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莫愁待馬隊過後,舉拂塵拂去身上給奔馬揚起的灰土。她拂塵每動一下,陸無雙的心就劇跳一下,知道這一拂若非拂去塵土,而是落在自己頭上,勢不免立時腦漿迸裂。


    李莫愁拂罷塵土,又問:“後來怎樣了?”楊過道:“幾個化子擄了那姑娘,向北方去啦。小道路見不平,意欲攔阻,那兩個叫化就留下來跟我打了一架。”


    李莫愁點了點頭,微微一笑,道:“很好,多謝你啦。我姓李名莫愁,江湖上叫我赤練仙子,也有人叫我赤練魔頭。你聽過我名字麽?”楊過搖頭道:“我沒聽見過。姑娘,你這般年輕美貌,真如天仙下凡一樣,怎可稱為魔頭啊?”李莫愁這時已三十來歲,但內功深湛,皮膚雪白粉嫩,臉上沒一絲皺紋,望之仍如二十許人。她一生自負美貌,聽楊過這般當麵奉承,心下自然樂意,拂塵一擺,道:“你跟我說笑,自稱是王重陽門人,本該好好叫你吃點苦頭再死。既然你還會說話,我就隻用這拂塵稍稍教訓你一下。”


    楊過搖頭道:“不成,小道不能隨便跟後輩動手。”李莫愁啐道:“死到臨頭,還在說笑。我怎麽是你後輩啦?”楊過道:“我師父重陽真人,跟你祖師婆婆是同輩,我豈非長著你一輩?你這麽個年輕貌美的小姑娘,天真爛漫,雪白可愛,我老人家是不能欺侮你的。”李莫愁淺淺一笑,對洪淩波道:“再將劍借給他。”楊過搖手道:“不成,我……”他話未說完,洪淩波已拔劍出鞘,隻聽嚓的一響,手中拿著的隻是個劍柄,劍刃卻留在劍鞘之內。她愕然之間,隨即醒悟,原來楊過還劍之時暗中使了手腳,將劍刃捏斷,但微微留下幾分勉強牽連,拔劍時稍一用力,當即斷截。


    李莫愁臉上變色。楊過道:“本來嘛,我是不能跟後輩年輕小姑娘們動手的,但你既定要逼我過招,這樣罷,我空手接你拂塵三招。咱們把話說明在先,隻過三招,隻要你接得住,我就放你走路。但三招一過,你卻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啦。”他知當此情勢,不動手是不成的了,當真比拚,自然絕不是她對手,索性老氣橫秋,裝出一派前輩模樣,再以言語擠兌,要她答應隻過三招,不能再發第四招,自己反正鬥她不過,用不用兵刃也是一樣,最好她也就此不使那招數厲害之極的拂塵。


    李莫愁豈不明白他用意,心道:“憑你這小子也接得住我三招?”說道:“好啊,老前輩,後輩領教啦。”楊過道:“不敢,小妹妹……”突然間隻見青影晃動,身前身後都是拂塵影子。李莫愁這一招“無孔不入”,乃向敵人周身百骸進攻,雖是一招,其實千頭萬緒,一招中包含了數十招,竟同時點他全身各處大穴。她適才見楊過與兩丐交手,劍法精妙,確非庸手,定要在三招之內傷他,倒也不易,是以一上手就使出生平最得意的“三無三不手”來。


    這三下招數是她自創,連小龍女也沒見過。楊過突然見到,嚇了一跳。這其實是無可抵擋的一招,閃得左邊,右邊穴道被點,避得前麵,後麵穴道受傷,隻武功遠勝於她的高手,以狠招正麵撲擊,才能逼得她回拂塵自救。楊過自然無此功力,情急之下,突然一個筋鬥,頭下腳上,運起歐陽鋒所授功夫,經脈逆行,全身穴道盡數封閉,隻覺無數穴道上同時微微一麻,立即無事。他身子急轉,倒立著飛腿踢出。


