丘處機上山之時,已想到此行必將遇到歐陽鋒、裘千仞等大敵,但周伯通、洪七公、黃藥師等齊至,也盡可抵敵得住,卻不料到沙通天等人竟也有膽上山。他站身之處雖略寬闊,地勢仍然極險,若受擠迫,不免墮入萬丈深穀,事當危急,不及多想,唰的一聲拔出長劍,一招“白虹經天”,猛向侯通海刺去,眼前四敵中以侯通海最弱,又已斷了一臂,這一劍正是攻敵之弱。侯通海見劍招淩厲,側身略避,單手舉三股叉招架。彭連虎的判官筆與靈智上人的銅鈸左右側擊,硬生生要將丘處機擠入穀底。


    丘處機長劍與侯通海的三股叉一黏,勁透劍端,借力騰身,已從侯通海頭頂躍過。彭連虎與靈智上人的兵刃擊上山石,火花四濺。沙通天在嘉興鐵槍廟中失去一臂,此刻臂傷已然痊愈,見師弟誤事,立施“移形換位”之術,想擋在丘處機身前。丘處機劍光閃閃,疾刺數招。沙通天晃身沒擋住,已為他急步搶過。沙彭兩人呼喝追去。丘處機回劍擋架數招,靈智上人揮鈸而上。三般兵刃,綿綿急攻。


    眼見丘處機情勢危急,郭靖本當上前救援,但總覺與人動武是件極大壞事,見雙方鬥得猛烈,甚覺煩惡,當下轉過頭不看,攀藤附葛,竟從別處下山。他信步而行,內心兩個念頭不住交戰:“該當前去相助丘道長?還是當真從此不跟人動武?”


    他越想越胡塗,尋思:“丘道長若給彭連虎等害死,豈非是我的不是?但如上前相助,將彭連虎等人擊下山穀,又到底該是不該?”他越行越遠,終於不聞兵刃相接之聲,獨自倚在石上,呆呆出神。


    過了良久,忽聽身旁鬆樹後簌的一響,一人從樹後探出身來。郭靖轉過身來,見那人白發紅臉,原來是參仙老怪梁子翁,當下也不理會,仍自苦苦思索。梁子翁卻大吃一驚,知道郭靖武功大進,自己早非敵手,立即縮回,藏身樹後。躲了一會,見他並不追來,又見他失魂落魄,愁眉苦臉,不斷喃喃自語,似乎中邪著魔一般,心想:“今日這小子怎地如此怪模怪樣,且試他一試。”他不敢走近,拾起一塊石子向郭靖背後投去。郭靖聽到風聲,側身避過,仍不理會。


    梁子翁膽子大了些,從樹後出來,走近幾步,輕聲叫道:“郭靖,你在這裏幹什麽?”郭靖道:“我在想,我用武功傷人,是否應該?”梁子翁一怔,隨即大喜,心想:“這小子當真傻得厲害。”又走近幾步,道:“傷人是大大惡事,自然不該。”郭靖道:“你也這麽想?我真盼能把學過的功夫盡數忘了。”


    梁子翁見他眼望天邊出神,緩步走到他背後,柔聲道:“我也正在盡力要忘了自己的武功,待我助你一臂之力如何?”郭靖說道:“好啊,你說該當如何?”梁子翁道:“嗯,我有妙法。”雙手猛出,突以大擒拿手扣住了他後頸“天柱”和背心“神堂”兩大要穴。郭靖一怔,隻感全身酸麻,已無法動彈。梁子翁獰笑道:“我吸幹你身上鮮血,你就全然不會武功了。”一張口,已咬住郭靖咽喉,用力吮吸血液,心想自己辛苦養育的一條蟒蛇給這小子吸去了寶血,以致他武功日強,自己卻全無長進,不飲他的鮮血,難以補償。雖事隔已久,蟒蛇寶血的功效未必尚在,卻也不必理會了。


