歐陽鋒蹲低身子,發掌向影子劈去。影子同時發出一掌,雙掌相對,歐陽鋒隻覺來掌力堅,對自己剛猛的掌力毫不退縮。歐陽鋒大急,左掌右掌,連環邀擊,那影子也雙掌連發,掌力越強,對方打過來也相應而強,絕不示弱。歐陽鋒見對方來勢厲害,轉身相避,他麵向日光,影子已在身後。他發覺敵人忽然不見,大叫:“往那裏逃?”向左搶上數步。


    左邊也是光禿禿的山壁,日光將他影子映在壁上,甚像是個直立的敵人。歐陽鋒右掌猛揮,擊在石上,隻疼得他骨節欲碎,大叫:“好厲害!”隨即左腳飛出。山壁上的影子也舉腳踢來,雙足相撞,歐陽鋒奇痛難當,不敢再鬥,轉身便逃。


    此時他是迎日而奔,果然不見了敵人,竄出丈餘,回頭返望,隻見影子緊隨在後,其時影子平鋪在地,已不似有人追逐,但他心智混亂,嚇得大叫:“讓你天下第一,我認輸便是。”那影子動也不動。歐陽鋒轉身再奔,微一回頭,仍見影子緊緊跟隨。他驅之不去,鬥之不勝,隻嚇得心膽欲裂,邊叫邊號,直往山下逃去。過了半刻,隱隱聽到他的叫聲自山坡上傳來,仍是:“我輸了!別追我,別追我!”


    黃藥師與洪七公眼見這位一代武學大師竟落得如此下場,不禁相顧歎息。此時歐陽鋒的叫聲時斷時續,已在數裏之外,但山穀間回音不絕,有如狼嗥鬼叫,四人身旁雖陽光明亮,心中卻都微微感到寒意。洪七公歎道:“此人命不久矣。”


    郭靖忽然自言自語:“我?我是誰?”黃蓉知他是直性子之人,隻怕他苦思此事,竟致著魔,忙道:“你是郭靖。靖哥哥,快別想自己,多想想人家的事罷。”郭靖凜然驚悟,道:“正是。師父,黃島主,咱們下山去罷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罵道:“傻小子,你還叫他黃島主?我劈麵給你幾個老大耳括子。”


    黃蓉臉現紅暈,似笑非笑的說道:“靖哥哥,你剛才不是叫過了?”郭靖一凜,大聲叫道:“嶽父爹爹!”


    黃藥師哈哈大笑,一手挽了女兒,一手挽著郭靖,向洪七公道:“七兄,武學之道無窮無盡,今日見識到老毒物的武功,實令人又驚又愧。自重陽真人逝世,從此更無武功天下第一之人了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道:“蓉兒的烹調功夫天下第一,這個我卻敢說。”


    黃蓉抿嘴笑道:“不用讚啦,咱們快下山去,我給你燒幾樣好菜就是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、黃藥師、郭靖、黃蓉四人下得華山,黃蓉妙選珍肴,精心烹飪,讓洪七公吃了個酣暢淋漓。當晚四人在客店中宿了,黃藥師父女住一房,郭靖與洪七公住一房。次晨郭靖醒來,對榻上洪七公已不知去向,桌麵上抹著三個油膩的大字:“我去也”,也不知是用雞腿還是豬蹄寫的。


    郭靖心下悵惘,忙去告知黃藥師父女。黃藥師歎道:“七兄一生行事,宛似神龍見首不見尾。”向靖蓉二人望了幾眼,道:“靖兒,你母亡故,世上最親之人就是你大師父柯鎮惡了,你隨我回桃花島去,請你大師父主婚,完了你與蓉兒的婚事如何?”郭靖悲喜交集,說不出話來,隻連連點頭。黃蓉抿嘴微笑,想出口罵他“傻子”,但向父親瞧了一眼,便忍住了不說。


