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玉女心經》練到第七篇之後,全是二人聯手對敵之術,雙劍合璧,男攻則女守,男守則女乘機攻敵。兩人攻守兼備,攻者不虞對方反擊,盡可全力施為,攻勢比之原來強了一倍;守者因有攻者窺伺在側,敵人不敢全力進攻,來力減弱,守者隨時可轉守為攻。楊過與小龍女聯手應敵,雖無對手可任二人試招,但二人心中皆存了個全真道人在,試招者每每便是郝大通,於是在師徒二人心中,郝大通一敗塗地之餘,隻有跪地求饒,有時跪地求饒者竟是丘處機。師徒二人大樂,相對大笑。


    小龍女受師父之誡,不可大悲大樂,自知不合,忙收斂笑容。楊過見小龍女平時難有笑顏,此刻卻玉容嫣然,可親可愛,偏又強自忍笑,更增嫵媚,忍不住便想伸臂將她抱在懷裏,親她幾下,但隨即想到她是師尊,雙臂伸出了便即縮回。小龍女問道:“你這招是什麽?”楊過道:“我怕丘處機跪在地下,突然使出‘前恭後踞’,詭計傷你,因此我要全力護你。”


    這正是《玉女心經》第七篇的要旨所在。林朝英當年創建此經時,已占有石墓,王重陽不肯隨來。她枯居石墓,自創詭異武功,將一番無可奈何的相思之意,寄托於招式之中,想像自己遇到危難,愛侶王重陽竟能不顧自身安危,奮力來救,代為擋開敵人。楊過隨口一句謊話,竟應了祖師婆婆當年撰述此經的遺意。小龍女點頭稱是。


    兩人練到第十九招“亭亭如蓋”時,小龍女複述師傳要旨:“這一招我拚不過敵人,給他一掌擊倒,或是一腳著身,摔倒在地,敵人跟著追擊,以拳掌或刀劍再來傷我,你須撲將過來,擋在我身上,代我受這一擊。敵人舉起拳掌或是刀劍,要擊在你身上。你撲在我身上回護之時,必須兩腿分開,撐在地下,腰脊出力挺住,上身才不致當真壓在我身上。我一劍從你兩腿之間刺出,正通入敵人小腹。敵人見我二人摔倒,以為我二人已無抗禦之能,更不提防,何況你遮住了我兵刃,敵人見不到這‘無中生有’的一刺,非但閃避不了,根本沒想到要避,自然一劍直通入小腹。”


    楊過搖頭道:“姑姑,這一招的確巧妙之極,敵人萬想不到,隻不過……隻不過好像太陰毒了一些。”小龍女道:“什麽陰毒?我二人既已摔倒,那牛鼻子就該罷手,他為什麽又趕上前來,出手再來傷你?他如不上前追擊,這一劍就刺他不到。因此這一劍隻刺壞人,不傷好人。”楊過點頭道:“對極,祖師婆婆要對付的原是壞人。”


    殊不知林朝英創建這些招式之時,設想自己臨敵時遇到危難,王重陽隻因愛極了自己,竟肯舍卻自身,來救愛侶。種種模擬,純係自憐自惜,不過於無可奈何中聊以自慰,以寄相思之情而已。


    楊過按著心經第七篇下段所載,記清了招式之後,與小龍女倆一招一式的試演下來。其時二人修習心經上半部的內功初成,出手迅捷輕盈之極,刹忽來去,盡是奇招怪式,偏又快速無倫。楊過以前與小龍女對招,心中總是存著一份誠敬之意,手掌連她衣衫邊緣也不敢碰到。但練到第七篇下段的功夫,每一招每一式皆是由自己奮力回護對方,心中假想敵人出招淩厲凶狠,小龍女難以抵敵,時時處於極大凶險之中,拆招既久,心中自然而然覺得小龍女已不是武功較己為高的師尊,隻覺她柔弱可憐,受惡人欺淩,非自己出力保護不可。