    這一下變生不測,郭靖隻感頸中劇痛,眼前金星亂冒,忙運勁掙紮,可是兩大要穴為敵人緊緊拿住,全身竟使不出半點勁力。但見梁子翁雙目滿布紅絲,臉色狠惡之極,咬住自己頭頸,越咬越狠,隻要喉管給他咬斷,那裏還有性命?情急之下,再沒餘暇思索與人動武是否應當,立即使出“易筋鍛骨章”中的功夫,一股真氣從丹田中衝上,猛向“天柱”“神堂”兩穴撞去。


    梁子翁雙手抓得極緊,那知對方穴道中忽有一股力量自內外鑠,但覺兩手虎口大震,不由自主的滑脫。郭靖低頭聳肩,腰脅使力,凡人腰力之強,尤勝於手臂、腿腳,梁子翁立足不住,身子突從郭靖背上甩過,慘呼聲中,直墮入萬丈深穀。慘呼聲山穀鳴響,四下回音愈傳愈多,愈傳愈亂,郭靖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。


    直過好半晌,他驚魂方定,撫著頸中創口,才想起無意中又以武功殺了一人,但想:“我若不殺他,他必殺我。我殺他若是不該,他殺我難道就該了麽?”探頭往穀底望去,山穀深不見底,參仙老怪已不知葬身何處。


    郭靖坐在石上,撕下衣襟包住頸中創傷,忽聽鐸、鐸、鐸,數聲斷續,一個怪物從山後轉了出來。他嚇了一跳,定睛看時,原來是一個人。


    隻是這人頭下腳上的倒立而行,雙手各持一塊圓石,以手代足,那鐸、鐸、鐸之聲就是他手中圓石與山道撞擊而發出。郭靖詫異萬分,蹲下身子去瞧那人麵貌,驚奇更甚,這怪人竟是西毒歐陽鋒。


    他適才受到襲擊,見歐陽鋒這般裝神弄鬼,心想定有詭計,當下退後兩步,嚴神提防。隻見歐陽鋒雙臂先彎後挺,躍到一塊石上,以頭頂地,雙臂緊貼身子兩側,筆直倒立,竟似僵屍一般。郭靖好奇心起,叫道:“歐陽先生,你在幹什麽?”歐陽鋒不答,似乎渾沒聽到他問話。郭靖退後數步,離得遠遠的,左掌揚起護身,防他忽出怪招,這才細看動靜。


    過了一盞茶時分,歐陽鋒隻倒立不動。郭靖欲知原委,苦於他全身上下顛倒,不易查看他臉色,當下雙足分開,低頭從自己胯下倒望出去,隻見歐陽鋒滿頭大汗,臉上神色痛苦異常,似是在修習一門怪異內功,突然之間,他雙臂平張,向外伸出,身子就如一個大陀螺般轉將起來,越轉越快,但聽呼呼聲響,衫袖生風。


    郭靖心想:“他果然是在練功,這門武功倒轉身子來練,可古怪得緊。”但想修習這等上乘內功最易受外邪所侵,其時精力內聚,對外來侵害無絲毫抗禦之力,修習時若不是有武功高強的師友在旁照料,便須躲於僻靜所在,以免不測。歐陽鋒獨自在此修習,似乎無人防護,委實大違常理。眼下是華山二次論劍之期,高手雲集,人人對他極為相忌,即令善自防護,尚不免招人暗算,怎敢如是大膽,在這處所獨自練功?當此之時,別說高手出招加害,隻要一個尋常壯漢上前一拳一腳,他也非受重傷不可。眼見歐陽鋒如肉在俎,靜候宰割,他是殺師害蓉兒的大仇人,此時再不報仇,更待何時?隻是他剛殺了梁子翁,正大感內疚,走上兩步後便即站定,竟下不了殺人決心。


    歐陽鋒轉了半晌,漸轉漸緩,終於不動,僵直倒立片刻,翻半個筋鬥,挺身直立,雙目直視,邁步從原路回去。郭靖好奇心起,悄悄跟隨。


    歐陽鋒上山登峰,愈行愈高。郭靖跟著他一路上山,來到一座青翠秀冶的峰前,見他走到一個山洞之前,停下不動。


    郭靖躲在一塊大石後麵,忽聽歐陽鋒厲聲喝道:“哈虎文砵英,星爾吉近,斯古耳。你解得不對,我練不妥當。”郭靖大奇,心想這幾句明明是九陰真經總旨中的梵語,自己那日在海舟中被逼默經,洪恩師教他不可改動怪文奇句,因此這些怪話並未改動,歐陽鋒也一字不錯的背了出來,卻不知他是在與誰說話?


