霍都心想:“越是這般人,越有高深武功,委實輕忽不得。”抱拳為禮,說道:“小王向前輩討教,請亮兵刃罷。”朱子柳道:“蠻夷之邦,未受聖人教化,閣下既然請教,敝人自當指點指點。”霍都心下惱怒:“你出言辱我蒙古,須饒你不得。”摺扇一張,道:“這就是我的兵刃,你使刀還是使劍?”朱子柳提筆在空中寫了一個“筆”字,笑道:“敝人一生與筆杆兒為伍,會使什麽兵刃?”霍都凝神看他那枝筆,但見竹管羊毫,筆鋒上沾著半寸墨,實無異處,與武林中用以點穴的純鋼筆大不相同,正欲相詢,隻見外麵走進來一個白衣少女。


    她在廳口一站,眼光在各人臉上緩緩轉動,似乎在找尋什麽人。


    堂上群雄本來一齊注目朱子柳與霍都二人,那白衣少女一進來,眾人不由自主的都向她望去。但見她臉色蒼白,若有病容,雖燭光如霞,照在她臉上仍無半點血色,更顯得清雅絕俗,姿容秀麗無比。世人常以“美若天仙”四字形容女子之美,但天仙究竟如何美法,誰也不知,此時一見那少女,各人心頭都不自禁的湧出“美若天仙”四字來。她周身猶如籠罩著一層輕煙薄霧,似真似幻,實非塵世中人。


    楊過一見到那少女,大喜若狂,胸口便似猛地給大鐵槌重重一擊,立即從屋角裏一躍而出,緊緊抱住了她,大叫:“姑姑,姑姑!”


    這少女正是小龍女。


    她自與楊過別後,在山野間兜了個圈子,重行潛水回進古墓石室。她十八歲前在古墓中居住,當真是心如止水,不起半點漪瀾,但自與楊過相遇,經過了這一番波折,再要如舊時一般諸事不縈於懷,卻萬萬不能的了。每當在寒玉床上靜坐練功,就想起楊過曾在此床睡過;坐在桌邊吃飯,便記起當時飲食曾有楊過相伴。練功不到片刻,便即心中煩躁,難以為繼。如此過了月餘,再也忍耐不住,決意去找楊過,但找到之後如何對待,卻一無所知。她自聽了李莫愁挑撥之言,明知楊過已經變心,當時一悲而去,過得幾天,便想:“他變心就由他變心,我總之是離不開他。”


    下得山來,但見事事新鮮,她又怎識得道路,見了路人,就問:“你見到楊過沒有?”肚子餓了,拿起人家的東西便吃,也不知該當給錢,一路上鬧了不少笑話。但旁人見她美若天仙,天真可愛,不自禁的都加容讓,倒也無人與她為難,在飯店中飲食了不給錢,也沒人強要索討。一日無意間在客店中聽到兩名大漢談論,說是天下有名的英雄好漢都到大勝關陸家莊赴英雄宴,她想楊過說不定也在那兒,於是打聽路途,到得陸家莊來。


    除了郝大通、甄誌丙、趙誌敬等三人外,大廳上二千餘人均不知小龍女是何來曆,但見她美得出奇,人人心中都生特異之感。孫不二雖知其人,卻從未會過。甄誌丙臉色慘白,身子發顫。趙誌敬斜眼瞧著他微微冷笑。郭靖、黃蓉見楊過對她親熱逾恒,大感詫異。


    小龍女道:“過兒,你果然在此,我終於找到你啦。”楊過流下淚來,哽咽道:“你……你不再撇下我了罷?”小龍女搖頭道:“我不知道。”楊過道:“你以後到那裏,我便跟你到那裏,殺了我也不跟你分開。”小龍女喜道:“好極了!”大廳之上千人擁集,他二人卻旁若無人,自行敘話。小龍女拉著楊過之手,悲喜交集,雖聽他仍叫自己“姑姑”,但他緊緊相抱,熱情如火,顯然對己情意甚深,決非師姊所說的移情負心、要拋棄自己,甚為喜慰。


    霍都見了小龍女的模樣,雖心中一動,卻不知就是當年自己上終南山去向她求婚的那個姑娘,見楊過衣衫襤褸,卻與她神情親熱,登生厭憎之心,說道:“咱們要比試功夫,你們讓點兒地方出來罷!”


