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少女不答,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不用姊姊長、姊姊短的叫我,我年紀沒你大。”頓了一頓,笑道:“也不知叫了人家幾聲‘姑姑’呢,這時改口,隻怕也已遲了。”


    楊過臉上一紅,料想自己受傷昏迷之際定是將她錯認了小龍女,不住的叫她“姑姑”,說不定還有什麽親昵之言、越禮之行,越想越不安,期期艾艾的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不見怪罷?”那少女笑道:“我自不會見怪,你安心在這兒養傷罷。等傷勢好了,便去尋你姑姑。”又道:“別太耽心了,終究找得到的。”這幾句話溫柔體貼,三分慈和中又帶著三分敬重,令人既安心,又愉悅,與他所識別的女子全不相同。她不似陸無雙那麽刁鑽活潑,更不似郭芙那麽驕肆自恣。耶律燕是豪爽不羈,完顏萍是楚楚可憐。至於小龍女,初時冷若冰霜,漠不關心,到後來卻又是情之所鍾,生死以之,乃是趨於極端的性格。隻有這位青衫少女卻斯文溫雅,殷勤周至,知他記掛“姑姑”,就勸他好好養傷,痊愈後立即前去尋找,安慰他說定可找到。但覺和她相處,一切全是寧靜平和。


    她說了這幾句話,又提筆寫字。楊過道:“姊姊,你貴姓?”那少女道:“你別問這個問那個的,還是安安靜靜的躺著,不要胡思亂想,內傷就好得快了。”楊過道:“好罷,其實我也明知是白問,你連臉也不讓見,姓名更是不肯說的了。”


    那少女歎道:“我相貌很醜,你又不是沒見過。”楊過道:“不,不!那是你戴了人皮麵具。”那少女道:“要是我像你姑姑一般好看,我幹麽要戴麵具?”楊過聽她稱讚小龍女美貌,極是歡喜,問道:“你怎知我姑姑好看?你見過她麽?”那少女道:“我沒見過。但你這麽想念她,她自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兒了。”楊過歎道:“我想念她,倒也不是為了她美貌,隻為了她待我好。就算她是天下第一醜人,我也一般想念。不過……要是你見了她,定會讚她。”


    這番話若給郭芙與陸無雙聽了,定要譏刺幾句,那少女卻道:“定是這樣。她不但美貌,待你更加好得不得了。”說著又伏案寫字。


    楊過望著帳頂出了一會神,忍不住又轉頭望著她苗條的身影,問道:“姊姊,你在寫些什麽?這等要緊。”那少女道:“我在學寫字。”楊過道:“你臨什麽碑帖?”那少女道:“我的字寫得難看極啦,怎說得上摹臨碑帖?”楊過道:“你太謙啦,我猜定是好的。”那少女笑道:“咦,這可奇啦,你怎麽又猜得出?”楊過道:“似你這等俊雅的人品,書法也定然俊雅的。姊姊,你寫的字給我瞧瞧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那少女又輕輕一笑,道:“我的字是見不得人的,等你養好了傷,要請你教呢。”楊過暗叫:“慚愧。”不禁感激黃蓉在桃花島上教他讀書寫字,若沒那些日子的用功,別說分辨書法美惡,連旁人寫什麽字也不識得。


    他出了一會神,覺得胸口隱隱疼痛,當下潛運內功,氣轉百穴,漸漸的舒暢安適,竟自沉沉睡去。待得醒來,天已昏黑,那少女在一張矮幾上放了飯菜,端到他床上,服侍他吃飯。竹筷陶碗,雖是粗器,卻盡屬全新,縱一物之微,看來也均用了一番心思。


    菜肴也隻平常的青菜豆腐、雞蛋小魚,但烹飪得鮮美可口。楊過一口氣吃了三大碗飯,連聲讚美。那少女臉上雖戴麵具,瞧不出喜怒之色,但明淨的雙眼中卻露出歡喜的光芒。


    次日楊過的傷勢又好了些。那少女搬了張椅子,坐在床頭,給他縫補衣服,將他一件破爛的長衫全都補好了。她提起那件長衫,說道:“似你這等人品,怎麽故意穿得這般襤褸?”說著走出室去,捧了一疋青布進來,依著楊過原來衣衫的樣子裁剪起來。


    聽她話聲和身材舉止,也不過十七八歲,但她對待楊過不但像是長姊視弟,直是母親一般慈愛溫柔。楊過喪母已久,時至今日,依稀又是當年孩提的光景,心中又感激,又詫異,忍不住問道:“姊姊,幹麽你待我這麽好?我實在當不起。”那少女道:“做一件衣衫,那有什麽好了?你舍命救人,那才教不易呢。”


    這一日上午就這麽靜靜過去。午後那少女又坐在桌邊寫字,楊過極想瞧瞧她到底寫些什麽,但求了幾次,那少女總是不肯。她寫了約莫一個時辰,寫一張,出一會神,隨手撕去,又寫一張,始終似乎寫得不合意,隨寫隨撕,瞧這情景,自不是鈔錄什麽武學譜笈,最後她歎了口氣,不再寫了,問道:“你想吃什麽東西,我給你做去。”


