武氏兄弟老大不願,但素知郭芙的言語違拗不得。兄弟倆當下怏怏先行。郭芙叫道:“咱們繞近路先到那棵大樹上躲著,大家小心些別出聲,我媽不會知覺的。”武氏兄弟遙遙答應,加快腳步去了。


    郭芙瞧瞧楊過,見他身上衣服委實破爛得厲害,說道:“回頭我要媽給你做幾件新衣,你打扮起來,就不會這般難看了。”楊過搖頭道:“我生來難看,打扮也沒用的。”


    郭芙說過便算,也沒再將這事放在心上,瞧著武氏兄弟的背影,忽然輕輕歎了口氣。楊過道:“你為什麽歎氣?”郭芙道:“我心裏煩得很,你不懂的。”


    楊過見她臉色嬌紅,秀眉微蹙,確是個絕美的姑娘,比之陸無雙、完顏萍、耶律燕等還更美上三分,心中微微一動,說道:“我知道你為什麽煩心。”郭芙笑道:“這又奇了,你怎會知道?真胡說八道。”楊過道:“好,我如猜中了,你可不許抵賴。”


    郭芙伸出一根白白嫩嫩的小手指抵著右頰,星眸閃動,嘴角蘊笑,道:“好,你猜。”楊過道:“那還不容易。武家哥兒倆都喜歡你,都討你好,你心中就難以取舍。”


    郭芙給他說破心事,一顆心登時怦怦亂跳。這件事她知道、武氏兄弟知道、她父母知道,甚至師公柯鎮惡也知道,可是大家都覺得此事難以啟齒,每個人心裏常常想著,口中卻從來沒提過一句。此時鬥然間給楊過說了出來,不由得她滿臉通紅,又高興,又難過,又想嘻笑,又想哭泣,淚珠兒在眼眶中滾來滾去。


    楊過道:“大武哥哥穩重斯文,小武哥哥說話好聽。兩個兒都年少英俊,性子聰明,又都千依百順,向我大獻殷勤,當真哥哥有哥哥的好,弟弟有弟弟的精,可是我一個兒,又怎能嫁兩個人?”郭芙怔怔的聽他說著,聽到最後一句,啐了一口,說道:“你滿嘴胡說,誰理你啦?”楊過瞧她神色,早知已全盤猜中,口中輕輕哼著小調兒:“可是我一個兒啊,又怎能嫁兩個人?”


    他連哼幾句,郭芙始終心不在焉,似沒聽見,過了一會,才道:“楊大哥,你說是大武哥哥好呢,還是小武哥哥好?”這句話問得甚是突兀。她與楊過雖是兒時遊伴,但當時便有嫌隙,又多年未見,現下兩人都已長大,這般女兒家的心事怎能向他吐露?可是楊過生性活潑,隻要不得罪他,他跟你嘻嘻哈哈,有說有笑,片刻間令人如坐春風,似飲美酒。況且郭芙心中不知已千百遍的想過此事,確然覺得二人各有好處,日常玩耍說笑,和武修文較為投機相得,但要辦什麽正事,卻又是武敦儒妥當得多。女孩兒情竇初開,平時對二人或嗔或怒,或喜或愁,將兄弟倆擺弄得神魂顛倒,在她內心,卻好生為難,不知該對誰更好些才是。她沒人可以商量,這時楊過說中她的心事,竟不自禁的問出了口。


    楊過笑道:“我瞧兩個都不好。”郭芙一怔,問道:“為什麽?”楊過笑道:“倘若他二人好了,我楊過還有指望麽?”他一路上對陸無雙嬉皮笑臉的胡鬧慣了,其實並非當真有甚邪念,這時和郭芙說笑,竟又脫口而出。郭芙一呆,她是個嬌生慣養的姑娘,從來沒人敢對她說半句輕薄之言,當下不知該發怒還是不該,板起了臉,道:“你不說也就罷了,誰跟你說笑?”說著展開輕功,繞小路向山坳後奔去。


