柯鎮惡接連三杖,都擊在歐陽鋒身上。歐陽鋒今日也是該遭此厄,總算他內力深湛,雖無還手之力,卻能退避化解,將他每一擊的勁道都卸在一旁,身上已給打得皮開肉綻,筋骨內髒卻不受損。柯鎮惡暗暗稱奇,心想老毒物的本事果然非同小可,每一杖下去,明明已經擊中,但總是在他身上滑溜而過,十成勁力倒給化解了九成,心想他的頭蓋總不能以柔功滑開我的杖力,運杖成風,著著向他腦袋進攻。


    歐陽鋒閃頭避了幾次,霎時間全身已遭籠罩在他杖風之下,不由得暗暗叫苦,倘若給他一杖擊在頭上,那裏還保得性命,無可奈何中行險僥幸,突然撲入他懷裏,抓住了他胸口。柯鎮惡大驚,鐵杖已在外門,難以擊敵,隻得伸手反揪。兩人一齊滾倒。


    歐陽鋒不敢鬆手,牢牢抓住對方胸口,左手去扭他腰間,忽然觸手堅硬,急忙抓起,竟是一柄尖刀。這是張阿生常用的兵刃屠牛刀,這刀砍金斷玉,鋒利無比,名雖如此,其實並非用以屠牛。張阿生在蒙古大漠死於陳玄風之手,柯鎮惡心念義弟,這柄刀帶在身畔,片刻不離。歐陽鋒近身肉搏,拔了出來,左手彎過,舉刀便往敵人腰脅刺落。恰在此時,柯鎮惡正放脫鐵杖,右拳猛力揮出,砰的一聲,將歐陽鋒打了個筋鬥。歐陽鋒眼前金星直冒,迷迷糊糊中揮手將尖刀往敵人擲去。柯鎮惡聽得風聲,閃身避過,鏜的一聲,鍾聲嗡嗡不絕,原來尖刀擲上殿上鐵鍾。歐陽鋒這一擲無甚手勁,刀刃在鐵鍾上一撞之後,滑了開來,刺入鍾旁鍾架的木柱,刀身不住顫動。


    楊過站在鍾旁,尖刀貼麵飛過,險些給刺中臉頰,隻嚇得心中怦怦而跳,忙快手快腳的爬上鍾架。歐陽鋒悄悄站起,繞到鍾後,屏住呼吸。此時鍾聲未絕,柯鎮惡一時聽不出他呼吸所在,側頭細辨聲息。大殿中微弱燭光下,見他滿頭亂發,拄杖傾聽,楊過瞧出了其中關鍵,拔出屠牛刀,將刀柄往鍾上撞去,鏜的一聲,將兩人呼吸聲盡皆蓋過。


    柯鎮惡聽到鍾聲,向前疾撲,橫杖擊出,歐陽鋒向旁閃避,這一杖便擊中了鐵鍾,隻聽得鏜的一聲巨響,當真震耳欲聾。楊過隻覺耳鼓隱隱作痛。柯鎮惡性起,揮鐵杖不住擊鍾,前聲未絕,後聲又起,越來越響。歐陽鋒心想他這般敲擊下去,雖郭靖受傷,隻怕黃蓉要來應援。乘著鍾聲震耳,放輕腳步,想從後殿溜出。不料柯鎮惡耳音靈敏之極,雖在鍾聲鏜鏜巨響之中,仍分辨得出別的細微聲息,聽得歐陽鋒腳步移動,假裝不知,仍揮杖狂敲,待他走出數步,離鍾已遠,突然縱躍而前,揮杖往他頭頂擊落。


    歐陽鋒勁力雖失,但他一生不知經過多少大風大浪,這些接戰時的虛虛實實,豈有不知?見柯鎮惡右肩微抬,早知他心意,不待他鐵杖揮出,又已避回鍾後。他重傷後本已步履艱難,但此刻生死係於一發,竟從數十年的深厚內力之中,激發了連自己也不知從何而來的力道。柯鎮惡大怒,叫道:“就算打你不死,累也累死了你。”繞鍾來追。


