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過不願再與她一家人見麵而多惹煩惱,於是與小龍女商量改走小道,以免在前途再行相遇。小龍女雖是師父,但除武功之外什麽事也不懂,楊過說改走小道,她自無異議。當晚二人在一家小客店中宿了。楊過睡在床上,小龍女仍用一條繩子橫掛室中,睡在繩上。二人都已決意要結為夫婦,但在古墓中數年來都如此安睡,此番重遇,仍自然而然的睡下,依法練功,隻想到心上人就在身旁,此後更不分離,均感無限喜慰。


    次日中午,二人來到一座大鎮。鎮上人煙稠密,車來馬往,甚是熱鬧。楊過帶同小龍女到一家酒樓用飯,剛走上樓梯,不禁一怔,見黃蓉與武氏兄弟坐在一張桌旁正自吃飯。楊過心想既然遇到,不便假裝不見,上前行禮,叫了聲:“郭伯母。”


    黃蓉雙眉深鎖,臉帶愁容,問道:“你見到我女兒沒有?”楊過道:“沒有啊。芙妹沒跟你在一起麽?”黃蓉尚未答話,樓梯聲響,走上數人。當先一人身材高大,正是金輪國師。楊過急忙轉頭,悄悄走到小龍女身旁,低聲道:“背轉了臉,別瞧他們。”但金輪國師眼光何等銳利,一上樓梯,於樓上諸人均已盡收眼底,嘿嘿冷笑,大剌剌的在一張桌旁坐了下來。楊過本已將頭轉過,突聽黃蓉叫了聲:“芙兒!”不禁回頭,隻見郭芙與國師同坐一桌。郭芙眼睜睜望著母親,卻不敢過去。


    原來金輪國師陸家莊受挫,心中不忿,籌思反敗為勝之策,更兼霍都身中玉蜂針,毒性發作,多方解救始終無效,更須設法搶奪解藥,是以未曾遠去,便在陸家莊附近逗留。也是郭芙合當遭難,清晨騎了小紅馬出來馳騁,正好遇上這個大對頭,給他一把揪下馬來。小紅馬極有靈性,飛奔回莊,悲嘶不已。郭靖夫婦知女兒遇險,大驚之下,立即分頭尋找。黃蓉雖懷有身孕,仍帶著武氏兄弟來回探察,此日在這鎮上見到楊過師徒,不料國師押著郭芙,卻也來到了這酒樓。


    黃蓉一見女兒,驚喜交集,見她落入大敵手中,叫了一聲之後,便不再說話,拿著一雙筷子在桌上劃來劃去,籌思救女之策。正自琢磨,忽聽國師說道:“黃幫主,這一位是你的愛女罷?前日我見她倚在你懷中,撒癡撒嬌,有趣得緊啊。”黃蓉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武修文站起身來,喝道:“枉你身為一派宗師,比武不勝,卻來欺侮人家年輕姑娘,羞也不羞?”國師對他的話隻當沒聽見,又道:“黃幫主,前日較量,你們明明輸了,卻多般的橫生枝節,不是好漢行逕。你先將毒針解藥給我,然後咱們約定日子,公公道道的比一場武,以定武林盟主之位到底誰屬。”黃蓉仍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


    武修文大聲道:“你先把郭姑娘放回,我們立時送上解藥,比武之議慢慢商量不遲。”黃蓉斜眼向楊過與小龍女望了一眼,心想:“解藥是在這二人身上,你貿然答應對方,也不知人家給是不給。”國師道:“喂毒暗器,天下難道就隻你們一家?你們用毒針傷我徒兒,我也能在你女兒身上釘上幾枚毒釘。你們給解藥,我們就給她治。說到放人,可沒那麽容易。”黃蓉見女兒神色如常,似乎並未受傷,但母女情深,不禁心中無主,常言道“關心則亂”,她雖機變無雙,此時竟一籌莫展。