    楊過碰了個釘子,覺得老大不是意思,心想:“我擠在他們三人中間幹麽?”轉過身來,緩緩而行,心想:“武家兄弟把這姑娘當作天仙一般,唯恐她不嫁自己。其實當真娶到了,整天陪著這般嬌縱橫蠻的一個女子,定是苦頭多過樂趣,嘿,也真好笑。”


    郭芙奔了一陣,隻道楊過定會跟來央求賠罪,不料立定稍候,竟沒他的人影。她心念一轉,暗道:“這人不會輕功,自然追我不上。”當即向來路趕回,隻見他反而走遠,忙奔到他麵前,問道:“你怎麽不來?”楊過道:“郭姑娘,請你轉告你爹爹媽媽,說我走啦。”郭芙一驚,道:“好端端的幹麽走了?”楊過淡淡一笑,道:“也沒什麽,我本來不為什麽而來,既然來過了,也就該去了。”


    郭芙素來喜歡熱鬧,雖然心中全然瞧不起楊過,隻覺得聽他說笑,比之跟武氏兄弟說話另有一股新鮮味兒,實是一百個盼望他別走,說道:“楊大哥,咱們這麽久沒見,我有好多話要問你呢。再說,今晚開英雄大宴,各家各派的英雄好漢都來聚會,你怎不見識見識呢?”


    楊過笑道:“我又不是英雄,也來與會,豈不教那些大英雄們笑話?”郭芙道:“那也說得是。”微一沉吟,道:“反正陸家莊不會武功之人也很多,你跟那些帳房先生、管家們一起喝酒吃飯,也就是了。”楊過一聽大怒,心想:“好哇,你將我當作低三下四之人看待了。”臉上絲毫不露氣惱之色,笑道:“那可不錯。”他本想一走了之,此時卻將心一橫,決意要做些事情來出一口惡氣。


    郭芙自小嬌生慣養,不懂人情世故,她這幾句話其實並非有意相損,卻不知無意中已大大得罪了人。她見楊過回心轉意,笑道:“快走罷,別去得遲了,給媽先到,就偷看不到了。”她在前快步而行,楊過氣喘籲籲的跟著,落腳沉重,顯得十分的遲鈍笨拙。


    好容易奔近黃蓉平時傳授魯有腳棒法之處,見武氏兄弟已爬在樹梢,四下張望。郭芙躍上樹枝,伸下手來拉楊過上去。楊過握著她溫軟如綿的小手,不由得心中一蕩,但隨即想起:“你便再美十倍,也怎及得上我姑姑半分?”


    郭芙悄聲問道:“我媽還沒來麽?”武修文指著西首,低聲道:“魯長老在那裏舞棒弄棍,師母和師父走開說話去了。”郭芙生平就隻怕父親一人,聽說他也來了,覺得有些不妥,但見魯有腳拿著一根竹棒,東邊一指,西邊一圈,毫無驚人之處,低聲道:“這就是打狗棒法麽?”武敦儒道:“多半是了。”


    郭芙又看了幾招,但覺呆滯,不見奧妙,說道:“魯長老還沒學會,沒什麽好看,咱們走罷。”楊過見魯長老所使的棒法,與洪七公當日在華山絕頂所傳果然分毫不錯,暗暗冷笑:“小女孩兒什麽也不懂,偏會口出大言。”


    武氏兄弟對郭芙奉命唯謹,聽說她要走,正要躍下樹來,忽聽樹下腳步聲響,郭靖夫婦並肩走近。隻聽郭靖說道:“芙兒的終身大事,自然不能輕忽。但過兒年紀還小,少年人頑皮胡鬧總免不了的。在全真教鬧的事,看來也不全是他錯。”黃蓉道:“他在全真教搗蛋,我才不在乎呢。你顧念郭楊兩家祖上累世的交情,原本是該的。但楊過這小子狡獪得緊,我越瞧他,越覺得像他父親,我怎放心將芙兒許他?”


