也不答應。不知你大師父為了什麽事,跟你嶽丈結下了那麽大怨仇。他跟那小道士合守天璿,終究擋不住你嶽丈的殺手。”


    郭靖恨恨的道:“他不是我嶽丈。”洪七公奇道:“咦,怎麽又不是嶽丈了?”郭靖咬牙切齒的道:“他,他,哼!”洪七公道:“蓉兒怎麽啦?你們小兩口吵架了,是不是?”郭靖道:“不關蓉兒的事。這老賊,他,他害死了我五位師父,我跟他仇深似海。”洪七公嚇了一跳,忙問:“這話當真?”


    這句話郭靖卻沒聽見,他全神貫注的正瞧著樓下惡鬥。這時情勢已變,黃藥師使出劈空掌法,隻聽得呼呼風響,對手八人攻不近身。若論馬鈺、丘處機、王處一等人的武功,黃藥師原不能單憑一對肉掌便將他們擋在丈許之外,但天罡北鬥陣是齊進齊退之勢,郝大通、孫不二、柯鎮惡、尹誌平四人武功較弱,隻消有一人給逼退了,餘人隻得跟著後卻。八人進一步退兩步,與黃藥師愈離愈遠,但北鬥之形仍維持不亂。


    到這時全真派的長劍已及不著黃藥師身上,他卻可以俟隙而攻。再拆數招,洪七公道:“嗯,原來如此。”郭靖忙問:“怎麽?”洪七公道:“黃老邪故意引逗他們展開陣勢,要看清楚陣法精奧。十招之內,他就要縮小圈子了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功力雖失,眼光仍是奇準,果然黃藥師劈出去的掌力一招弱似一招,全真諸子逐漸合圍,不到一盞茶功夫,眾人似已擠成一團。眼見劉處玄、丘處機、王處一、郝大通四人的劍鋒便可同時插到黃藥師身上,不知怎的,四柄長劍卻都貼身而過,畢竟差了數寸,若不是四人收劍迅捷,竟要相互在同門師兄弟身上刺個透明窟窿。


    在這小圈子中相鬥,招招相差隻毫發之間。郭靖心知黃藥師既熟識陣法,就不會再跟眾人磨耗,破陣破弱,首當其衝的自然是大師父與尹誌平兩人,此處離眾人太遠,危急時不及相救,眼見陣中險象環生,向洪七公道:“弟子下去。”也不等他答話,飛奔下樓。


    待得奔近眾人,卻見戰局又變,黃藥師不住向馬鈺左側移動,越移越遠,似乎要向外逃遁。郭靖手執金刀,隻待他轉身發足,立時猛撲而上。忽聽得王處一撮唇而嘯,他與郝大通、孫不二三人組成的鬥柄從左轉了上去,仍將黃藥師圍在中間。黃藥師連移三次方位,不是王處一轉動鬥柄,就是丘處機帶動鬥魁,始終不讓他搶到馬鈺左側,到第四次上,郭靖猛然醒悟:“啊,是了,他要搶北極星位。”


    那日他在牛家村療傷,隔牆見到全真七子布“天罡北鬥陣”,先後與梅超風、黃藥師相鬥,其後與黃蓉參詳天上的北鬥星宿與北極星,得知若將北鬥星宿中“天樞”“天璿”兩星聯一直線,向北伸展,即遇北極星。此星永居正北,北鬥七星每晚環之而轉。其後他在洞庭湖君山為丐幫所擒,又再仰觀天文,悟到天罡北鬥陣的不少訣竅,但也隻將北鬥陣連環救援、此擊彼應的巧妙法門用入自己武功而已。黃藥師才智勝於郭靖百倍,又精通天文術數、陰陽五行之學,牛家村一戰未能破得全真七子的北鬥陣,事後凝思多日,即悟到了此陣的根本破綻之所在。郭靖所想的隻是“學”,黃藥師不屑去學王重陽的陣法,所想的卻是“破”,知道隻須搶到北極星方位,北鬥陣散了便罷,否則他便坐鎮中央,帶動陣法,以逸待勞,立於不敗之地。


    全真諸子見他窺破陣法關鍵,都暗暗心驚,若譚處端尚在,七子渾若一體,決不容他搶到北極星位。此時“天璿”位上換了柯鎮惡與尹誌平,武功固遠遜,陣法又不熟,天罡北鬥陣威力大減。馬鈺等明知纏鬥下去必無善果,且郭靖窺伺在旁,隻要黃藥師當真遇到危險,他翁婿親情,豈有不救?但師叔與同門遭害之仇不能不報,重陽先師當年武功天下第一,他弟子合六人之力尚鬥不過一個黃藥師,全真派號稱武學正宗,委實名不副實。


    黃藥師笑道:“想不到重陽門下弟子,竟這般不知好歹!”鬥然欺到孫不二麵前,唰唰唰連劈三掌。馬鈺與郝大通挺劍相救。黃藥師身子略側,避開二人劍鋒,唰唰唰,向孫不二又劈三掌。桃花島主掌法何等精妙,這六掌劈將下來,縱然王重陽複生,洪七公傷愈,也得避其鋒銳,孫不二如何抵擋得住?眼見掌來如風,隻得連挽劍花,奮力守住麵門。黃藥師驀地裏雙腿連環,又向她連踢六腿。這“桃華落英掌”與“旋風掃葉腿”齊施,正是桃花島的“東風絕技”,六招之下敵人倘若不退,接著又是六招,招術愈來愈快,六六三十六招,任是一等一的英雄好漢,也要教他避過了掌擊,躲不開腿踢。