    黃藥師沉默寡言,不喜和小兒女多談無謂之事,同行了一兩日便即分手。郭靖將小紅馬給黃蓉乘坐,另行買了一匹白馬自乘,兩騎連轡緩緩而行。


    黃蓉道:“爹爹真好,放咱倆小夫妻自由自在的胡鬧,他眼不見為淨。”兩人商量行程,黃蓉說要沿途遊山玩水,自西而東,從京兆府路東經南京路而至洛陽、開封,然後南下淮南、江南而至浙西,又道:“難得無心無事,開開心心,跟靖哥哥遊遍天下,人生一大樂事也。靖哥哥,你說好不好?”郭靖自然說:“好!”這條路雖要在金國地界而行,但金國近年來對蒙古每戰必敗,一到潼關以東,已全無管束之力。兩人縱馬而行,並無金兵胥吏查問。


    不一日過了江南東路的廣德,忽然空中雕鳴聲急,兩頭白雕自北急飛而至。郭靖大喜,長聲呼嘯,雙雕撲了下來,停在他肩頭,見到黃蓉在旁,更增歡喜,輕啄兩人身臂,十分親熱。郭靖離蒙古時走得倉皇,未及攜帶雙雕,此時相見,欣喜無已,伸手不住撫摸雕背,忽見雄雕足上縛著一個皮革卷成的小筒,忙解下打開,但見革上用刀尖刻著幾行蒙古文字道:


    “我師南攻,將襲大宋,我父雖知君南返,但攻宋之意不改。知君精忠為國,冒死以聞。我累君母慘亡,愧無麵目再見,西赴絕域以依長兄,終身不履故土矣。諺語雲駱駝雖壯,難負千夫,挺身負重,雖死無益。願君善自珍重,福壽無極。”


    那革上並未寫上下款,但郭靖一見,即知是華箏公主的手筆,當下將革上文字譯給黃蓉聽了,問道:“蓉兒,你說該當如何?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她說駱駝難負千夫,那是什麽意思?”郭靖道:“這是蒙古人的諺語,等如咱們說‘獨木難支大廈’。”黃蓉點了點頭,道:“蒙古兵要攻宋,咱們早就知道了,不過她飛雕傳訊,總是對你的一番好意。”


    這一日兩人進了兩浙西路,將到長興,這一帶雖是太湖南岸的膏腴之地,但離江淮戰區不遠,百姓亦多逃難,拋荒了田地不耕。行入山間,山道上長草拂及馬腹,不見人跡,眼見前麵黑壓壓的一片森林。正行之間,兩頭白雕突在天空高聲怒鳴,疾衝而下,瞬息間隱沒在林後。靖蓉二人心知有異,忙催馬趕去。繞過林子,隻見雙雕盤旋飛舞,正與一人鬥得甚急,看那人時,原來是丐幫的彭長老。但見他舞動鋼刀,護住全身,刀法迅狠,雙雕雖勇,卻也難以取勝。鬥了一陣,那雌雕突然奮不顧身的撲落,抓起彭長老的頭巾,在他頭上猛啄了一口。彭長老鋼刀揮起,削下它不少羽毛。


    黃蓉見彭長老頭上半邊光禿禿的缺了大塊頭皮,不生頭發,登時醒悟:“當日這雕兒胸口中了一支短箭,原來是這壞叫化所射。後來雙雕在青龍灘旁與人惡鬥,抓下一塊頭皮,那就是這惡丐的了。”大聲叫道:“姓彭的,你瞧我們是誰。”彭長老抬頭見到二人,隻嚇得魂飛天外,轉身便逃。雄雕疾撲而下,向他頭頂啄去。


    彭長老舞刀護住頭頂,雌雕從旁急衝而至,長嘴伸處,已啄瞎了他的左眼。彭長老大叫一聲,拋下鋼刀,衝入了身旁的荊棘叢中,那荊棘生得極密,彭長老性命要緊,那顧得全身刺痛,連滾帶爬的鑽進了荊棘深處。這一來雙雕倒也沒法再去傷他,隻是不肯幹休,兀自在荊棘叢上盤旋不去。


