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藥師接住一枝射來的羽箭,走到柯鎮惡麵前,說道:“若非你今日救我性命,我也不願對你明言……”柯鎮惡不待他話完,迎麵一口濃痰,向他臉孔正中吐去,罵道:“今日之事,我死後沒麵目對六位兄弟!”人聲嘈雜,黃藥師湊近他身子說話,兩人相距不到一尺,這口痰突如其來,全沒防備,黃藥師一側頭,這口痰有一半碰到了他麵頰。黃藥師大怒舉掌。郭靖見狀大驚,飛步來救,心想這一掌拍了下去,大師父那裏還有性命?


    他與柯黃二人相距十餘步,眼見相救不及,微光中卻見黃藥師舉起了的手緩緩放下,哈哈一笑,說道:“我黃藥師是何等樣人,豈能跟你這等人一般見識?”舉袖抹去臉上痰沫,轉身向黃蓉道:“蓉兒,咱們走罷!”郭靖聽了他這幾句話,心下大疑,疑心什麽卻模糊難明,隻隱隱覺得有什麽事情全然不對,霎時之間,又如眼前出現了一團濃霧。


    猛聽得喊聲大作,一群官兵衝殺過來。全真六子各挺長劍,殺入陣去。


    黃藥師不屑與官兵動手,回身挽著洪七公手臂,說道:“七兄,咱們老兄弟到前麵喝幾杯再說。”洪七公正合心意,笑道:“妙極,妙極!”轉瞬間兩人沒入黑暗之中。


    郭靖欲去相扶柯鎮惡,一小隊官兵已衝到跟前。他不欲多傷人命,伸雙臂不住將官兵推開。混亂中聽得丘處機等大呼酣鬥,官兵隊中雜著完顏洪烈帶來的金兵,還有裘千仞手下的鐵掌幫眾,強悍殊甚,一時殺不退,郭靖怕師父在亂軍中遭害,大叫:“大師父,大師父,你在那裏?”這時廝殺聲亂成一片,始終不聞柯鎮惡答應。


    黃蓉從柯鎮惡手中接過竹棒後,便一直在他身旁,見他唾吐父親,爭端又起,心想這事鬧到這個地步,一生美夢,總是碎成片片了。此後軍馬衝殺過來,她卻倚樹悄然站立,大隊兵馬在她身旁奔馳來去,她恍似不聞不見,隻呆呆出神,忽聽得“啊喲”一聲呼叫,正是柯鎮惡口音。她循聲望去,見他倒在路邊,一名軍官舉起長刀,向他後心砍落。


    柯鎮惡滾地避開,坐起身子回手一拳,將那軍官打得昏了過去,剛挺腰想要站起,又即摔倒。黃蓉奔近看時,原來他腿上中了一箭,當下拉住他臂膀扶起。柯鎮惡使力摔脫她手,可是他一足本跛,另一足中箭後酸軟無力,身子搖晃幾下,向前撲出,又要跌倒。黃蓉伸右手抓住他後領,冷笑道:“逞什麽英雄好漢?”左手輕揮,已使“蘭花拂穴手”拂中了他右肩“肩貞穴”,這才放開他衣領,抓住他左臂。柯鎮惡待要掙紮,但半身酸麻,動彈不得,隻得任由她扶住,不住喃喃咒罵。


    黃蓉扶著他走出十餘步,躲在一株大樹背後,隻待喘息片刻再行,官兵忽然見到二人,十餘枝羽箭颼颼射來。黃蓉搶著擋在前麵,舞竹棒護住頭臉,羽箭都射在她軟蝟甲上。柯鎮惡聽著箭聲,知她以身子為自己擋箭,心中一軟,低聲道:“你不用管我,自己逃罷!”黃蓉哼了一聲,道:“我偏要救你,偏要你承我的情。瞧你有什麽法子?”二人邊說邊行,避到了一座矮牆之後。羽箭已不再射來,但柯鎮惡身子沉重,黃蓉隻累得心跳氣喘,沒奈何倚牆稍息。柯鎮惡歎道:“罷罷罷,你我之間,恩怨一筆勾銷。你去罷,柯瞎子今後算是死了。”黃蓉冷冷的道:“你明明沒死,幹麽算是死了?你不找我報仇,我偏要找你。”竹棒倏伸倏縮,點中了他雙腿彎裏的兩處“委中穴”。這一下柯鎮惡全沒防備,登時委頓在地,暗暗自罵胡塗,不知這小妖女要用什麽惡毒法兒折磨自己,心中急怒交迸,隻聽得腳步細碎,她已轉出矮牆。