    楊過沒心思跟他答話,牽著小龍女的手,走到旁邊,和她並肩坐在廳柱的石礎上,心裏歡喜,有如要炸開來一般,左手緊緊摟住她肩頭,似乎怕她忽然又走。


    霍都轉過頭來,對朱子柳道:“你既不用兵刃,咱們拳腳上分勝敗也好。”朱子柳道:“非也。我中華乃禮義之邦,君子論文,以筆會友,敝人有筆無刀,何須兵刃?”霍都道:“既然如此,看招!”摺扇張開,向他一扇。朱子柳斜身側步,搖頭擺腦,左掌在身前輕掠,右手毛筆逕向霍都臉上劃去。霍都側頭避開,但見對方身法輕盈,招數奇特,當下不敢搶攻,要先瞧明他武功家數,再定對策。


    朱子柳道:“敝人筆杆兒橫掃千軍,閣下可要小心了。”說著筆鋒向前疾點。霍都雖是在蒙古學的武藝,但金輪國師胸中淵博,浩若湖海,於中原名家的武功無一不知。霍都學武時即已決意赴中原樹立威名,因此金輪國師曾將中土著名武學大派的得意招數一一與他拆解。豈知今日一會朱子柳,他用的兵器既已古怪,而出招更匪夷所思,從所未聞,見他筆鋒在空中橫書斜鉤,似乎寫字一般,然筆鋒所指,卻處處是人身大穴。


    大理段氏本係涼州武威郡人,在大理得國稱帝,其先世雖為鮮卑拓跋人氏,但久與漢人通婚,受中華教化,已與漢人無異,也早自認為是漢人,中華教化文物廣播南疆。朱子柳是天南第一書法名家,雖然學武,卻未棄文,後來武學越練越精,竟自觸類旁通,將一陽指與書法融為一爐。這路功夫是他所獨創,旁人武功再強,若腹中少了文學根柢,實難抵擋他這一路文中有武、武中有文、文武俱達高妙境界的功夫。差幸霍都自幼曾跟漢儒讀過經書、學過詩詞,尚能招架抵擋。但見對方毛筆搖晃,書法之中有點穴,點穴之中有書法,當真是銀鉤鐵劃,勁峭淩厲,而雄偉中又蘊有一股秀逸的書卷氣。


    郭靖不懂文學,看得暗暗稱奇。黃蓉卻受乃父家傳,文武雙全,見了朱子柳這一路奇妙武功,不禁大為讚賞。


    郭芙走到母親身邊,問道:“媽,他拿筆劃來劃去,那是什麽玩意?”黃蓉全神觀鬥,隨口答道:“房玄齡碑。”郭芙愕然不解,又問:“什麽房玄齡碑?”黃蓉看得舒暢,不再回答。


    原來“房玄齡碑”是唐朝大臣褚遂良所書的碑文,乃楷書精品。前人評褚書如“天女散花”,書法剛健婀娜,顧盼生姿,筆筆淩空,極盡抑揚控縱之妙。朱子柳這一路“一陽書指”以筆代指,也是招招法度嚴謹,宛如楷書般一筆不苟。霍都雖不懂一陽指的精奧,總算曾臨寫過“房玄齡碑”,預計得到他那一橫之後會跟著寫那一直,倒也守得井井有條,絲毫不見敗象。


    朱子柳見他識得這路書法,喝一聲采,叫道:“小心!草書來了。”突然除下頭頂帽子,往地下一擲,長袖飛舞,狂奔疾走,出招全然不依章法。但見他如瘋如顛、如酒醉、如中邪,筆意淋漓,指走龍蛇。