    洞中傳出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:“你功夫未到,自然不成。我沒解錯!”


    郭靖一聽這聲音,險些兒驚呼出聲,卻不是他日夜感懷悼念的黃蓉是誰?莫非她並未喪生大漠?難道此刻是在夢中,是在幻境?難道自己神魂顛倒,竟把聲音聽錯了?


    歐陽鋒道:“我依你所說而練,絕無錯失,何以任脈與陽維脈竟爾不能倒轉?”那女子道:“火候若未足,強求也枉然。”


    這聲音明明白白是黃蓉,更無絲毫可疑,郭靖驚喜交集,身子搖晃,幾欲暈去,激奮之下,竟將頸中創口迸破,鮮血從包紮的布片下不絕滲出,卻全然不覺。


    隻聽歐陽鋒怒道:“明日正午,便是論劍之期,我怎等得及慢慢修習?快將全部經文盡數譯與我聽,不得推三阻四。”郭靖這才明白他所以幹冒奇險修習內功,實因論劍之期迫在眉睫,無可延緩。


    隻聽黃蓉笑道:“你跟我靖哥哥有約,他饒你三次不死,你就不能逼我,須得任我樂意之時方才教你。”郭靖聽她口中說出“我靖哥哥”四字,心中舒暢甜美,莫可名狀,恨不得縱起身來大叫大嚷,以抒胸中狂喜。


    歐陽鋒冷然道:“事機緊迫,縱然有約在先,今日之事也隻好從權。”說著拋下手中圓石,大踏步跨進洞去。黃蓉叫道:“不要臉,我偏不教你!”歐陽鋒連聲怪笑,低聲道:“我瞧你教是不教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黃蓉驚呼一聲:“啊喲。”接著嗤的一聲響,似是衣衫破裂,當此之時,郭靖那裏還想到該不該與人動武,大叫:“蓉兒,我在這裏!”左掌護身,搶進山洞。


    歐陽鋒左手抓住黃蓉手中竹棒,右手正要伸出去拿她左臂,黃蓉使一招“棒挑癩犬”,前伸斜掠,忽地將竹棒從他掌中奪出。歐陽鋒喝一聲采,待要接著搶攻,猛聽得郭靖在洞外呼叫。他是武學大宗師,素不失信於人,此時為勢所逼,才不得不對黃蓉用強,忽聽得郭靖到來,不由得麵紅過耳,料想他定會質問自己為何棄信背約,袍袖拂起,遮住臉麵,從郭靖身旁疾閃而過,與他更不朝相,出洞急竄,頃刻間人影不見。


    郭靖奔過去握住黃蓉雙手,叫道:“蓉兒,真想死我了!”心中激動,不由得全身發顫。黃蓉兩手甩開,冷冷的道:“你是誰?拉我幹麽?”郭靖一怔,道:“我……我是郭靖啊。你……你沒有死,我……我……”黃蓉道:“我不識得你!”逕自出洞。郭靖趕上去連連作揖,求道:“蓉兒,蓉兒,你聽我說!”黃蓉哼了一聲,道:“蓉兒的名字,是你叫得的麽?你是我什麽人?”郭靖張大了口,一時答不出話來。


    黃蓉向他晃了一眼,但見他身形枯槁,容色憔悴,與前大不相同,心中忽有不忍之意,隨即想起他累次背棄自己,恨恨啐了一口,邁步向前。


    郭靖大急,拉住她衣袖,顫聲道:“你聽我說一句話。”黃蓉道:“說罷!”郭靖道:“我在流沙中見到你的金環貂裘,隻道你……”黃蓉道:“你要我聽一句話,我已聽到啦!”回奪衣袖,轉身便行。