    楊過靈機一動,道:“就怕你太過費神了。”那少女道:“什麽啊?你說出來聽聽。”楊過道:“我想吃粽子。”那少女一怔,道:“裹幾隻粽子,又費什麽神了?我自己也想吃呢。你愛吃甜的還是鹹的?”楊過道:“什麽都好。有得吃就心滿意足了,那裏還能這麽挑剔?”當晚那少女果然裹了幾隻粽子給他作點心,甜的是豬油豆沙,鹹的是火腿鮮肉,端的美味無比,楊過一麵吃,一麵喝采不迭。


    那少女歎了口氣,說道:“你真聰明,終於猜出了我的身世。”楊過心下奇怪:“我沒猜啊!怎麽猜出了你的身世?”口中卻說:“你怎知道?”那少女道:“我家鄉江南的粽子天下馳名,你不說旁的,偏偏要吃粽子。”楊過回憶數年前在浙西遇到郭靖夫婦、與李莫愁爭鬥、又得歐陽鋒收為義子等一連串事跡,始終想不起眼前這少女是誰。


    他要吃粽子,卻另有用意,快吃完時乘那少女不覺,在手掌心裏暗藏一塊,待她收拾碗筷出去,忙取過一條她做衫時留下的布線,一端黏了塊粽子,擲出去黏住她撕破的碎紙,提回來一看,不由得一怔。原來紙上寫的是“既見君子,雲胡不喜”八個字。那是《詩經》中的兩句,當年黃蓉曾教他讀過,解說這兩句的意思是:“既見到了這位有德君子,怎麽會不快活呢?”楊過又擲出布線黏回一張,見紙上寫的仍是這八個字,隻是頭上那個“既”字卻已給撕去了一半。楊過接連擲線收線,黏回來十多張碎紙片,但見紙上顛來倒去寫的就隻這八個字。細想其中深意,不由得癡了。


    忽聽腳步聲響,那少女回進室來。楊過忙將碎紙片在被窩中藏過。那少女將餘下的碎紙搓成一團,拿到室外點火燒化了。


    楊過心想:“她寫‘既見君子’,這君子難道說的是我麽?我和她話都沒說過幾句,她瞧見我有什麽可歡喜的呢?再說,我這麽亂七八糟,又是什麽狗屁君子了。若說不是我,這裏又沒旁人。”其實《詩經》中所說“君子”,就是說一個男子,不一定要說是一個“溫文爾雅的有德君子”,這一點楊過卻又不懂了。


    正自癡想,那少女回進室來,在窗邊悄立片刻,吹滅了蠟燭。月光淡淡,從窗中照射進來,鋪在地下。楊過叫道:“姊姊。”那少女卻不答應,慢慢走了出去。


    過了半晌,隻聽室外簫聲幽咽,從窗中送了進來。楊過曾見她用一根類似玉簫的銀色短棒與李莫愁動手,武功不弱,不意這玉簫吹將起來卻也這麽好聽。他在古墓之中,有時小龍女撫琴,他便伴在一旁,聽她述說曲意,也算得粗解音律。這時辨出簫中吹的是“無射商”調子,卻是一曲〈淇奧〉,這首琴曲溫雅平和,楊過聽過幾遍,也並不喜愛。但聽她吹的翻來覆去總是頭上五句,或高或低,忽徐忽疾,始終是這五句的變化,卻頗具纏綿之意。楊過聽小龍女說過,這曲子是讚美一個男子像切磋過的象牙那麽雅致,像琢磨過的美玉那麽和潤,到底是什麽句子,他卻不記得了。


    她又吹了一會,慢慢停了,歎了口氣,幽幽的自言自語:“就算真要叫我姑姑,也不是說不通……”楊過問道:“姑娘……”那少女不答,逕自去了,這晚就沒再回來。


    次日清晨,那少女送早飯進來,見楊過臉上戴了人皮麵具,不禁一呆,笑道:“你怎麽也戴這東西了?”楊過道:“這是你送給我的啊,你不肯顯露本來麵目,我也就戴個麵具。”那少女淡淡的道:“那也很好。”說了這句話後,放下早飯,轉身出去,這天一直就沒再跟他說話。楊過惴惴不安,生怕得罪了她,想要說幾句話賠罪,她在室中卻始終沒再停留。到得晚間,那少女待楊過吃完了飯,進室來收拾碗筷,正要出去,楊過道:“姊姊,你的簫吹得真好聽,再吹一曲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那少女微一沉吟,道:“好的。”出室去取了玉簫,坐在楊過床前,幽幽吹了起來。這次吹的是一曲〈迎仙客〉,乃賓主酬答之樂,曲調也如雍容揖讓,肅接大賓。楊過心想:“原來你在簫聲之中也帶了麵具,不肯透露心曲。”


