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人內功練到一定境界,往往會不知不覺的大發異聲。後來明朝之時,大儒王陽明夜半在兵營練氣,忍不住縱聲長嘯,一軍皆驚,這是史有明文之事。楊過此時中氣充沛,突然間難以抑製,作嘯聲聞數裏。程英、陸無雙固甚訝異,連山後李莫愁聽到也暗自驚駭,但她料想定是黃藥師吞吐罡氣,反正他不會出手,卻也不用懼怕。她不知楊過既受寒玉床之益,又學得《玉女心經》與《九陰真經》的秘要,內功積蓄已厚,日前黃藥師為他療傷,桃花島主內功的門路與他全然不同,受到這股深厚無比的內力激發,不由自主的縱聲長嘯。


    這片嘯聲持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,方漸漸沉寂。黃藥師心想:“我自負不世奇才,卻也要到三十歲後方能達到這步田地。這少年竟比我早了十年以上,不知他曾有何等異遇?”待楊過吐氣站起,問道:“你說李莫愁最厲害的武功是什麽?”


    楊過聽了此問,知行逕已給他瞧破,答道:“是赤練神掌和拂塵上的功夫。”黃藥師道:“不錯,你內功既有如此根柢,要破她看家本領,那也不難。”楊過大喜,不自禁的拜倒在地。他本來甚是自傲,雖認黃藥師為前輩,亦知他武功深湛,玄學通神,卻不肯向他低頭,此時聽說李莫愁橫行天下的功夫竟然唾手可破,怎能不服?


    次日清晨,黃藥師叫了程英來,要楊過和她一起受教“彈指神通”功夫,這功夫程英曾得師傳,但未曾深研,這次黃藥師著重教導如何用以克製赤練神掌。再教二人一路自玉簫中化出來的劍法,用以破她拂塵。


    楊過聽了他指點的竅要,問明了其間的種種疑難,潛心記憶,但覺這兩門武功俱是奧妙精深,算來縱有小成,至少也得在一年之後,若要穩勝,更非三年不可,說道:“黃島主,要立時勝她,那是無法可想的了。”黃藥師道:“三年之期轉瞬即過。那時你以二十一二歲的年紀,即已練成這般武功,還嫌不足麽?”楊過道:“我……我不是為我自己……”黃藥師拍拍他肩膀,溫言道:“你三年之後為我殺了她,已極承你情。我當年自毀賢徒,難道今日不該受一點報應麽?”說著淒然一聲長歎,憶及諸徒,心下不自禁的傷痛,又複自疚自悔。


    程英過去拉住他手,溫溫婉婉的叫了聲:“師父!”黃藥師淚光瑩瑩,勉強笑道:“好,好!黃老邪運氣不壞,我還有個小徒兒呢!”


    楊過跪下地來,拜了八拜,也叫了聲:“師父!”知他傳授武功,是要自己代雪李莫愁揭帖上十六字之辱,就非得有師徒名分不可。


    黃藥師卻知他與古墓派情誼極深,決不肯另投明師,當下伸手扶起,說道:“你與那魔頭動手之際,是我弟子,除此之外,卻是我的朋友。楊兄弟,你明白麽?”楊過笑道:“得能交上你這位武學大宗師朋友,真是莫大幸運。”黃藥師笑道:“我和你相遇,也是三生有幸。”二人拊掌大笑,聲動四壁。


    黃藥師又將“彈指神通”與“玉簫劍法”中的秘奧竅要細細解釋一通。楊過聽他說得如此詳盡,知他就要離去,黯然道:“相識不久,就要分手,此後相見,卻不知又在何日?”黃藥師笑道:“你我肝膽相照,縱各天涯,亦若比鄰。將來我若得知有人阻你婚事,便在萬裏之外,亦必趕到助你。”楊過得他拍胸承擔,心下大慰,笑道:“隻怕第一個出頭幹撓之人,便是令愛。”