    郭靖招呼雙雕,叫道:“他已壞了一眼,就饒了他罷。”忽聽身後長草叢中傳出幾聲嬰兒呼叫。郭靖叫聲:“啊!”躍下白馬,撥開長草,隻見一個嬰兒坐在地下,身旁露出一雙女子的腿腳,忙再撥開青草,見一個青衣女子暈倒在地,卻是穆念慈。黃蓉驚喜交集,大叫:“穆姊姊!”俯身扶起。郭靖抱起了嬰兒。那嬰兒目光炯炯的凝望著他,也不怕生。黃蓉在穆念慈身上推拿數下,又在她鼻下人中用力一捏。


    穆念慈悠悠醒來,睜眼見到二人,疑在夢中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是郭大哥……黃家妹子……”郭靖道:“穆世妹,你怎麽會在這裏?你沒受傷嗎?”穆念慈掙紮著要起身,未及站直,又已摔倒,隻見她雙手雙足都為繩索縛住。黃蓉忙過來給她割斷繩索。穆念慈忙不迭的從郭靖手中接過嬰兒,定神半晌,才含羞帶愧的述說經過。


    原來穆念慈在鐵掌峰上失身於楊康,竟然懷孕,隻盼回到臨安故居,千辛萬苦的向東行到長興郊外,已支持不住,在樹林中一家無人破屋中住了下來,不久生了一子。她不願見人,索性便在林中捕獵采果為生,幸喜那孩子聰明伶俐,解了她不少寂寞淒苦。


    這一天她帶了孩子在林中撿拾柴枝,恰逢彭長老經過,見她姿色,上前意圖非禮。穆念慈武功雖也不弱,但彭長老是丐幫四大長老之一,在丐幫中可與魯有腳等相頡頏,何況他又會懾心術,能以目光迷人心智,穆念慈自不是他對手,不久即給他打倒綁縛,驚怒交集之下,暈了過去。若不是靖蓉二人適於此時到來,而雙雕目光銳利,在空中發現了仇人,穆念慈一生苦命,勢必又受辱於惡徒了。


    這晚靖蓉二人歇在穆念慈家中。黃蓉說起楊康已在嘉興鐵槍廟中逝世,眼見穆念慈淚如雨下,大有舊情難忘之意,便不敢詳述真情,隻說楊康是中了歐陽鋒之毒,心道:“我這也不是說謊,他難道不是中了老毒物的蛇毒而死嗎?”


    郭靖見那孩兒麵目英俊,想起與楊康結義之情,深為歎息。穆念慈垂淚道:“郭大哥,請你給這孩兒取個名字。”郭靖想了一會,道:“我與他父親義結金蘭,隻可惜沒好下場,我未盡朋友之義,實為生平恨事。但盼這孩子長大後有過必改,力行仁義。蓉兒,我文字上不通,你幫我想想。”黃蓉眼望穆念慈,看她意願。


    穆念慈道:“蓉妹妹,請你照著郭大哥說的意思,給孩兒取個名兒。”黃蓉道:“我給他取個名字叫作楊過,字改之,你說好不好?”穆念慈謝道:“好極了!但願如郭大哥和蓉妹妹所說。”


    黃蓉邀穆念慈同去桃花島,郭靖自告奮勇,願收楊過為徒,傳他武功。穆念慈見靖蓉二人神情親密,對己一片真情好意,但想到自己淒苦,心酸更甚,隻是推辭,說道:“郭大哥肯收這孩子為弟子,真是他的福氣。咱們先拜師父!”抱起楊過,向郭靖拜了幾拜,說道:“孩子太小,現下來桃花島不很方便。日後一定來投靠師父、師娘。”


    次晨,郭靖黃蓉再邀穆念慈同去桃花島,穆念慈隻說要去臨安故居自己家裏。郭靖曾得拖雷贈以千兩黃金,便贈了她不少銀兩。穆念慈謝了,輕聲道:“我母子二人,得先去嘉興鐵槍廟,瞧瞧他爹爹的墳墓。”三人互道珍重,黯然而別。


    這日晚間投宿,兩人飯後在燈下閑談。


    郭靖懷裏藏著華箏刻著字的那塊皮革,想到兒時與華箏、拖雷同在大漠遊戲,種種情狀宛在目前,對華箏雖無兒女之情,但想她以如花年華,在西域孤身依術赤而居,自必鬱鬱寡歡,心頭甚有黯然之意。又想到蒙古大軍南侵,宋朝主昏臣庸,兵將腐朽,難以抵擋,千萬百姓勢必遭劫。如去向朝廷稟告,朝廷亦必無對策,隻怕促使早日向蒙古投降,有損無益。黃蓉任他呆呆出神,自行在燈下縫補衣衫。