    眼見店伴將酒菜川流不息送到金輪國師桌上,國師等縱情飲食,大說大笑。郭芙呆呆坐著,凝望母親,始終不提筷子。黃蓉心如刀割,牽動內息,突然腹中隱隱作痛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用完酒飯,站起身來,說道:“黃幫主,跟咱們一起走罷。”黃蓉一愕,立時省悟,他不但擒住女兒不放,竟連自己也要帶走,此時落了單,身邊隻武氏兄弟二人,自非他敵手,不禁臉色大變。國師又道:“黃幫主,你不用害怕,你是中原武林中大有來頭的人物,我們當然以禮相待。隻要武林盟主之位有了定論,立時恭送南歸。”他上樓見到黃蓉,便知遇到良機,隻要將她擒獲,中原武士非拱手臣服不可,那比拿住了郭芙可要高出百倍,當真是一件天大買賣送上門來。黃蓉隻關心著女兒,先前竟沒想到此節。


    武氏兄弟見師娘受窘,明知不敵,卻也不能不挺身而出,長劍雙雙出鞘,護在師娘身前。黃蓉低聲道:“快跳窗逃走,向師父求救。”武氏兄弟兩人向她瞧了一眼,又向郭芙瞧了一眼,這才奔向窗口。


    黃蓉暗罵:“笨蛋,這當兒怎容得如此遲疑?”果然隻這麽稍一稽延,已自不及。金輪國師長臂前探,一手一個,抓住二人背心,如老鷹拿小雞般提了起來。武氏兄弟回劍急刺,國師也不閃避,隻雙手微擺,武敦儒長劍刺向弟弟,而武修文的長劍卻刺向了哥哥。二武大驚,忙撒手拋劍,當啷兩聲,兩劍同時落地,才算沒傷了兄弟。國師內力到處,閉了二人穴道,雙臂一振,將二人拋出丈許,冷笑道:“乖乖的跟佛爺走罷。”


    國師轉頭向楊過與小龍女道:“你兩位跟黃幫主倘若不是一路,便請自便,以後別來礙我的事就是。兩位武功了得,今後好好保重,再去練上一二十年,天下便無敵手。”他倒並非對二人另眼相看,卻知黃蓉、小龍女、楊過三人武功雖都不及自己,但如聯手相鬥,那就不易應付,即使得勝,也未必定可擒獲黃蓉,因之有意相間,那是得其主幹、舍其旁枝之意。他並不知黃蓉因懷孕而不便動手,隻估量她打狗棒法極其神妙,是個勁敵。


    小龍女道:“過兒,咱們走罷!這老和尚很厲害,咱們打他不過的。”她滿心隻盼早回古墓,與楊過長相廝守,她於世間的恩仇鬥殺本就毫不關心,見到國師又感害怕,便即直言無隱。楊過答應了,站起身來,走到樓口,心想此去回到古墓,多半與黃蓉永世不再相見,不禁向她望了一眼。


    隻見她玉容慘淡,左手按住小腹,顯是在暗忍疼痛,楊過登時心想:“郭伯伯、郭伯母不許我和姑姑相好,未免多事,但他們對我實無惡意,今日郭伯母有難,我如何能一走了之?但敵人太強,我與姑姑齊上,也決不是這和尚的敵手,反正救不了郭伯母,又何必將自己與姑姑的性命賠上?不如立即去稟告郭伯伯,讓他率人追救。”想到此處,向黃蓉打個眼色。黃蓉知他要去傳訊求救,稍感寬心,極緩極緩的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楊過攜著小龍女的手,舉步下樓,隻見一名蒙古武士大踏步走到黃蓉身前,粗聲說道:“快走,還耽擱什麽?”說著伸手去拉她臂膀,竟當她囚犯一般。


    黃蓉當了十餘年丐幫幫主,在武林中地位何等尊崇,雖今日遭厄,豈能受此傖夫之辱?見他黑毛茸茸的一雙大手伸將過來,當即衣袖甩起,袖子蓋上他手腕,乘勢抓住揮出,呼的一聲,那蒙古武士肥大的身軀從酒樓窗口飛了出去,跌在街心,隻摔得半死不活。黃蓉生性愛潔,不願手掌與他手腕相觸,是以先用袖子罩住,才隔袖摔他。