    李莫愁眼見明明已點中他多處穴道,他居然仍能還擊,心中大奇,跟著一招“無所不至”。這一招點的是他周身諸處偏門穴道。楊過以頭撐地,伸出左手,伸指戳向她右膝彎“委中穴”。李莫愁更驚,急忙避開,“三無三不手”的第三手“無所不為”立即使出。


    這一招不再點穴,專打眼睛、咽喉、小腹、下陰等人身諸般柔軟之處,是以叫作“無所不為”,陰狠毒辣,可說已有些無賴意味。當她練此毒招之時,那想得到世上竟有人動武時會頭下腳上,匆忙中一招發出,自是照著平時練得精熟的部位攻擊敵人,這一來,攻眼睛的打中了腳背,攻咽喉的打中了小腿,攻小腹的打中了大腿,攻下陰的打中了胸膛,攻其柔虛,逢其堅實,竟沒半點功效。


    李莫愁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,她一生中見過不少大陣大仗,武功勝過她的人也曾會過,她事先料敵周詳,或攻或守,或擊或避,均有成竹在胸,萬料不到這小道士竟有如此不可思議的功夫,隻一呆之下,楊過突然張口,已咬住了她拂塵的塵絲,一個翻身,直立起來。李莫愁手中一震,竟讓他奪去了拂塵。


    當年二次華山論劍,歐陽鋒逆運經脈,一口咬中黃藥師的手指,險些送了他性命。蓋逆運經脈之時,口唇運氣,一張一合,自然而然會生咬人之意。一人全身諸處之力,均不及齒力厲害,常人可用牙齒咬碎胡桃,而大力士手力再強,亦難握破胡桃堅殼。楊過內力雖不及李莫愁遠甚,但牙齒一咬住拂塵,竟奪下她用以揚威十餘載的兵刃。


    這一下變生不測,洪淩波與陸無雙同時驚叫,李莫愁雖然驚訝,卻絲毫不懼,雙掌輕拍,施展赤練神掌,撲上奪他拂塵。她一掌剛要拍出,突然叫道:“咦,是你!你師父呢?”原來楊過臉上塗了泥沙,頭下腳上的急轉幾下,泥沙剝落,露出了半邊本來麵目。同時洪淩波也已認出了陸無雙,叫道:“師父,是師妹啊。”先前陸無雙一直不敢與李莫愁、洪淩波正麵相對,此時楊過與李莫愁激鬥,她凝神觀看,忘了側臉避開洪淩波的眼光。


    楊過左足一點,飛身上了李莫愁的花驢,同時左手彈出,一根玉蜂針射進了洪淩波所乘驢子的腦袋。李莫愁大怒,飛身向楊過撲去。楊過縱身離鞍,倒轉拂塵柄,噗的一聲,將花驢打了個腦漿迸裂,大叫:“媳婦兒,快隨你漢子走。”身子落上馬背,揮拂塵向後亂打。陸無雙立即縱馬疾馳。李莫愁的輕功施展開來,一二裏內大可趕上四腿的牲口,但讓楊過適才的怪招嚇得怕了,不敢過份逼近,施展小擒拿手欲奪還拂塵,第四招上左手三指碰上了塵絲,反手抓住一拉,楊過拿捏不住,又給她奪回。


    洪淩波胯下的驢子腦袋中了玉蜂針,突然發狂,猛向李莫愁衝去,張嘴大咬。李莫愁喝道:“淩波,你怎麽啦?”洪淩波道:“驢子鬧倔性兒。”用力勒韁,拉得驢子滿口是血。猛地裏那驢子四腿一軟,翻身倒斃,洪淩波躍起身來,叫道:“師父,咱們追!”此時楊陸二人早奔出半裏之外,再也追不上了。


    陸無雙與楊過縱騎大奔一陣,回頭見師父不再追來,叫道:“傻蛋,我胸口好疼,抵不住啦!”楊過躍下馬背,俯耳在地上傾聽,並無追騎蹄聲,道:“不用怕啦,慢慢走罷。”兩人並轡而行。


    陸無雙歎了口氣,道:“傻蛋,怎麽連我師父的拂塵也給你奪下來啦?”楊過道:“我跟她胡混亂搞,她心裏一樂,就將拂塵給了我。我老人家不好意思要她小姑娘的東西,又還了給她。”陸無雙道:“哼,她為什麽心裏一樂,瞧你長得挺俊麽?”說了這話,臉上微微一紅。楊過笑道:“她瞧我傻得有趣,也是有的。”陸無雙道:“呸!好有趣麽?”