    黃藥師道:“她自己嫁得如意郎君,就不念別人相思之苦?我這寶貝女兒就隻向著丈夫,嘿嘿,‘出嫁從夫’,三從四德,好了不起!”說著哈哈大笑,振衣出門,倏忽之間,笑聲已在數十丈外,當真是去若神龍,夭矯莫知其蹤。


    楊過呆了半晌,坐著默想適才所學功夫的竅要。中飯過後,和程英二人切磋“玉簫劍法”,不知不覺間,竟將《玉女心經》中互相回護的心法用上了一些。楊過道:“程師姊,咱二人把這路劍法練好了,聯手殺了李莫愁,好讓師父開心。”程英嫣然一笑,說道:“你叫我師姊麽?”楊過笑道:“先進山門為大,你自然是師姊!”程英微笑道:“郭夫人才是我真正的師姊。”楊過見到她嬌媚的容顏,忍不住道:“那我該叫你‘姑姑’了。”程英正色道:“你自己早有姑姑了。”楊過見她神色一本正經,不敢再說。


    次日清晨,楊過剛起身,忽見板門推開,程英走了進來,手中托著件青布長袍,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試穿著,瞧瞧合不合身。”楊過好生感激,接過時雙手微微發抖。


    他與程英目光相接,隻見她眼中脈脈含情,溫柔無限,於是走到床邊將新袍換上,但覺袍身腰袖,無不適體,說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真多謝你。”程英又嫣然一笑,但隨即露出淒然之色,歎道:“師父他老人家走了,又不知幾時方得重會。”正想坐下說話,忽見門外黃衫一閃,隨即隱沒,知是表妹在外,心想:“這妮子心眼兒甚多。我可不便在他房裏多耽了。”站起身來,緩步出門。


    楊過細看新袍,但見針腳綿密,不由得怦然心動:“她對我如此,陸姑娘又待我這般,可是我心早有所屬,義無旁顧。若不早走,徒惹各人煩惱。”怔怔的想了半天,又怕自己去後李莫愁忽然來襲,獨自到山後她所居的茅舍去窺察端倪,卻見地下一攤焦土,茅舍已化成灰燼,原來李莫愁放火燒屋,竟已走了。


    大敵既去,晚間便在燈下留書作別,想起二女的情意,不禁黯然,又見句無文采,字跡拙劣,不免為程英所笑,一封信寫了一半便撕了。這晚翻來覆去,難以睡穩。


    迷糊之中,忽聽陸無雙在外拍門,叫道:“傻蛋,傻蛋!快起來看。”語聲頗為惶急。楊過起床披衣,開門出去,隻覺曉風習習,微有寒意,天色尚未大明。陸無雙臉有驚懼之色,指著柴扉。楊過順著她手指瞧去,不禁一驚,原來門板上印著四個殷紅的血手印,顯是李莫愁昨晚曾來查探,得悉黃藥師已去,便宣示要殺他四人。


    兩人怔了片刻,接著程英也聞聲出來,問道:“你是幾時瞧見的?”陸無雙道:“天沒亮我就見到了。”此言一出,登時滿臉通紅,原來她思念楊過,一早便在他窗下徘徊。程英故作不知,道:“僥幸沒遇上她,現下太陽將升,這魔頭今天不會來了,咱們慢慢籌思對策不遲。”三人走進楊過室內商議。


    陸無雙道:“那日她領教了傻姑娘的火叉功夫,怎麽又不怕了?”程英道:“師姊的火叉招數,來來去去就隻這麽幾下,她回去後細加思索,定然想到了破解之法。”陸無雙道:“可是傻蛋傷勢痊可,他兩傻合璧,豈非威力無窮?”


    楊過大笑,說道:“傻蛋加傻姑,傻上加傻,一塌裏胡塗,何威力之有?”