    這時廝殺之聲漸遠漸低,似乎全真諸子已將這一路官兵殺散,人聲遠去之中,隱隱又聽得郭靖在大叫“大師父”,呼聲越來越遠,想是找錯了方向,待要出聲招呼,自己傷後中氣不足,料來他也難聽見。又過片刻,四下一片寂靜,遠處公雞啼聲此起彼和。柯鎮惡心想:“這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雞啼了!明天嘉興府四下裏公雞仍一般啼鳴,我卻已死在小妖女手下,再也聽不到了。”


    想到此處,忽聽腳步聲響,有三人走來,一人腳步輕巧,正是黃蓉,另外兩人卻落腳重濁,起步拖遝。隻聽黃蓉道:“就是這位大爺,快抬他起來。”說著伸手在他身上推拿數下,解開他被封的穴道。柯鎮惡隻覺身子為兩個人抬起,橫放在一張竹枝紮成的抬床之上,隨即為人抬起行走。


    他大是詫異,便欲詢問,忽想莫再給她搶白幾句,自討沒趣,正遲疑間,隻聽唰的一響,前麵抬他的那人“啊喲”叫痛,當是吃黃蓉打了一棒,又聽她罵道:“走快些,哼哼唧唧的幹麽?你們這些當官軍的就會欺侮老百姓,沒個好人!”接著唰的一響,後麵那人也吃了一棒,那人可不敢叫出聲了。


    柯鎮惡心想:“原來她去捉了兩名官軍來抬我,也真虧她想得出這主意。”這時他腿上箭傷越來越疼,隻怕黃蓉出言譏嘲,咬緊了牙關半聲不哼,但覺身子高低起伏,知是走上了一條崎嶇的小道。又走一陣,樹枝樹葉不住拂到身上臉上,顯是在樹林之中穿行。兩名官軍跌跌撞撞,呼呼喘氣,但聽黃蓉揮竹棒不住鞭打,隻趕得兩人拚了命支撐,一腳高一腳低的努力趕路。


    約莫行出三十餘裏,柯鎮惡算來已是巳末午初。此時大雨早歇,太陽將濕衣曬得半幹,耳聽得蟬鳴犬吠,田間男女歌聲遙遙相和,一片太平寧靜,比之適才南湖惡鬥,宛似到了另一個世界。


    一行人來到一家農家休息。黃蓉向農家買了兩個大南瓜,和米煮了,端了一碗放在柯鎮惡麵前。柯鎮惡道:“我不餓。”黃蓉道:“你腿疼,當我不知道麽?什麽餓不餓的。我偏要你多痛一陣,才給你治。”


    柯鎮惡大怒,端起那碗熱騰騰的南瓜迎麵潑去,隻聽她冷笑一聲,一名官兵大聲叫痛,想是她閃身避開,這碗南瓜都潑在官兵身上。黃蓉罵道:“嚷嚷什麽?柯大爺賞南瓜給你吃,不識抬舉嗎?快吃幹淨了。”那官兵給她打得怕了,肚中確也饑餓,當下忍著臉上燙痛,拾起地下南瓜,一塊塊的吃了下去。


    這一來,柯鎮惡當真惱也不是,笑也不是,半站半坐的倚在一隻板凳邊上,心下極為尷尬,要待伸手去拔箭,卻怕創口中鮮血狂噴,她當然見死不救,多半還會嘲諷幾句。正自沉吟,聽黃蓉說道:“去倒一盆清水來,快快!”話剛說完,啪的一聲,清清脆脆的打了一名官兵一個耳括子。柯鎮惡心道:“小妖女不說話則已,一開口,總是叫人吃點苦頭。”