    兩人緩行一陣,怕李莫愁趕來,又催坐騎急馳。如此快一陣、慢一陣的行到黃昏。楊過道:“媳婦兒,你如要保全小命,隻好拚著傷口疼痛,再跑一晚。”陸無雙道:“你再胡說八道,瞧我理不理你?”楊過伸伸舌頭,道:“可惜是坐騎累了,再跑得一晚準得拖死。”此時天色漸黑,猛聽得前麵幾聲馬嘶,楊過喜道:“咱們換馬去罷。”兩人催馬上前,奔了裏許,見一個村莊外係著百餘匹馬,原來是日間所見的那隊蒙古騎兵。楊過道:“你待在這兒,我進村探探去。”翻身下馬,走進村去。


    隻見一座大屋的窗中透出燈光,楊過閃身窗下,向內張望,見一個蒙古官員背窗而坐。楊過靈機一動:“與其換馬,不如換人。”待了片刻,見那蒙古官站起身來,在室中來回走動。這人約莫三十來歲,正是日間所見的那錦袍官員,神情舉止,氣派甚大,看來官職不小。楊過待他背轉身時,輕輕揭起窗格,縱身而入。那官員聽到背後風聲,倏地搶上一步,左臂橫揮,一轉身,雙手十指猶似兩把鷹爪,猛插過來,竟是招數淩厲的“大力鷹爪功”。楊過微感詫異,不意這個蒙古官員手下倒也有幾分功夫,側身從他雙手間閃過。那官員連抓數下,都給他輕描淡寫的避開。


    那官員少時曾得鷹爪門的名師傳授,自負武功了得,但與楊過交手數招,竟全然無法施展手腳。楊過見他雙手又惡狠狠的插來,突然縱高,左手按他左肩,右手按他右肩,內力直透雙臂,喝道:“坐下!”那官員雙膝一軟,坐倒在地,但覺胸口鬱悶,似有滿腔鮮血急欲噴出。楊過伸手在他乳下穴道上揉了兩揉,那官員胸臆登鬆,一口氣舒了出來,慢慢站起,怔怔的望著楊過,隔了半晌,這才問道:“你是誰?來幹麽?”這兩句漢話倒說得字正腔圓。


    楊過笑了笑,反問:“你叫什麽名字?做的是什麽官?”那官員怒目圓瞪,又要撲上。楊過毫不理睬,卻去坐在他先前坐過的椅中。那官員雙臂直上直下的猛擊過來,楊過隨手推卸,毫不費力的將他每一招都化解了去,說道:“喂,你肩頭受了傷,別使力才好。”那官員一怔,道:“什麽受了傷?”左手摸摸右肩,有一處隱隱作痛,忙伸右手去摸左肩,同樣部位也是一般的隱痛,這處所先前沒去碰動,並無異感,手指按到,卻有細細一點地方似乎直疼到骨裏。那官員大驚,忙撕破衣服,斜眼看時,隻見左肩上有個針孔般的紅點,右肩上也是如此。他登時醒悟,對方剛才在他肩頭按落之時,手中偷藏暗器,已算計了他,不禁又驚又怒,喝道:“你使了什麽暗器?有毒沒毒?”