    酒樓上眾人初時聽他們說得斯文,均未在意,突見動手,登時大亂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冷笑道:“黃幫主果然好功夫。”學著蒙古武士的神氣,大踏步走上,一模一樣的伸手去拉,黃蓉知他有意炫示功夫,雖同樣的出手,自己要同樣的摔他卻萬萬不能,隻得退了一步。楊過已走下樓梯數級,猛見爭端驟起,黃蓉眼下就要受辱,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,還顧得什麽生死安危,飛身過去拾起武敦儒掉下的長劍,急向國師後心刺去,喝道:“黃幫主帶病在身,你怎可乘危相逼?”


    國師聽到背後金刃破空之聲,竟不回頭,翻過手指往他劍刃平麵上一擊。當的一響,楊過隻震得右臂發麻,劍尖直垂下去,忙飛身躍開。


    國師回過身來,說道:“少年,快快走罷!你年紀輕輕,武功不弱,將來成就遠勝於我,此時卻還不是我對手,何苦強自出頭,喪生於我手下?”這幾句話軟硬兼施,既把楊過捧了一下,卻又深具威脅。他的金輪為楊過與小龍女擊落,令他已然到手的武林盟主之位終於落空,心中對二人自恨得牙癢癢的,然此刻權衡輕重,以拿住黃蓉為第一要務,不願多樹敵人,隻盼楊過與小龍女退出這場是非,日後再找這兩個小輩的晦氣不遲。他稱雄大漠,頗富謀略,非徒武功驚人而已。


    這幾句話不亢不卑,確又不是大言欺人,楊過究是少年心性,聽他說自己將來造就還勝於他,心中自喜,笑道:“大和尚不必客氣,要練到你這般厲害的功夫很不容易。這位黃幫主自小養我大的,你還是別難為她罷。她武功厲害之極,多半還勝過了你,她今日若非有病,你是比不過她的。你如不信,待她將病養好了,跟你比試一場如何?”他隻道國師自負功夫了得,給他這麽一激,或許真的不再與黃蓉為難。


    豈知國師本來耽心黃蓉、小龍女、楊過三人聯手合力,這才對楊過客氣,此刻聽了他這幾句話,向黃蓉臉上一望,果見她容色憔悴,病勢竟自不輕,心想單憑你這兩個少年男女,我金輪國師又有何懼?冷笑一聲,搶到梯口,說道:“那你也留下罷!”


    小龍女站在梯間,給金輪國師將她與楊過隔開,心中不樂,說道:“和尚你走開,讓他下來。”國師雙眉倒豎,“單掌開碑”,一招疾推下去。他膂力本大,這一招居高臨下,更加威猛無比,小龍女那敢硬接?她懸念楊過身在樓頭,不向梯底躍下,雙足一蹬,竟以絕頂輕功從敵人身畔擦過,與楊過並肩而立。國師當她從左側掠過時回肘反打,竟一擊不中,心下也佩服她身法輕捷。楊過又拾起武修文掉下的長劍交在她手裏,說道:“姑姑,這和尚無禮,咱們打他。”


    嗆啷一響,國師從袍子底下取出一隻輪子,這輪子與他先前所使的金輪一般大小,隻顏色黑黝黝地,卻是精鐵所鑄,輪上也鑄有金剛宗真言。他共有金銀銅鐵鉛五隻輪子,當真遇上大敵之時,可以五輪齊出,但他以往隻用一隻金輪,已自打敗無數勁敵,因此上得了金輪國師的名號,其餘銀銅鐵鉛四輪卻從未用過,其實依他武學修為,原該稱“五輪國師”才是。陸家莊比武時金輪給楊過以金剛杵搗下,這時將鐵輪取出,說道:“黃幫主,你也一齊上麽?”他雖見黃蓉臉有病容,終忌憚她武功了得,這句“黃幫主”一呼,點醒她是一幫之主,如與旁人聯手合力鬥他一人,未免墮了幫主身分。