    楊過見二人繞著鐵鍾兜圈子,時刻一長,義父必定氣力不加,眼見情勢危急,忽然心生一計,爬在鍾架上雙手亂舞,大做手勢。歐陽鋒全神躲閃敵人追擊,並未瞧見,再兜兩個圈子,才見楊過的影子映在地下,正做手勢叫他離開,一時未明其意,但想他既叫我離開,必有用意,當下冒險向外奔去。


    柯鎮惡停步不動,要分辨敵人去向。楊過除下腳上兩隻鞋子,向後殿擲去,啪啪兩聲,落在地下。柯鎮惡大奇,明明聽得歐陽鋒走向大門,怎麽後殿又有聲響?就在他微一遲疑之際,楊過提起屠牛尖刀,發力往吊著鐵鍾的木架橫梁上斬去。這橫梁極粗,楊過力氣又小,利刀雖快,數刀急砍又怎斬它得斷?但鐵鍾沉重之極,橫梁給接連斬出了幾個缺口,已吃不住巨鍾的重量。喀喇喇幾聲響,橫梁折斷,大鐵鍾夾著一股疾風,對準柯鎮惡的頂門直砸下來。


    柯鎮惡早聽得頭頂忽發異聲,正自奇怪,巨鍾已疾落下來,這當兒已不及逃竄,百忙中鐵杖直豎,當的一聲猛響,巨鍾邊緣正壓在杖上,就這麽一擋,他已乘隙從鍾底滾出。但聽喀、砰、嘭、轟,接連幾響,巨鍾撞正鐵杖後翻滾而出,在柯鎮惡腿上猛力衝撞,將他拋出山門,連翻了幾個筋鬥,隻跌得鼻子流血,額角上也破了一大塊。柯鎮惡目不見物,不知變故因何而起,隻怕殿中另有古怪敵人,爬起身來,一蹺一拐的走了。


    歐陽鋒在旁瞧著,也不由得微微心驚,不住口叫道:“可惜,可惜!”又道:“乖孩兒,好聰明!”楊過從鍾架上爬下,喜道:“這瞎子不敢再來啦。”歐陽鋒搖頭道:“此人跟我仇深似海,隻要他一息尚存,必定再來。”楊過道:“那麽咱們快走。”歐陽鋒仍然搖頭,說道:“我受傷甚重,逃不遠。”他這時危難暫過,隻覺四肢百骸都如要散開來一般,實在一步也不能動了。楊過急道:“那怎麽辦?”歐陽鋒沉吟半晌,道:“有個法子,你再斬斷另一口鍾的橫梁,將我罩在鍾下。”楊過道:“那你怎麽出來?”歐陽鋒道:“我在鍾下用功七日,元功一複,自己就能掀鍾出來。這七日之中,那柯瞎子縱然再來尋仇,諒他這點點微末道行,也揭不開這口大鍾。隻要黃蓉這女娃娃不來,未必有人能識破機關。黃蓉一來,那可大事去矣。”


    楊過心想除此之外,確也沒旁的法子,問清楚他確能自行開鍾,不須別人相助,又問:“你七天沒東西吃,行嗎?”歐陽鋒道:“你去找隻盆缽,裝滿了清水,放在我身旁。這裏還有好幾個饅頭,慢慢吃著,盡可支持得七日。”


    楊過去廚房中找到一隻瓦缽,洗淨後裝了清水,放在另一口仍然高懸的大鍾之下,然後扶了歐陽鋒端端正正坐在鍾下。歐陽鋒道:“孩兒,你盡管隨那姓郭的前去,日後我必來尋你。”楊過答應了,爬上鍾架,斬斷橫梁,大鐵鍾落下,將歐陽鋒罩住了。


    楊過叫了幾聲“爸爸”,不聽歐陽鋒答應,知他在鍾內聽不見外邊聲息,正要離去,心念忽動,又到後殿拿一隻瓦缽,盛滿了清水,將瓦缽放在地下,然後倒轉身子,左手伸在缽中,依照歐陽鋒所授逆行經脈之法,將手上毒血逼了一些出來。隻是使這功夫極是累人,他又隻學得個皮毛,雖隻擠得十幾滴黑血,卻已鬧得滿頭大汗。歇了一陣,扯下神像前的幾條布幡,纏在一隻簽筒之上,然後蘸了碗中血水,在那口鍾上到處都遍塗了,心想倘若柯瞎子再至,想撬開鐵鍾,手掌碰到鍾身,叫他非中毒不可。