    小龍女本來年紀比他大了幾歲,但自幼生長於石墓之中,少見天日,所練的玉女神功又有少憂少慮、駐顏緩老之效,因此兩人相較,倒似楊過的年紀反大過了她。這套武功一練,楊過到後來隻覺小龍女是個依賴自己保護的小妹子,更不當她是姑姑師父,所有拳招劍法,盡用於代小龍女擋架敵招,竟不顧及自己。這麽一來,這第七篇下段的功夫,便練得絲絲入扣,將心經中武功的原意顯示無遺,不僅招式相合,更連拳旨劍意,也表達得淋漓盡致。


    小龍女招式上受楊過代擋保護,時刻稍久,心隨手轉,不自禁生出依賴順從之情,師尊的架子尊嚴忽然盡去,兩人目光偶爾相對,一個憐惜回護,一個仰賴求助,突然間心靈相通。這本是心經內功的原意,徒練內功,難達此境,一與外功相結,兩人不由自主的內外交融。


    這日練到一招“願為鐵甲”,楊過須得雙臂環抱小龍女,似乎化為一件鐵甲,將她周身護得不受敵傷,小龍女則須束手受護,自行調勻真氣。楊過縱身而前,雙臂虛抱,其實並沒碰到師父身子,但眼光中脈脈含情,顯得決意自舍性命,為她盡受敵人刀槍拳腳。小龍女一與他眼光相接,紅暈上臉,微感不妥,眼光中露出羞怯之情,輕聲道:“過兒,不好!”楊過便即跳開。


    兩人在古墓中相處日久,年歲日長,情愫早生,隻是一個矜持冷淡,一個尊敬恭順,即在言語中亦無絲毫越禮之處,此刻所練武功既須全身縱躍出力,更時時刻刻設想處於生死存亡的一線之間,種種禮法堤防,早已減弱,自然順了凡人有生俱來的本性。這日從頭練起,練到“亭亭如蓋”那一招,小龍女叫聲:“啊喲!”一個挫步,向前斜身摔倒。楊過縱身而前,憑虛撲在她身上代擋敵招,雙足分開撐地,腰間使力,上身挺起,不和她身子相觸。此時敵人趕將上來,欲待傷害楊過。小龍女便挺長劍從楊過兩腿之間的空隙上刺,一劍通入敵人小腹,就此殺了敵人。


    楊過腰背出力撐住身子,不令自己壓到小龍女身上,卻見她眼波盈盈,滿臉紅暈,嘴角邊似笑非笑,嬌媚百端,不禁全身滾熱,再也難以克製,雙臂抱住了她身子,伸嘴欲在她臉頰上一吻。小龍女年過二十,心中自非全無情欲,給楊過這麽一抱,見到他的眼光,不由得心中動情。但她自幼所練內功是冷漠自製,不論外界如何生變,自己既不驚懼,亦不動怒,動情自然更加不可,驀地裏覺到不妥,出力跳起,脫出楊過的摟抱,順手重重在他臀部猛擊一掌,喝道:“你不乖!不練啦。”奔回石墓。


    楊過又驚又慚,急速隨後跟去,幸好小龍女並沒閉上墓門。楊過走到小龍女臥室之外,拿了一柄掃帚,跪倒在地,說道:“姑姑,今天我錯了,請你重重打我吧!”高舉掃帚過頂。小龍女道:“我不打你,你知錯了就好。咱們以後不練這一招了。”楊過道:“不練也成。以後倘若真有壞人害你,我一般的奮不顧身,保你護你,代擋殺招!”小龍女哼的一聲,說道:“原來你還是乖的,並不欺侮我。”楊過聽了她一聲哼,心中大石才落,說道:“我永永遠遠的保你護你,決不欺侮你。”