    馬鈺等見他專對孫不二猛攻,團團圍上相援,在這緊迫之際,陣法最易錯亂。柯鎮惡目不見物,鬥魁橫過時起步稍遲,黃藥師一聲長笑,已越過他身後。忽然一人在半空中大叫“啊喲”,飛向煙雨樓屋角,卻是尹誌平給他抓住背心,擲了上去。


    這一來陣法破綻更大,黃藥師那容對方修補,低頭向馬鈺疾衝,滿以為他必定避讓,那知馬鈺劍守外勢,左手劍訣直取對手眉心,出手沉穩,勁力渾厚。黃藥師側身避過,讚了聲:“好,不愧全真首徒。”猛地裏回身起腳,將郝大通踢了個筋鬥,俯身搶起長劍,當胸刺落。劉處玄大驚,揮劍來格。黃藥師哈哈大笑,說道:“饒他一命!”手腕震處,啪的一聲,雙劍齊斷。但見青影閃動,桃花島主疾趨北極星位。


    此時陣法已亂,無人能阻。諸子不住價叫苦,眼見他要以主驅賓,全真派潰於今日。


    馬鈺一聲長歎,正要棄劍認輸,任憑敵人處置,忽見青影閃晃,黃藥師反奔而回,北極星位上多了一人,卻是郭靖。丘處機大喜過望,他在醉仙樓上曾見郭靖與黃藥師拚命。馬鈺與王處一識得郭靖,知他心地純厚,縱然相助嶽丈,也決不致向師父柯鎮惡反噬。餘下三子卻惶急更甚,眼見郭靖已占住北極星位,他翁婿二人聯手,全真派實無死所,正驚疑間,卻見郭靖左掌右刀,已與黃藥師鬥在一起,不由得驚詫不已。


    黃藥師破亂了陣法,滿擬能將全真派打得服輸叫饒,那知北極星位上突然出現了一人。他全神對付全真諸子,並未轉身去看此人麵目,反手施展劈空掌手段,當胸就是一掌。那人伸左掌卸開來勢,身子穩凝不動。黃藥師大吃一驚,心想:“世上能憑一人之力擋得住我一掌的,寥寥可數。此人是誰?”回過頭來,卻見是郭靖。


    此時黃藥師前後受敵,如不能驅開郭靖,天罡北鬥陣從後包抄上來,委實凶險萬分。他向郭靖連劈三掌,一掌猛似一掌,每一掌都讓郭靖運勁化開。第四掌他虛實並用,料著郭靖要乘隙還手,那知郭靖仍隻守不攻,金刀豎擋胸口,左掌在自己下腹緩緩掠過,叫他雖一招雙攻,但雙攻都失了標的。黃藥師一驚更甚:“這傻小子窺破了陣法秘奧,居然穩守北極星位,竟不移動半步。是了,他必受了全真諸子傳授,在這裏合力對我。”他自不知這一下隻猜對了一半。郭靖確是通悉了天罡北鬥陣的精要,然而是從九陰真經中習得,卻非全真諸子所授。


    郭靖麵對殺師大仇,卻沉住了氣堅守要位,雙足猶似用鐵釘在地下牢牢釘住,任憑黃藥師故意露出多大破綻誘敵,他隻視而不見。黃藥師暗暗叫苦,心道:“傻小子不識進退!哼,拚著給蓉兒責怪,今日也隻有傷你了,否則不能脫身。”他左掌劃了個圈子,待劃到胸前七寸之處,右掌鬥地搭上了左掌,借著左掌這一劃之勁,力道大了一倍,正要向郭靖麵門拍去,心念忽動:“倘若他仍呆呆的不肯讓開,這一掌勢必將他打成重傷。真要有甚三長兩短,蓉兒這一生可永遠不會快活的了。”


    郭靖見他借勁出掌,眼看這一下來勢非同小可,咬一咬牙,出一招“見龍在田”,隻得以降龍十八掌的功夫硬拚,自知武功遠為不及,硬碰硬的對掌有損無益,但若不強接對方這一招而閃身避開,他必搶來占住北極星位,再要除他可就千難萬難了。這一招出去,實是豁出了性命的蠻幹,不料黃藥師掌出尺許,突然收回,叫道:“傻小子,快讓開,你為什麽跟我過不去?”


    郭靖見他容讓,弓背挺刀,凝神相望,卻不答話。這時全真諸子已整頓了陣勢,遠遠圍在黃藥師身後,俟機攻上。黃藥師又問:“蓉兒呢?她在那裏?”郭靖仍然不答,臉色陰沉,眼中噴出怒火。黃藥師見了他臉色,疑心大起,怕女兒已遭不測,喝道:“你把她怎麽樣了?快說!”郭靖牙齒咬得更緊,持刀的右手微微發抖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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