    楊過微微一笑,道:“你學過武藝,怎麽連這點規矩也不知?大暗器無毒,小暗器自然有毒。”那官員心中信了九成,但仍盼他隻是出言恐嚇,神色間有些將信將疑。楊過微笑道:“你肩頭中了我的神針,毒氣每天伸延一寸,約莫六天,毒氣攻心,那就歸天了。”


    那官員雖想求他解救,卻不肯出口,急怒之下,喝道:“既然如此,老爺跟你拚個同歸於盡。”縱身撲上。楊過閃身避開,雙手各持了一枚玉蜂針,待他又再舉手抓來,雙手伸出,將兩枚玉蜂針分別插入了他掌心。那官員隻感掌心中一痛,當即停步,舉掌見到掌心中的細針,隨即隻覺兩掌麻木,大駭之下,再也不敢倔強,過了半晌,說道:“算我輸了!”


    楊過哈哈大笑,問道:“你叫什麽名字?”那官員道:“下官耶律鑄,請問英雄高姓大名?”楊過道:“我叫楊過。你在蒙古做什麽官?”耶律鑄說了。原來他是蒙古大丞相耶律楚材的長子。耶律楚材輔助成吉思汗和窩闊台平定四方,功勳卓著,是以耶律鑄年紀不大,卻已做到汴梁經略使的大官,這次是南下到河南汴梁去就任。


    楊過也不懂汴梁經略使是什麽官職,隻點點頭,說道:“很好,很好。”耶律鑄道:“下官不知何以得罪了楊英雄,當真胡塗萬分。楊英雄但有所命,請吩咐便是。”楊過笑了笑,道:“也沒什麽得罪了。”突然一縱身,躍出窗去。耶律鑄大驚,急叫:“楊英雄……”奔到窗邊,楊過早已影蹤全無。耶律鑄驚疑不定:“此人倏忽而來,倏忽而去,我身上中了他的毒針,那便如何是好?”忙拔出掌心中的細針,肩頭和掌心漸感麻癢難當。


    正心煩意亂間,窗格一動,楊過已然回來,室中又多了一個少女,正是陸無雙。耶律鑄道:“啊,你回來了!”楊過指著陸無雙道:“她是我的媳婦兒,你向她磕頭罷!”陸無雙喝道:“你說什麽?”反手就是一記巴掌。楊過倘若要避,這一記如何打他得著?但自找尋不著小龍女,沮喪無聊之際,心情反常,頗願自虐受苦,隻覺受她打上一掌、罵得幾句,說不出的舒服受用,竟不躲開,啪的一響,麵頰上熱辣辣的吃了一掌。


    耶律鑄不知二人平時鬧著玩慣了的,隻道陸無雙的武功比楊過還要高強,呆呆的望著二人,不敢作聲,楊過撫了撫被打過的麵頰,對耶律鑄笑道:“你中了我神針之毒,但一時三刻死不了。隻要乖乖聽話,我自會給你治好。”耶律鑄道:“下官生平最仰慕的是英雄好漢,隻可惜從來沒見過真正有本領之人,今日得能結識高賢,實慰平生之望。楊英雄有何吩咐,下官樂於照辦。”這幾句話既自高身分,又將對方大大的捧了一下。


    楊過從來沒跟官府打過交道,不知居官之人最大的學問就是奉承上司,越精通做官之道的,諂諛之中越不露痕跡。耶律鑄原是遼國人,本來粗野誠樸,遼亡後在蒙古朝裏做官,漸漸也沾染了中國官場的習氣。楊過給他幾句馬屁一拍,心中大喜,翹起拇指讚道:“瞧你不出,倒是個挺有骨氣的好漢子。來,我立刻給你治了。”當下用吸鐵石將他肩頭的兩枚玉蜂針吸了出來,再給他在肩頭和掌心敷上傷藥。小龍女與楊過若非當真遭逢大敵,所使玉蜂針是隻喂極輕微毒藥的那一種。


    陸無雙從未見過玉蜂針,這時見那兩口針細如頭發,似乎放在水麵也浮得起來,心想:“一陣風就能把這針吹得不知去向,卻如何能作為暗器?”對楊過佩服之心不由得又增了一分,口中卻道:“使這般陰損暗器,沒點男子氣概,也不怕旁人笑話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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