    三人說了一陣,也無什麽妙策,但想四人聯手,縱不能取勝,也足自保,明日跟她力鬥便是。楊過道:“我們兩傻合璧,正麵跟她對戰,你表姊妹左右夾攻。咱們去尋傻姑來,先行演習一番。”


    呼叫傻姑時卻無應聲,竟已不知去向,三人都耽起心來,忙分頭往山前山後尋找。程英找了一陣,突在一堆亂石中見傻姑躺在地下,已氣若遊絲,大驚之下,解開她衣服察看,但見背心上隱隱一個血色掌印,果是中了李莫愁的赤練神掌,忙招呼楊陸二人過來,跟著取出師門妙藥九花玉露丸給她服下。楊過記得《五毒秘傳》上所載治療此毒掌之法,急運內勁給她推拿穴道。


    傻姑嘻嘻傻笑,道:“惡女人,背後,打我。傻姑,反手,打她。”傻姑的反手掌是黃藥師所授的三招之一,李莫愁雖偷襲得手,卻也給她反手擊中小臂,險些連臂骨也給打折了,驚痛下立即遁去,不敢進招取她性命。


    三人救回傻姑,相對愁坐,四人中損了一個好手,明日更難抵敵。傻姑身受重傷,若護她逃命,勢必給李莫愁追上。楊過看看程英,望望陸無雙,順手拿起針線籃中一條絲線,拿剪刀剪成一段一段。傻姑躺在榻上,突然大聲叫道:“剪斷,惡女人的掃帚!剪斷掃帚!”她不會說拂塵,卻說是“掃帚”。


    楊過心念一動:“那魔頭的拂塵是柔軟之物,她又使得出神入化,任是寶刀利劍都傷它不得,若真有一柄大剪刀當作兵器,給她喀的一下剪斷,那就妙了。”想到此處,左手絲線抖動,就似拂塵擊來一般,右手剪刀伸出,將絲線一剪兩截,跟著設想拂塵的來勢,持剪追擊,創擬招術。


    程英與陸無雙看了一會,已明其意,都喜動顏色。程英道:“此去向北七八裏,有家打鐵鋪子……”陸無雙插口道:“好啊,咱們去叫鐵匠趕打一把大剪刀。”楊過心想:“倉卒之間,這兵刃實難練成,我接戰時隨機應變便了,總是易過練玉簫劍法百倍,反正別無他法,也隻好一試。”心想如一人去鐵匠鋪定造,李莫愁忽爾來襲,那就凶險無比,此時四人可片刻分離不得。於是程陸二人在馬背上墊了被褥,扶傻姑橫臥了,同去鐵匠鋪。


    蒙古滅金之後,鐵騎進入宋境,這一帶是大宋疆界的北陲,城鎮多為蒙古兵所占,到處殘破。鐵鋪甚為簡陋,入門正中是個大鐵砧,滿地煤屑碎鐵,牆上掛著幾張犁頭,幾把鐮刀,屋中寂然無人。


    楊過瞧了這等模樣,心想:“這處所那能打什麽兵刃?”高聲叫道:“師傅在家麽?”過了半晌,邊房中出來一個老者,須發灰白,五十幾歲年紀,想是長年彎腰打鐵,背脊駝了,雙目給煙火熏得又紅又細,眼眶旁都是黃液,左腳殘廢,肩窩下撐著一根拐杖,說道:“客官有何吩咐?”


    楊過正要答話,忽聽馬蹄聲響,兩騎馬衝到店門,馬上一個是蒙古什長,另一個是漢人,不知是傳譯還是地保。那漢人大聲道:“馮鐵匠呢?過來聽取號令。”老鐵匠上前行禮,說道:“小的便是。”那人道:“長官有令:全鎮鐵匠,限三日之內齊到縣城,撥歸軍中效力。你明日就到縣城,聽見了沒有?”馮鐵匠道:“小人這麽老了……”那蒙古什長舉起馬鞭當頭一鞭,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。那漢人道:“明日不到,小心你腦袋搬家。”說著兩人縱馬而去。


    馮鐵匠長歎一聲,呆呆出神。程英見他年老可憐,取出十兩銀子放在桌上,說道:“馮師傅,你這大把年紀,況且行走不便,撥到蒙古軍中,豈不枉自送了性命?你拿了這銀子逃生去罷!”馮鐵匠歎道:“多謝姑娘好心,老鐵匠活了這把年紀,死活都不算什麽。就可歎江南千萬生靈,卻要遭逢大劫了。”其實他本來年紀也不甚老,也隻五十來歲,但神情委靡衰弱,弓腰曲背,看來加倍衰邁。