    郭芙駭然笑問:“媽,他發顛了嗎?”黃蓉道:“嗯,若再喝上三杯,筆勢更佳。”提起酒壺斟了三杯酒,叫道:“朱大哥,且喝三杯助興。”左手執杯,右手中指在杯上一彈,那酒杯穩穩的平飛過去。朱子柳舉筆捺出,將霍都逼開一步,抄起酒杯一口飲盡。黃蓉第二杯、第三杯接著彈去。霍都見二人在陣前勸酒,竟不把自己放在眼內,想揮扇將酒杯打落,但黃蓉湊合朱子柳的筆意,總是乘著空隙彈出酒杯,叫霍都擊打不著。


    朱子柳連幹三杯,叫道:“多謝,好俊的彈指神通功夫!”黃蓉笑道:“好鋒銳的‘自言帖’!”朱子柳一笑,心想:“朱某一生自負聰明,總是遜這小姑娘一籌。我苦研十餘年的一路絕技,她一眼就看破了。”原來他這時所書,正是唐代張旭的“自言帖”。張旭號稱“草聖”,乃草書之聖。杜甫〈飲中八仙歌〉詩雲:“張旭三杯草聖傳,脫帽露頂王公前,揮毫落紙如雲煙。”黃蓉勸他三杯酒,一來切合他使這路功夫的身分,二來是讓他酒意一增,筆法更具鋒芒,三來也是挫折霍都的銳氣。


    隻見朱子柳寫到“擔夫爭道”的那個“道”字,最後一筆鉤將上來,墨黑的筆鋒直劃上了霍都衣衫。群豪轟笑聲中,霍都踉蹌後退。


    第十三回


    武林盟主


    金輪國師雙眼時開時合,似於眼前戰局渾不在意,實則一切看得清清楚楚,眼見霍都已處下風,突然說道:“阿古斯金得兒,咪嘛哈斯登,七兒七兒呼!”眾人不知他這幾句蒙語說些什麽,霍都卻知師父提醒自己,不可一味堅守,須使“狂風迅雷功”與對方搶攻,當下發聲長嘯,右扇左袖,鼓起一陣疾風,急向朱子柳撲去。


    勁風力道淩厲,旁觀眾人不由自主的漸漸退後,隻聽他口中有似霹靂般不住吆喝助威,料想這“狂風迅雷功”除兵刃拳腳外,叱吒雷鳴,也是克敵製勝的一門厲害手段。朱子柳奮筆揮灑,進退自如,和他鬥了個旗鼓相當。


    兩人翻翻滾滾拆了百餘招,朱子柳一篇“自言帖”將要寫完,筆意鬥變,出手遲緩,用筆又瘦又硬,古意盎然。黃蓉自言自語:“古人言道:‘瘦硬方通神’,這一路‘褒斜道石刻’,當真是千古未有之奇觀。”


    霍都仍以“狂風迅雷功”對敵,但對方力道既強,他扇子相應加勁,呼喝也更加猛烈。武功較遜之人竟在大廳中站立不住,一步步退入天井。


    黃蓉見楊過與小龍女並肩坐在柱旁,離惡鬥的二人不過丈餘,相倚相偎,喁喁細語,對相鬥的二人絲毫不加理會。小龍女衣帶在疾風中獵獵飄動,她卻行若無事,隻脈脈含情的凝視楊過。黃蓉愈看愈奇,到後來竟是注視他二人多而看霍朱二人少了,心想:“這小女孩似乎身有上乘武功,過兒和她這般親密,卻不知她是那一位高人的門下?”