    郭靖忽道:“蓉兒,華箏說累我母親慘亡,愧無麵目見我,那是什麽意思?”黃蓉道:“她爹爹逼死你母親,她自然心中過意不去。”郭靖“嗯”了一聲,低頭追思母親逝世前後的情景,突然躍起,伸手在桌上用力一拍,叫道:“我知道啦,原來如此!”


    黃蓉給他嚇了一跳,針尖在手指上刺出了一滴鮮血,笑問:“怎麽啦?大驚小怪的,知道了什麽?”郭靖道:“我與母親偷拆大汗的密令,決意南歸,當時帳中並無一人,大汗卻立即知曉,將我母子捕去,以致我母自刎就義。這消息如何泄漏,我一直思之不解,原來,原來是她。”黃蓉搖頭道:“華箏公主對你誠心相愛,她決不會去告密害你。”郭靖道:“她不是要害我,而是要留我。她在帳外偷看到我媽私拆錦囊,抽出大汗的密令,又見到我媽和我收拾行李,要悄悄別去,於是去告知了爹爹,隻道大汗定會留住我在大漠不放,就遂了她心願。她不知私拆錦囊乃是大罪,那知卻生出這等大禍來。”說著連連歎息。


    黃蓉道:“既是她無心之過,你就該到西域去尋她啊!”郭靖道:“我與她隻有兄妹之情,她現下依長兄而居,在西域尊貴無比,我去相尋幹麽?”黃蓉嫣然一笑,心下甚喜。


    次晨兩人縱馬南行,當晚在湖州一家大客棧“招商安寓”中歇宿。黃昏時分,兩人在客店大堂中用飯,聽得鄰桌七八名大漢飲酒縱談,都是山東口音,說的是山東益都府青州“忠義軍”抗金殺敵之事。郭靖聽得關心,叫了五斤酒、八大碗菜請客,移座過去請教詢問。


    這些大漢是從青州南逃的客商,一向做兩浙的絲綢生意,最近青州危急,他們便逃到浙西來暫避兵亂,見郭靖請吃酒菜,甚是殷勤有禮,便告知山東青州的情狀。益都府青州是魯南要地,近年來金兵對蒙古連吃敗仗,聲勢衰弱,地方上的漢人揭竿起事,占了不少地方,稱為“忠義軍”,奉濰州人李全為首。那李全甚是能幹,他夫人楊妙真更為了得,當時號稱“二十年梨花槍,天下無敵手”。再加上李全的哥哥李福,三人將金兵打得落花流水,山東義民紛紛來歸,聲勢浩大。近幾個月來連場勝仗,將淮南與山東的金兵趕得隻好西退,自從嶽飛、劉錡、虞允文以來,宋人從未如此大勝金兵過。


    臨安朝廷得訊後大喜,其時丞相史彌遠當政,便任命李全為京東路總管(其時京東東西路早已屬金國該管,但宋朝仍任命京東路的官員),部下軍隊正式稱為“忠義軍”,以楚州(淮安)為總部。宋朝在江北有了一支軍隊,似乎有所振作。但朝廷雖對忠義軍發一些糧餉,其實對之十分猜忌。後來金兵渡淮,攻向長江邊,李全率軍打得金兵一敗再敗,一蹶不振。朝廷升李全為保寧軍節度使兼京東路鎮撫副使,儼然是大將大官了。但朝廷在李全之上,又派了一名大將許國任淮東製置使,以作牽製。許國過去在襄樊、棗陽打仗,軍功卓著,但他為人昏暴,對李全、楊妙真夫婦不加禮遇。忠義軍與宋軍(正規部隊)如發生磨擦糾紛,許國必定處分忠義軍,十分不公。其時蒙古軍擊敗金兵,打到了山東,起始進攻青州。李全在前線作戰,後方忠義軍氣憤不平,便即作亂,殺了許國全家,許國自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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