    三人都是一驚,齊問:“為什麽?”馮鐵匠道:“蒙古元帥征集鐵匠,自是打造兵器。蒙古軍中兵器向來足備,既要大事添造,定要南攻大宋江山了。”三人聽他出言不俗,說得甚是有理,待要再問,馮鐵匠道:“三位要打造什麽?”


    楊過道:“馮師傅有事在身,原本不該攪擾,但為急用,隻得費神。”於是將大剪刀的式樣和尺寸說了,此物奇特,那知馮鐵匠聽了之後,卻不表詫異,點了點頭,拉扯風箱生起爐子,將兩塊镔鐵放入爐中鎔煉。楊過道:“不知今晚打造得起麽?”馮鐵匠道:“小人盡快做活便是。”說著猛力拉動風箱,將爐中煤炭燒成一片血紅。當地已近北方,但這馮鐵匠說話卻帶江南口音。


    傻姑伏在桌上,半坐半臥,楊過等三人家鄉都在江南,雖從小出門,然聽到家鄉即將遭劫,都戚然有憂。三人望著爐火,心中都想遭此亂世,人命微賤,到處都是窮愁苦厄,明日雖然有難,但天下皆然,驚懼之心卻也淡了幾分。


    過了一個多時辰,馮鐵匠鎔鐵已畢,左手用鐵鉗鉗起燒紅的鐵條放在砧上,右手舉起一個大鐵錘敲打,他年紀雖老,膂力卻強,舞動鐵錘,竟似並不費力。擊打良久,但見他將兩片鐵條彎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,漸漸成形。陸無雙喜道:“傻蛋,今兒來得及打起了。”


    忽聽身後一人冷冷的道:“打造這把大剪刀,用來剪斷我的拂塵麽?”三人大驚,回過頭來,隻見李莫愁輕揮拂塵,站在門口。


    這一來利器未成,強敵奄至。程英與陸無雙各拔長劍,楊過看準了爐旁的一根鐵條,隻待對頭出手,立即搶起使用。


    李莫愁冷笑道:“打把大剪刀來剪我拂塵,虧你們這些娃娃想得出。我就坐在這裏,等你們剪刀打好,再交手不遲。”說著拖過一張板凳坐下,竟視三人有如無物。


    楊過道:“那就再好也沒有了。我瞧你這拂塵啊,非給剪刀剪斷不可。”


    李莫愁見傻姑伏在桌上,背脊微聳,心道:“這女子中了我一掌,居然還能坐得起,卻也好生了得。”冷冷問道:“黃藥師呢?”那馮鐵匠聽到“黃藥師”三字,身子一震,抬起頭來向她望了一眼,隨即低頭繼續打鐵。程英道:“你明知我師父不在,還問什麽?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,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來。”


    李莫愁哼了一聲,從懷裏取出一張白紙,說道:“黃藥師欺世盜名,就靠多收徒弟,恃眾為勝。哼!他這些弟子之中,又有那一個是真正有用的?”說著揚手揮出白紙,跟著手臂微動,一枚銀針飛去,將白紙釘在柱上,說道:“留此為證,他日黃老邪回轉,好知他這兩個寶貝徒兒是誰殺的。”轉頭向馮鐵匠喝道:“快些兒打,我可不耐煩多等。”


    馮鐵匠眯著一雙紅眼瞧那白紙,見紙上寫著“桃花島主,弟子眾多,以五敵一,貽笑江湖”十六字,抬起頭望著屋頂,呆呆思索。李莫愁道:“還不快幹?”馮鐵匠低下頭來,說道:“是啦,快了,快了。”左手伸出鐵鉗,連針帶紙一齊夾起,投入了熊熊的爐火之中,白紙霎時燒成灰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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