    忽又想到,義父罩在鍾內,七天之中可別給悶死了,於是用尖刀挖掘鍾邊之下的青磚,在地下挖了個拳頭大的洞孔,以便通風透氣。挖掘之間,那尖刀碰到青磚底下的一塊硬石,啪的一聲,竟爾折斷了。這屠牛刀鋒銳之極,刃鋒卻薄,給楊過當作鐵鑿般亂挖亂掘,一柄寶刀竟爾斷送。他不知此刀珍貴,反正不是自己之物,也不可惜,隨手拋在一旁,伏在地下,對準鍾底洞孔叫道:“爸爸,我去了,你快來接我。鍾邊地下,我已挖了個洞透氣。那口鍾外麵塗了毒水,你出來時小心些。”隨即側頭,俯耳洞孔,隻聽歐陽鋒微弱的聲音道:“好孩子,我不怕毒,毒才怕我。你自己小心,我定來接你。”


    楊過悄立半晌,頗為戀戀不舍,這才快步奔回寄宿的人家,越牆時提心吊膽,隻怕柯鎮惡驚覺,那知進房後見柯鎮惡尚未回來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。


    次日一早,忽聽得有人用棍棒嘭嘭嘭的敲打房門。楊過躍下床來,打開房門,隻見柯鎮惡持著一根木棍,臉色灰白,剛踏進門便向前撲出,摔在地下。楊過見他雙手烏黑,果然又去尋過歐陽鋒,終究中了自己布下之毒,暗暗心喜,假裝吃驚,大叫:“柯公公,你怎麽了?”


    郭靖、黃蓉聽得叫聲,奔過來查看,見柯鎮惡倒在地下,吃了一驚。此時郭靖雖已能行走,卻無力氣,黃蓉將柯鎮惡扶到床上,問道:“大師父,你怎麽啦?”柯鎮惡搖了搖頭,並不答話。黃蓉見到他掌心黑氣,恨恨的道:“又是那姓李的賤人,靖哥哥,待我去會她。”說著一束腰帶,跨步出去。


    柯鎮惡低聲道:“不是那女子。”黃蓉止步回頭,奇道:“咦,那是誰?”柯鎮惡自覺連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也對付不了,反弄得受傷回來,也可算無能之極。他性子剛硬,對受傷的原由竟一句不提。靖蓉二人知他脾氣,若他願說,自會吐露,否則愈問愈惹他生氣。好在他隻皮膚中毒,毒性也不厲害,隻一時昏暈,服了一顆九花玉露丸後便無大礙。


    黃蓉心下計議,眼前郭靖與柯鎮惡受傷,那李莫愁險毒難測,須得先將兩個傷者、兩個孩子送到桃花島,日後再來找她算帳,方策萬全。這日上午在那家人家休息半天,下午雇船東行。楊過見黃蓉不去找歐陽鋒,心下暗喜,又想:“爸爸很怕郭伯母去找他,難道郭伯母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大美人兒,比柯瞎子還厲害嗎?”


    舟行半日,天色向晚,船隻靠岸停泊,船家淘米做飯。郭芙見楊過不理睬自己,既生氣又覺無聊,倚在船窗向外張望,忽見柳蔭下兩個小孩子在哀哀痛哭,瞧模樣正是武敦儒、武修文兄弟。郭芙大聲叫道:“喂,你們在幹什麽?”武修文回頭見是郭芙,哭道:“我們在哭,你不見麽?”郭芙道:“幹什麽呀,你媽打你們麽?”武修文哭道:“我媽死啦!”