    黃蓉又道:“拿這刀子去,給柯大爺箭傷旁的下衣割開。”一名官兵依言割了。黃蓉道:“姓柯的,你有種就別叫痛,叫得姑娘心煩,可給你來個撒手不理。”柯鎮惡怒道:“誰要你理了?快給我滾得遠遠的。”話未說完,突覺創口一陣劇痛,顯是她拿住箭杆,反向肉裏插入。柯鎮惡又驚又怒,順手一拳,創口又是一下劇痛,手裏卻多了一枝長箭。原來黃蓉已將箭枝拔出,塞在他手裏。


    隻聽她說道:“再動一動,我打你老大個耳括子!”柯鎮惡知她說得出做得到,眼前不是小妖女的對手,給她一刀殺了,倒也幹淨爽脆,但如讓她打上幾個耳括子,臨死之前卻又多蒙一番恥辱,當下鐵青著臉不動,聽得嗤嗤聲響,她撕下幾條布片,在他大腿的創口上下用力縛住,止住流血,又覺創口一陣冰涼,知她在用清水洗滌。


    柯鎮惡驚疑不定,尋思:“她若心存惡念,何以反來救我?倘說並無歹意,哼,哼,桃花島妖人父女還能安什麽好心?定是她另有毒計。唉,這種人詭計百出,要猜她的心思委實千難萬難。”轉念之間,黃蓉已在他傷處敷上金創藥,包紮妥當;隻覺創口清涼,疼痛減了大半,腹中卻餓得咕嚕咕嚕的響了起來。


    黃蓉冷笑道:“我道是假餓,原來當真餓得厲害,現下可沒什麽吃的啦,好罷,走啦!”啪啪兩響,在兩名官軍頭上各擊一棒,押著兩人抬起柯鎮惡繼續趕路。


    又走三四十裏,天已向晚,隻聽得鴉聲大噪,千百隻烏鴉在空中飛鳴來去。


    柯鎮惡聽得鴉聲,已知到了鐵槍廟附近。那鐵槍廟祀奉的是五代時名將鐵槍王彥章。廟旁有座高塔,塔頂群鴉世代為巢,當地鄉民傳說鐵槍廟的烏鴉是神兵神將,向來不敢侵犯,以致生養繁殖,越來越多。


    黃蓉問道:“喂,天黑啦,到那裏投宿去?”柯鎮惡尋思:“若投民居借宿,隻怕泄漏風聲,引動官兵捉拿。”說道:“過去不遠有座古廟。”黃蓉罵道:“烏鴉有什麽好看?沒見過麽?快走!”這次不聞棒聲,兩名官軍卻又叫痛,不知她是指戳還是足踢。


    不多時來到鐵槍廟前,柯鎮惡聽黃蓉踢開廟門,撲鼻聞到一陣鴉糞塵土之氣,似乎廟中久無人居,隻怕她埋怨嫌髒,那知她竟沒加理會。耳聽她命兩名官軍將地下打掃幹淨,又命兩人到廚下去燒熱水;耳聽她輕輕唱著小曲,什麽“鴛鴦雙飛”,又是什麽“未老頭白”的。過了一會,官軍燒來了熱水。黃蓉先為柯鎮惡換了金創藥,這才自行洗臉洗腳。


    柯鎮惡躺在地下,拿個蒲團當作枕頭,忽聽她罵道:“你瞧我的腳幹麽?我的腳你也瞧得的?挖了你一對眼珠子!”那官軍嚇得魂不附體,咚咚咚的直磕響頭。黃蓉道:“你說,你幹麽眼睜睜的瞧著我洗腳?”那官軍不敢說謊,磕頭道:“小的該死,小的見姑娘一雙腳雪白粉嫩……生得好看,腳趾甲紅紅的……像觀音菩薩……”


    柯鎮惡一驚,心想:“這賊廝鳥死到臨頭,還起色心!小妖女不知要抽他的筋,還是剝他的皮。”那知黃蓉笑道:“你這蠢才見過觀音菩薩的腳嗎?”砰的一聲,伸棒絆了他一個筋鬥,居然沒再追究。兩名官軍躲向後院,再也沒敢出來。


    柯鎮惡一語不發,靜以待變。隻聽黃蓉在大殿上上下下走了一周,說道:“王鐵槍威震當世,到頭來還是落得個為人所擒,身首異處,又逞什麽英雄?說什麽好漢?嗯,這杆鐵槍隻怕還當真是鐵鑄的。”