    楊過、郭芙、武氏兄弟聽了這幾句話,無不大驚。四人雖知郭楊兩家本有瓜葛牽連,卻不知上代原來淵源極深,更萬想不到郭靖有意把女兒許配給楊過。這幾句話與各人都有莫大幹係,四人自均凝神傾聽,四顆心一齊怦怦亂跳。


    隻聽郭靖道:“楊康兄弟不幸流落金國王府,誤交匪人,才落得如此悲慘下場,到頭來竟致屍骨不全。如他自小就由楊鐵心叔父教養,決不至此。”黃蓉歎了口氣,過了一會,低低的道:“那也說得是。”


    楊過對自己身世從來不明,隻知父親早亡,死於他人之手,至於怎樣死法,仇人是誰,即自己生母也不肯明言。此時聽郭靖提到他父親,說什麽“流落王府,誤交匪人”,又是什麽“屍骨不全”,登時如遭雷轟電掣,全身發顫,臉如死灰。郭芙斜眼瞧了他一眼,見他如此神色,不由得心中害怕,擔心他突然摔下,就此死去。


    郭靖與黃蓉背向大樹,並肩坐在一塊岩石之上。郭靖輕撫黃蓉手背,溫言道:“自從你懷了這第二個孩子,最近身子大不如前,快些將丐幫的大小事務一古腦兒的交了給魯有腳,須得好好調養才是。”郭芙大喜,心道:“原來媽媽有了孩子,我多個弟弟,那可有多好。媽怎麽又不跟我說?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丐幫之事,我本來就沒多操心。倒是芙兒的終身,好教我放心不下。”郭靖道:“全真教既不肯收過兒,讓我自己好好教他罷。我瞧他人是極聰明的,將來我把功夫盡數傳了與他,也不枉了我跟他爹爹結義一場。”


    楊過聽郭靖言語中對自己情重,心中感動不已,幾欲流下淚來。


    黃蓉歎道:“我就是怕他聰明反被聰明誤,因此隻教他讀書,不傳武功。盼他將來成為一個深明大義、正正派派的好男兒,縱使不會半點武功,咱們將芙兒許他,也是心滿意足的了。”郭靖道:“你用心本來很好,可是芙兒是這樣的一個脾氣,這樣的一身武功,要她終身守著一個文弱書生,你說不委屈她麽?你說她會尊重過兒麽?我瞧啊,這樣的夫妻定然難以和順。”黃蓉笑道:“也不怕羞!原來咱倆夫妻和順,隻因為你武功勝過我了。郭大俠,來來來,咱倆比劃比劃。”郭靖笑道:“好,黃幫主,你劃下道兒來罷。”隻聽啪的一聲,黃蓉在郭靖肩頭輕輕拍了一下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黃蓉道:“唉,這件事說來好生為難,就算過兒的事暫且擱在一旁,武家哥兒倆又怎生分解?你瞧大武好些呢,還是小武好些?”郭芙和武氏兄弟三人之心自然大跳特跳。楊過事不關己,卻也急欲知道郭靖對二人的評語。


    隻聽郭靖“嗯”了一聲,隔了好久始終沒有下文,最後才道:“小事情上是瞧不出的。一個人要麵臨大事,真正的品性才顯得出來。”他聲調轉柔,說道:“好,芙兒年紀還小,過幾年再說也不算遲,說不定到那時一切自有妥善安排,全不用做父母的操心。你教導魯長老棒法,可別太費神了,這幾日我總覺你氣息不順,很有些耽心。我找過兒去,跟他談談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向來路回去。


    黃蓉坐在石上調勻一會呼吸,才招呼魯有腳過來試演棒法。這時魯有腳已將三十六路打狗棒法盡數學全,隻是如何使用卻未領會訣竅。黃蓉耐著性子,一路路的詳加解釋。


    那打狗棒法的招數固然奧妙,而訣竅心法尤其神妙無比,否則小小一根青竹棒兒怎得成為丐幫鎮幫之寶?以歐陽鋒如此厲害的武功,竟要苦苦思索,方能拆解得一招半式?黃蓉已花了將近一個月工夫,才將招數傳授了魯有腳,此時再把口訣和變化心法念了幾遍,叫他牢牢記住,說到融會貫通,那是要瞧各人的資質與悟性了,卻不是師父所能傳授得了的。