    兩人自此以夜作晝,晚上練功,白日在墓中休息。楊過和小龍女嚴自提防,以免更犯當日險些情不自禁之誤。如此兩月有餘,相安無事。


    那心經的內功要旨在更增縱躍之能以及出招的快捷,勁力的增長卻非玉女心經要旨所在。所以要兩人同練,一來若遇走火入魔等困厄時可互相救助,更要緊的是使得兩人心靈相通,在危急之際有如一人。林朝英和王重陽所以良緣難諧,主因便在互不了解,各人所思所念,每每與對方相左,難以心靈相通。林朝英生性矜持,又複靦覥,不肯先吐情意,隻盼同練內功,對方自悟,得以心心相印。其實男女二人若兩情相悅,坦白直言即可表達情意,自內功入手而求兩心互通,未免是遠兜圈子了。且舍口舌言語而不用,內功練到高深處,敵意漸增,情意自相應而減。


    王重陽其實未與林朝英同練玉女心經,林朝英此番心血,於數十年後方得讓徒孫受益。楊過虛心受教,小龍女誠意傳劍,兩情相洽,敵意不生。


    那玉女心經的第九篇全是內功,共分九段,分別行功,這一晚小龍女已練到第七段,楊過也已練到第六段。當晚兩人隔著花叢各自用功,全身熱氣蒸騰,將那花香一薰,更加芬芳馥鬱。漸漸月到中天,再過半個時辰,兩人六段與七段的行功就分別練成了。突然間山後傳來腳步聲響,兩個人一麵說話,一麵走近。


    這玉女心經單數行功是“陰進”,雙數為“陽退”。楊過練的是“陽退”功夫,隨時可以休止,小龍女練的“陰進”卻須一氣嗬成,中途不能微有頓挫。此時她用功正到要緊關頭,對腳步聲和說話聲全然不聞。楊過卻聽得清清楚楚,心下驚異,忙將丹田之氣逼出體外,吐納三次,止了練功。隻聽那二人漸行漸近,語音好生熟悉,原來一個是以前的師父趙誌敬,一個卻是甄誌丙。兩人越說越大聲,竟在互相爭辯。


    隻聽趙誌敬道:“甄師弟,此事你再抵賴也沒用。我去稟告丘師伯,憑他查究罷。”甄誌丙道:“你苦苦逼我,為了何來?難道我就不知?你不過要跟我爭做第三代的首座弟子,將來好做我教掌門人。”趙誌敬冷笑道:“你不守清規,犯了我教大戒,怎能再做首座弟子?”甄誌丙道:“我犯了什麽大戒?”趙誌敬大聲喝道:“全真教第四條戒律,淫戒!”


    楊過隱身花叢,偷眼外望,見兩個道人相對而立。甄誌丙臉色鐵青,在月光映照下更顯得全無血色,沉著嗓子道:“什麽淫戒?”說了這四字,伸手按住劍柄。趙誌敬道:“你自從見了活死人墓中的那個小龍女,整日價神不守舍,胡思亂想,你心中不知幾千百遍的想過,要將小龍女摟在懷裏,溫存親熱,無所不為。我教講究的是修心養性。你心中這麽想,難道不是已犯了淫戒麽?”


    楊過對師父尊敬無比,聽趙誌敬這麽說,不由得怒發欲狂,對二道更恨之切骨。但聽甄誌丙顫聲道:“胡說八道,連我心中想什麽,你也知道了?”趙誌敬冷笑道:“你心中所思,我自然不知。我為了要捉拿楊過這叛門的小畜生回觀治罪,派了鹿清篤和另外三名弟子,輪派在古墓外林子中伺伏,隻等這小畜生出墓到林中來,便捉他回觀……”甄誌丙道:“楊過的武功早高過你弟子鹿清篤了,還捉得到他嗎?”趙誌敬冷冷的道:“楊過是捉不到,他們卻發現了幾個大秘密。他們見到,咱們全真教有一位甄師叔,不斷在古墓外的林中踱來踱去,仰起了頭喃喃自語,隻怕口中叫的是‘小龍女,小龍女!’”甄誌丙怒道:“一派胡言,那有此事!”