    郭靖又窘又急,見她決絕異常,生怕從此再也見不著她,但實不知該當說些什麽話方能表明自己心意,見她衣袂飄飄,一路上山,隻得悶聲不響的跟隨在後。


    黃蓉乍與郭靖相遇,心情也激蕩之極,回想自己拋棄金環貂裘,在流沙中引開歐陽鋒的追蹤,凶險萬狀;從西域東歸,獨個兒孤苦伶仃,隻想回桃花島去和父親相聚,在山東卻生了場大病。病中無人照料,更加淒苦,病榻上想到郭靖的薄情負義,真恨父母不該將自己生在世上,受盡這許多苦楚。待得病好,在魯南又給歐陽鋒追到,被逼隨來華山,譯解經文。回首前塵,盡是恨事,卻聽得郭靖的腳步一聲聲緊跟在後。


    她走得快,郭靖跟得快,走得慢,郭靖也跟得慢。她走了一陣,忽地回身,大聲道:“你跟著我幹麽?”郭靖道:“我永遠要跟著你,一輩子也不離開的了。”


    黃蓉冷笑道:“你是大汗的駙馬爺,跟著我這窮丫頭幹麽?”郭靖道:“大汗害死了我母親,我怎能再做他駙馬?”黃蓉大怒,一張俏臉兒脹得通紅,道:“好啊,我道你當真還記著我一點兒,原來是給大汗攆了出來,當不成駙馬,才又來找我這窮丫頭。難道我是低三下四之人,任你要就要,不要就不要麽?”說到這裏不禁氣極而泣。


    郭靖見她流淚,更加手足無措,欲待說幾句辯白之言、慰藉之辭,卻不知如何啟齒,呆了半晌,才道:“蓉兒,我在這裏,你要打要殺,全憑你就是。”


    黃蓉淒然道:“我幹麽要打你殺你?算咱們白結識了一場,求求你,別跟著我啦。”郭靖見她始終不肯相諒,臉色蒼白,叫道:“你要怎麽,才信我對你的心意?”黃蓉道:“今日你跟我好了,明兒什麽華箏妹子、華箏姊姊一來,又將我拋在腦後。除非你眼下死了,我才信你的話。”


    郭靖胸中熱血上湧,一點頭,轉過身子,大踏步就往崖邊走去。這正是華山極險處之一,叫做“舍身崖”,這一躍下去自是粉身碎骨。黃蓉知他性子戇直,隻怕說幹就幹,急忙縱前,一把抓住他背心衣衫,手上一使勁,蹬足從他肩頭躍過,站在崖邊,又氣又急,流淚道:“好,我知道你一點也不體惜我。我隨口說句氣話,你也不肯輕易放過。跟你說,你不用這般惱我,幹脆永不見我麵就是。”


    她身子發顫,臉色雪白,憑虛淩空的站在崖邊,就似一枝白茶花在風中微微晃動。郭靖當時管不住自己,憑著一股蠻勁,真要踴身往崖下跳落,這會兒卻又怕她失足滑下,忙道:“你站進來些。”


    黃蓉聽他關懷自己,不禁愈是心酸,哭道:“誰要你假情假意的說這些話?我在山東生病,沒人理會,那時你就不來瞧我?我給歐陽鋒那老賊撞到了,使盡心機也逃不脫他掌握,你又不來救我?我媽不要我,她撇下我自顧自死了。我爹不要我,他也沒來找我。你自然更加不要我啦!這世上沒一個人要我,沒一個人疼我!”說著連連頓足,放聲大哭,這些日子來的孤苦傷心,至此方得盡情一泄。


    郭靖心中萬般憐愛,但覺她說得句句不錯,越聽越惱恨自己。一陣風來,黃蓉隻覺身上一寒,身子一縮。郭靖解下外衣要給她披上,忽聽崖邊有人大喝:“誰敢大膽,欺侮咱們黃姑娘?”一人長須長發,從崖邊轉了上來,卻是老頑童周伯通。


    郭靖隻凝望著黃蓉,是誰來了,全不理會。黃蓉正沒好氣,喝道:“老頑童,我叫你去殺裘千仞,人頭呢?”周伯通嘻嘻一笑,沒法交代,隻怕她出言怪責,要想個法兒哄她歡喜,說道:“黃姑娘,誰惹你惱啦?老頑童替你出氣。”


    黃蓉向郭靖一指道:“不是他是誰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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