    小龍女此時已過二十歲,隻因她自小在古墓中生長,不見陽光,皮膚嬌嫩,駐顏內功又高,看來倒似隻十六七歲一般。她在與楊過相遇之前,罕有喜怒哀樂,七情六欲最能傷身損顏,她過兩年隻如常人一年。若她真能遵師父之教而清心修練,不但百年之壽可期,且到了百歲,體力容顏仍不亞於五十歲之人。因此在黃蓉眼中,她倒似反較楊過年輕,而舉止稚拙、天真純樸之處,比郭芙更為顯然,無怪以為她是小女孩了。


    楊過凝視小龍女,見她頭發散亂,伸手輕輕給她理好,拔下她頭發中的那支荊釵,理好頭發後重行插好。小龍女道:“過兒,我一路來尋你,頭發亂不亂也不理了,反正沒人瞧我。我隻愛你瞧我,你不在我身邊瞧我,我就不開心。我找你不到,我就哭,哭得好傷心。你不好,也不來勸,不來安慰我。”說著上身微微扭動,似是撒嬌。


    小龍女幼小之時,師父便教她不可動情,哭固不可,笑也不行,總之要呆呆板板,心如止水。孫婆婆遵依師門教導,也不讓小龍女發泄喜怒哀樂之情,因之她自幼既不會求懇,更無機會向師父或孫婆婆撒嬌撒癡。她做了楊過的師父後,自居尊長,神色莊嚴,楊過詼諧說笑,她雖覺好笑,卻也不睬不笑。但一個少女撒嬌以求得人憐愛,原為有生俱來的天性,即是五六歲的女孩,也會向父母愛嬌發嗲,不必教而自會。小龍女既離古墓,一心一意隻在愛慕楊過,早將師父的昔日教導拋到了九霄雲外,一憑天性而為,欲喜即喜,欲悲即悲,更不勉強克製約束內心天然心情。楊過見她神情可親可愛,攬著她肩頭的左臂微微用力,說道:“過兒不來安慰你,是我不好!”右手拿起她右掌,在自己臉頰上輕輕拍擊,說道:“打你這壞小子!”


    小龍女問道:“你不見我之後,一天想我幾次?”楊過道:“你走了之後,我便出來尋你,從早到晚便在尋你,隻大叫:‘姑姑,姑姑!’”小龍女微笑問道:“那麽你想我不想?”楊過道:“當然想啊,一天至少想兩百次。”小龍女道:“兩百次不夠,我要三百次。”楊過道:“我一天想你四百次,上午兩百次,下午又兩百次。”小龍女道:“你吃飯的時候也想我,又多一百次,一天想五百次。”楊過道:“我吃飯的時候也想你。想啊想的,心不在焉,把麵條吃進了鼻孔裏去。”小龍女噗哧一笑,說道:“那就不好過了。”楊過道:“我不理,鼻子一吸,把麵條從鼻孔裏吸了進去,嘴巴再一吸,就到了嘴裏,再一吞,就吞進了肚裏。”小龍女扁扁嘴道:“啊唷,那可髒死了!”楊過道:“不髒,不髒,我從小就這麽吃麵條,味道還挺好的。我吃飯時想你,嘴裏輕輕叫著‘姑姑,姑姑’,嘴巴沒空,就用鼻子吃麵條。”小龍女心中感動,說道:“過兒好乖!你晚上不睡覺,又多想一百次。”


    楊過道:“晚上不睡覺不行。我要睡著了才能做夢,好晚晚夢見你,緊緊抱住你,說道:‘親親好媳婦兒,我要你做我媳婦兒!’一麵叫,一麵親你的臉,又親你好美麗的眼睛。”小龍女歎了口氣道:“你說要我做你媳婦兒,那真好,我自然要做。那你在睡夢裏也想著我了,又多一百次!以後我們分開了,你每天至少要想我六百次。”楊過道:“以後說什麽也不分開了。真要分開了,我每天想你七百次。”小龍女道:“八百次!”楊過道:“九百次!”小龍女道:“一千次!”楊過心熱如火,忍不住就要攬過她來吻她。但大廳上眾目睽睽,他畢竟曾在塵世中長到十幾歲,覺得不妥,勉強克製住了,隻覺懷中小龍女的身體也漸漸溫熱。


    小龍女幼小之時,師父與孫婆婆雖然愛她,卻從不顯示,一直對她冷冰冰地,直至此時,方得楊過盡情寵愛嗬護,那是從所未有的經曆,心中的喜悅甜美,當真難以言宣,全身放軟,靠在楊過身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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