    趙誌敬道:“就算聽不到你說話,但你三日兩頭到那林子中踱來踱去,總不假吧?咱們掌門師伯吩咐了的,誰都不準走到古墓旁的林子裏去。我派四個弟子去守候捉拿楊過,除師叔伯、師父之外,教裏人人都知。你去林子裏等小龍女,這不是犯了淫戒算什麽?你不認,我們到掌門師伯、丘師伯那裏去評評這理。”甄誌丙道:“趙師哥,你為來為去,不過想撬掉我這第三代首座弟子的名號,要我將來做不成本教掌門,你肆口胡說,目的隻是為此,大家知道你的用意,除了恥笑之外,又有誰信你了?再說,本教李誌常李師哥、王誌坦王師弟、宋德方宋師弟,那一個不是精明能幹,幹才遠勝於你,你要撬掉我已千難萬難,挨下來卻也未必輪到你呢!”


    趙誌敬冷笑道:“是我肆口胡說嗎?小龍女二十歲生日那天,是誰巴巴的在古墓前放了一盒蜜餞蟠桃、兩罐蜜棗,說是‘恭祝龍姑娘芳辰’呢?”甄誌丙道:“你倒把人家的生日記得這麽清清楚楚。”趙誌敬道:“她十八歲生日那天,妖魔鬼怪大舉來攻,燒了重陽宮的宮觀,這日子誰不記得?你想不認嗎?哼哼!是誰送了這份生日禮,又寫了‘恭祝龍姑娘芳辰’的禮箋,還怕人家不知是誰送的禮,下麵卻寫著‘重陽宮小道甄誌丙謹具’十個字。這張禮箋,可教鹿清篤給收下了。咱們不妨到丘師伯麵前去對一對筆跡,到底是甄師弟你親筆所書呢,還是我趙誌敬假冒的?”從懷中取出一張紅紙,揚了幾揚,說道:“這是不是你的筆跡?咱們交給掌門馬師伯、你座師丘師伯認認去。”甄誌丙再也忍耐不住,唰的一聲,長劍出鞘,分心便刺。


    趙誌敬側身避開,將紅紙塞入懷內,獰笑道:“你想殺我滅口麽?隻怕沒這等容易。”甄誌丙一言不發,疾刺三劍,每一劍都給趙誌敬避開了。到第四劍上,錚的一聲,趙誌敬也長劍出手,雙劍相交,便在花叢旁劇鬥起來。兩人都是全真派第三代高弟,一個是丘處機二徒,一個是王處一首徒,武功原在伯仲之間。甄誌丙咬緊牙關狠命相撲,趙誌敬卻在惡鬥之中不時夾著幾句譏嘲,意圖激怒對方,造成失誤。丘處機的弟子之中,武功本以尹誌平居首,甄誌丙其次,但近幾年來尹誌平潛心內丹煉氣之道,於武功上不免生疏了,於是第三代弟子之中,便由甄誌丙及趙誌敬互爭雄長。


    此時楊過已將全真派的劍法盡數學會,見二人酣鬥之際,進擊退守,招數雖變化多端,但大致盡在意料之中,心想姑姑教的本事果然不錯。見二人翻翻滾滾的拆了數十招,甄誌丙使的盡是進手招數,趙誌敬不斷移動腳步,冷笑道:“我會的你全懂,你會的我也都練過。要想殺我,休想啊,休想。”他守得穩凝無比,甄誌丙奮力進撲,每一招都讓他擋開了。再鬥一陣,眼見二人腳步不住移向小龍女身邊,楊過大驚,心想:“這兩名賊道倘若打到我姑姑身畔,那可糟啦!”


    驀地裏趙誌敬突然反擊,將甄誌丙逼了回去。他急進三招,甄誌丙連退三步。楊過見二人離師父遠了,心中暗喜,那知甄誌丙忽然劍交左手,右臂倏出,呼的一掌,當胸拍去。趙誌敬笑道:“你就是有三隻手,也隻有妙手偷香的本事,終難殺我。”當下左掌相迎。兩人劍刺掌擊,比適才鬥得更加凶了。


    小龍女潛心內用,對外界一切始終不聞不見。楊過見二人走近幾步,心中就焦急萬分,移遠幾步,又略略放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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