    黃蓉問道:“他們的媽媽是誰?”郭芙道:“他們是武伯伯、武媽媽的兒子。”黃蓉已得知武三通夫婦曾相助抗禦李莫愁,而武三通是恩人一燈大師的弟子,聽了一驚,躍上岸去。


    隻見兩個孩子撫著母親的屍身哀哀痛哭。武娘子滿臉漆黑,已死去多時。黃蓉再問武三通的下落,武敦儒哭道:“爸爸不知到那裏去啦。”武修文道:“媽媽給爸爸的傷口吸毒,吸了好多黑血出來。爸爸好了,媽媽卻死了。爸爸見媽死了,心裏忽然又胡塗啦。我們叫他,他理也不理就走了。”說著又哭了起來。黃蓉心想:“武娘子舍生救夫,實是位義烈女子。”問道:“你們餓了罷?”兩兄弟不住點頭。


    黃蓉歎了口氣,命船夫帶他們上船吃飯,到鎮上買了一具棺木,將武娘子收殮了。當晚不及安葬,次晨才找到墳地,葬了棺木。武氏兄弟在墳前伏地大哭。


    郭靖道:“蓉兒,這兩個孩兒沒了爹娘,咱們便帶到桃花島上,以後要多費你心照顧啦。”黃蓉點頭答應,當下勸住了武氏兄弟,上船駛到海邊,另雇大船,東行往桃花島進發。黃藥師離島已久,郭靖、黃蓉在島上定居,不再胡亂傷人,附近船夫對桃花島已不再畏若龍潭虎穴。


    第三回


    投師終南


    郭靖在舟中潛運神功,數日間傷勢便已痊愈了大半。夫婦倆說起歐陽鋒十餘年不見,不但未見衰邁,武功猶勝往昔,這一掌倘若打中了郭靖胸口要害,那便非十天半月之內所能痊可了。兩人談到師父洪七公,不知他身在何處,傷勢是否複發,甚是記掛。黃蓉雖在桃花島隱居,仍遙領丐幫幫主之位,幫中事務由魯有腳奉黃蓉之名處分勾當。她此番來到內陸,原擬乘便會見幫中諸長老會商幫務,並打聽父親及洪七公近況,郭靖既然受傷,隻有先行歸島。


    其後談到楊過,郭靖說道:“我向來有個心願,你自然知道。今日天幸尋到過兒,我的心願就可得償了。”當年郭靖之父郭嘯天與楊過的祖父楊鐵心義結兄弟,兩家妻室同時懷孕。二人相約,日後生下的若均是男兒,就結為兄弟,若均是女兒,則結為金蘭姊妹,如是一男一女,則為夫婦。後來兩家生下的各為男兒,郭靖與楊過之父楊康如約結為兄弟。但楊康認賊作父,多行不義,終於慘死於嘉興王鐵槍廟中。郭靖念及此事,常自耿耿於懷。此時這麽一說,黃蓉早知他的心意,搖頭道:“我不答允。”


    郭靖愕然道:“怎麽?”黃蓉道:“芙兒怎能許配給這小子。”郭靖道:“他父雖行止不端,但郭楊兩家世代交好,我瞧他相貌清秀,聰明伶俐,今後跟著咱倆,將來不愁不能出人頭地。”黃蓉道:“我就怕他聰明過份了。”郭靖道:“你不是聰明得緊麽?那有什麽不好?”黃蓉笑道:“我卻偏喜歡你這傻哥哥呢。”郭靖一笑,道:“芙兒將來長大,未必跟你一般也喜歡傻小子。再說,如我這般大傻瓜,天下隻怕再也難找第二個了。”黃蓉刮臉羞他道:“好希罕麽?不害臊。”


    兩人說笑幾句,郭靖重提話頭,說道:“我爹爹就隻這麽一個遺命,楊鐵心叔父臨死之際也曾重托於我。可是於楊康兄弟與穆世妹份上,我實沒盡了什麽心。若我再不將過兒當作親人一般看待,怎對得起爹爹與楊叔父?我常想將穆世妹接來家裏,讓她母子好好過活,又怕你多心,想不到穆世妹這麽早便去世了。”言下長歎一聲,甚有憮然之意。黃蓉笑道:“好舍不得罷?你自己不懷好意,卻來賴我多心,真不要臉!”郭靖急了,麵紅耳赤,說道:“我……我怎麽不懷好意了?”黃蓉頭一昂,說道:“怎麽?你急了,老羞成怒,想打人嗎?”郭靖微笑道:“你說我敢不敢?”伸臂將妻子抱住,黃蓉便即動彈不得,大叫:“救命,救命!殺人哪!”郭靖一笑,在她臉上一吻,放開了她。黃蓉柔聲道:“好在兩個孩子都還小,此事也不必急。將來倘若過兒當真沒甚壞處,你愛怎麽就怎麽便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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