    楊過叫道:“黃幫主要回家啦,她沒空跟你囉唆。”轉頭向黃蓉道:“郭伯母,你先帶了芙妹走罷。”他已打定主意,自己與小龍女合力拒敵,打是打不過的,但勉力抵擋一陣,設法逃走,卻多半辦得到,好在此時並非比武賭勝,隻須逃脫魔掌,就算逃得狼狽萬狀,又有何妨?當下挺劍向國師刺去。小龍女見他使的是玉女心經功夫,於是跟著揮劍旁擊,她心中無甚打算,既見楊過與這和尚動手,也就出手相助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舞動輪子,擋開兩劍,他嫌酒樓上桌椅太多,施展不開手腳,一麵舞輪,一麵飛腳將桌椅踢開。楊過心想:“跟你以力硬拚,我們定然要輸,隻有跟你糾纏,才可抵擋得片刻。”見他踢開桌椅,便反把桌椅推轉,擋在敵我之間。他與小龍女都輕身功夫了得,東鑽西竄,並不正式和敵人拚鬥,再加上忽爾投擲酒壺,忽爾拋去菜盤,隻鬧得樓麵上酒漿菜汁,淋漓滿地。


    如此一鬧,黃蓉已乘機拉過郭芙。達爾巴中了楊過的“移魂大法”之後,此時兀自時昏時醒,霍都中毒重傷,其餘的蒙古武士本領低微,那裏擋得住黃蓉?楊過大叫:“郭伯母,你們快走罷!”但黃蓉見國師招數厲害,楊、龍二人出盡全力,仍難招架,此刻胡鬧歪打,尚可擋得一擋,若給他找到破綻,猛下毒手,這兩個少年男女那裏還有性命?心想:“他舍命救我,我豈能隻圖自身,舍之而去?”給武氏兄弟解開穴道後,站在樓頭,悄立觀戰。


    武氏兄弟卻連聲催促:“師娘,咱們先走罷,你身子不適,須得保重。”黃蓉初時不理,聽他們催得緊了,怒道:“為人不講‘俠義’,練武有何用處?活在世上又有何用處?這楊過強過你們百倍。哼,你兄弟倆好好想一想罷。”武氏兄弟一番好意,卻給師母一頓搶白,訕訕的老大不是意思。


    郭芙從地下拾起一條斷了的桌腳,叫道:“武家哥哥,咱們齊上。”黃蓉一把拉住,說道:“憑你這點功夫,上去送死麽?”郭芙撅起了小嘴不信。她見楊過與小龍女出招也無甚特異奧妙之處,有時姿式雖妙,劍招卻毫不淩厲狠辣。


    國師每次追擊,總給地下倒翻的桌椅擋住去路,而楊、龍二人轉動靈活,飄忽來去,盡是遊鬥。他心念一動,足下突然使勁,隻聽喀喇喇、喀喇喇響聲不絕,一張張倒翻的桌椅在他足底碎裂斷折。他手上舞動鐵輪攻拒轉打,足底卻使出“千斤墜”功夫,雙腳踏到何處,何處的桌椅便斷,再鬥得數轉,樓麵上堆成一層碎木殘塊,三人均在碎木層上相鬥,再無桌椅阻手礙腳,擋住去路。


    此時國師大踏步來去,鐵輪晃得當啷啷直響,雙臂大開大闔,以急招向二人猛攻。楊過與小龍女少了桌椅的阻隔,隻得以真功夫抵擋。國師連進三招,楊過修習玉女心經,隻練快,不練勁,手上乏勁,國師來招,他架得手臂隱隱生痛。國師得理不讓人,第四招當頭猛砸,鐵輪未到,已挾著一股疾風,聲勢驚人。楊過與小龍女雙劍齊上,劍尖抵中鐵輪,合雙劍之力,才擋過了這一招,但兩柄劍均已給壓得彎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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