    柯鎮惡幼時常與朱聰、韓寶駒、南希仁、張阿生等到這廟裏來玩耍,那時他眼睛未瞎,幾人雖是孩子,俱都力大異常,輪流抬了那杆鐵槍舞動玩耍,這時聽黃蓉如此說,接口道:“自然是鐵打的,還能是假的麽?”黃蓉“嗯”了一聲,伸手抽起鐵槍,說道:“倒有三十來斤。我弄丟了你的鐵杖,一時也鑄不及賠你。明兒咱們分手,各走各的,你沒兵器防身,暫且就拿這杆槍當鐵杖使罷。”也不等柯鎮惡答話,到天井中拿了一塊大石,砰砰嘭嘭的將鐵槍槍頭打掉,將槍杆遞在他手中。


    柯鎮惡自兄長死後,與六個結義弟妹形影不離,此時卻已無一個親人,與黃蓉相處雖隻一日,不知不覺之間已頗舍不得與她分離,聽她說到“明兒咱們分手,各走各的”,不禁一陣茫然,迷迷糊糊的接過鐵槍,覺得比用慣了的鐵杖沉了些,卻也將就用得,心想:“她給我兵器,那當真是不存惡意了。”


    隻聽她又道:“這是我爹爹配製的田七鯊膽散,對你傷口很有好處。你恨極了我父女,用不用在你!”說著遞了一包藥過來。柯鎮惡伸手接了,緩緩放入懷中,想說什麽話,卻說不出來,隻盼她再說幾句,卻聽她道:“好啦,睡罷!”


    柯鎮惡側身而臥,將鐵槍放在身旁,心中思潮起伏,那裏睡得著。但聽塔頂群鴉噪聲漸歇,終於四下無聲,卻始終不聽黃蓉睡倒,聽聲音她一直坐著,動也不動。又過半晌,聽她又輕輕吟道:“四張機,鴛鴦織就欲雙飛。可憐未老頭先白。春波碧草,曉寒深處,相對浴紅衣。”聽她翻覆低吟,似是咀嚼詞中之意。柯鎮惡不通文墨,不懂她吟的什麽,但聽她語音淒婉,似乎傷心欲絕,竟不覺呆了。


    又過良久,聽她拖了幾個蒲團排成一列,側身臥倒,呼吸漸細,慢慢睡熟,柯鎮惡手撫身旁鐵槍,兒時種種情狀,突然清清楚楚的現在眼前。他見到朱聰拿著一本破書,搖頭晃腦的誦讀;韓寶駒與全金發騎在神像肩頭,拉扯神像的胡子;南希仁與自己並力拉著鐵槍一端,張阿生拉著鐵槍另一端,三人鬥力;韓小瑩那時還隻四五歲,拖著兩條小辮子,鼓掌嘻笑。她小辮子上結著鮮紅的頭繩,在眼前一晃一晃的不住搖動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眼前又是漆黑一團。六個結義弟妹,還有親兄長,都先後毀在黃藥師和他門人的手下。胸中一叢仇恨之火,再也難以抑製。


    他提著鐵槍,悄沒聲的走到黃蓉身前,隻聽她輕輕呼吸,睡得正沉,尋思:“我這麽一槍下去,她就無知無覺的死了。嘿,若非如此,黃老邪武功蓋世,我今生怎能報得深仇?他女兒睡在這裏,正是天賜良機,教他嚐一嚐喪女之痛。”轉念又想:“這女子救我性命,我豈能恩將仇報?咳,殺她之後,我撞死她身旁,以酬今日之情就是。”言念及此,意下已決,心道:“我柯鎮惡一生正直,數十年來無一事愧對天地。此刻於人睡夢之中暗施偷襲,自非光明磊落的行逕,但我一死以報,也對得住她了。”舉起鐵槍,正要向黃蓉當頭猛擊下去,忽聽得遠處有人哈哈大笑,聲音極是刺耳,靜夜之中更令人毛骨悚然。


    黃蓉給笑聲驚醒,躍起身來,突見柯鎮惡高舉鐵槍,站在身前,不覺吃了一驚,叫道:“歐陽鋒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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