    郭芙與武氏兄弟不懂棒法,隻聽得索然無味,什麽“封”字訣如何如何,“纏”字訣又怎樣怎樣,第十八變怎樣轉為第十九變,而第十九變又如何演為第二十變。三人幾次要想溜下樹去,卻又怕給黃蓉發覺,隻盼她盡快說完口訣,與魯有腳一齊走開。那知黃蓉預定今日在英雄大宴之前將幫主之位傳給魯有腳,預定此時將棒法口訣一齊傳完,倘若他無法領會,寧可日後慢慢再教,總須遵依幫規,使他在接任幫主時已學會打狗棒法,因之說了將近一個時辰還沒說完。偏生魯有腳天資不佳,近年來記心減退,一時之間又怎記得了這許多?黃蓉反來覆去說了一遍又一遍,他總難記得周全。


    黃蓉自十五歲上與郭靖相識,對資質遲鈍之人相處已慣,魯有腳記心不好,她倒也並不著惱。苦在幫規所限,這口訣心法必須以口相傳,決不能錄之於筆墨,否則寫將出來讓他慢慢讀熟,倒可省卻不少心力了。


    當日洪七公在華山絕頂與歐陽鋒比武,損耗內力後將這棒法每一招每一變都教了楊過,叫他演給歐陽鋒觀看,但臨敵使用的口訣心法卻一句不傳。他想楊過雖聽了招數,不明心法,實無半點用處,這樣便不算犯了幫規,而當時並非真的與歐陽鋒過招,使棒的心法自也不必傳授。那知楊過竟在此處原原本本的盡數聽到。他天資高出魯有腳百倍,隻聽了三遍,已一字不漏的記住,魯有腳卻兀自顛三倒四、纏七夾八的背不清楚。


    黃蓉第二次懷孕之後,某日修習內功時偶一不慎,傷了胎氣,身子由是虛弱。這日教了半天,頗感疲累,倚在石上休息,合眼養了一會神,叫道:“芙兒、儒兒、文兒、過兒,一起都給我滾下來罷!”郭芙等四人大吃一驚,都想:“怎麽她不動聲色,原來早知道了!”郭芙笑道:“媽,你真有本事,什麽都瞞不過你。”說著使招“乳燕投林”,輕輕躍在她麵前。武氏兄弟跟著躍下,楊過卻慢慢爬下樹來。


    黃蓉哼了聲道:“憑你們這點功夫,也想偷看來著?倘若連你們幾個小賊也知覺不了,行走江湖,隻怕過不了半天就中歹人埋伏。”郭芙訕訕的有些不好意思,但自恃母親素來寬縱,也不怕她責罵,笑道:“媽,我拉了他們三個來,想要瞧瞧威震天下的打狗棒法,那知道魯長老使的一點也不好看。媽,你使給我們見識見識。”


    黃蓉一笑,從魯有腳手中接過竹棒,道:“好,你小心著,我要絆小狗兒一交。”郭芙全神留心下盤,隻待竹棒伸來,立即上躍,教她絆之不著。黃蓉竹棒一晃,郭芙急忙躍起,雙足離地半尺,剛好棒兒一絆,全不使力的便將她絆倒了。郭芙跳起身來,大叫:“我不來,我不來。那是我自己不好。”黃蓉笑道:“好罷,你愛怎麽著就怎麽著。”


    郭芙擺個馬步,穩穩站著,轉念一想,說道:“大武哥哥,小武哥哥,你兩個在我旁邊,也擺馬步。”武氏兄弟依言站穩。郭芙伸出手臂與二人手臂相勾,合三人之力,當真是穩若泰山,說道:“媽,不怕你啦。除非是爹爹的降龍十八掌,那才推得動我們。”黃蓉微微一笑,揮棒往三人臉上橫掃過去,勢挾勁風,甚是峻急。三人連忙仰後相避,這麽一來,下盤紮的馬步自然鬆了。黃蓉竹棒回帶,使個“轉”字訣,往三人腳下掠去,三人立足不穩,同時撲地跌倒。總算三人武功已頗有根基,上身微一沾地,立即躍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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