    簫聲中忽聽得遠處腳步聲響,有人疾奔而來。那少女放下玉簫,走到門口,叫道:“表妹!”一人奔向屋前,氣喘籲籲的道:“表姊,那女魔頭查到了我的蹤跡,正一路尋來,咱們快走!”楊過聽話聲正是陸無雙,心下一喜,但隨即聽她說那女魔頭即將追到,指的自是李莫愁,不由得暗暗吃驚,隨即又想:“原來這位姑娘是媳婦兒的表姊。”


    隻聽那少女道:“有人受了傷,在這裏養傷。”陸無雙道:“是誰?”那少女道:“你是他的媳婦兒,你說是誰?”陸無雙叫道:“傻蛋!他……他在這裏!”說著衝進門來。


    月光下隻見她喜容滿臉,叫道:“傻蛋,傻蛋!你怎麽尋到了這裏?這次可輪到你受傷啦。”楊過道:“媳婦……”隻說出兩個字,想起身旁那溫雅端莊的青衫少女,登時不敢再開玩笑,當即縮住,轉口問道:“李莫愁怎麽又找上你了?”


    陸無雙道:“那日酒樓上一戰,你忽然走了,我表姊帶我到這裏養傷。其實我的傷早就沒事啦,我氣悶不過,出去閑逛散心,當天就撞到了兩名丐幫的化子,偷聽到他們說大勝關在開什麽英雄大會。我便去大勝關瞧瞧熱鬧,那知這會已經散了。我怕表姊記掛,趕著回來,在前麵鎮上的茶館外忽然見到了那女魔頭的花驢,她驢子換了,金鈴卻沒換……”說到這裏,聲音已不禁發顫,續道:“總算命不該絕,倘若迎麵撞上,表姊,傻蛋,這會兒可見你們不著啦。”


    楊過道:“這位姑娘是你表姊?多承她相救,可還沒請教姓名。”那少女道:“我……”陸無雙突然伸出雙手,將楊過和那少女臉上的人皮麵具同時拉脫,說道:“那魔頭不久就要到來,你們兩個還戴這勞什子幹什麽?”


    楊過眼前鬥然一亮,見那少女臉色晶瑩,膚光如雪,鵝蛋臉兒上有一個小小酒窩,微現靦腆,雖不及小龍女那麽清麗絕俗,卻也是個極美的姑娘。


    陸無雙道:“她是我表姊程英,桃花島黃島主的關門小弟子。”楊過作揖為禮,道:“程姑娘。”程英還禮,道:“楊少俠。”楊過心想:“怎麽她小小年紀,竟是黃島主的弟子?從郭伯母身上算起來,我豈不還矮了她一輩?”突然之間,明白了她昨晚的話:“就算真要叫我姑姑,也不是說不通……”衝口便想叫她“姑姑”,但“姑姑”二字,於他有特殊含義,等於是“銘心刻骨的愛侶”,叫將出來,未免唐突了佳人,終於不敢出口。


    原來程英當日為李莫愁所擒,險遭毒手,適逢桃花島島主黃藥師路過,救了她性命。黃藥師自女兒嫁後,浪跡江湖,四海為家,年老孤單,自不免寂寞,這時見程英稚弱無依,不由得起了憐惜之心,治愈她傷毒之後便帶在身邊。程英服侍得他體貼入微,遠勝當年嬌憨頑皮、跳蕩不羈的黃蓉。黃藥師由憐生愛,收了她為徒。程英聰明機智雖遠不及黃蓉,但她心細似發,小處留心,卻也學到了黃藥師不少本領。


    這一年她武功初成,稟明師父,北上找尋表妹,在關陝道上與楊過及陸無雙相遇,途中示警、夜半救人,便都是她的手筆了。眾少年合鬥李莫愁後,她帶同陸無雙到這荒山中來結廬療傷。日前陸無雙獨自出外,久久不歸。程英記掛起來,出去找尋,卻遇上黃蓉擺亂石陣與金輪國師相鬥。這項奇門陣法她也跟黃藥師學過,雖所知不多,學得卻甚細到,機緣巧合,救回楊過。先前楊過奮身相救陸無雙,程英對他的俠骨英風本已欽佩,這次楊過在昏迷之中,既抱住了她,又不住口的叫她“姑姑”,叫得情致纏綿,就像要將一顆心掏出來那麽柔情萬種。有時更親親熱熱的叫她“媳婦兒”,又曾抱住她親吻。程英又羞又急,無可奈何之中卻也芳心可可,忍不住為之顛倒。


    陸無雙道:“這緊急關頭,你兩位還這般多禮幹什麽?”楊過道:“李莫愁後來見到你了?”陸無雙道:“你倒想得挺美!要是給她見到了,你又不來救我,我還能逃脫她毒手?我一見到花驢頸中的金鈴,立即躲在茶館屋後,大氣也不敢喘一口。隻聽得那魔頭向那茶館掌櫃的打聽,有沒見到兩個小姑娘,一個有點兒跛,另一個是個醜八怪。表姊,她說的是你,可不知道你恰好是醜八怪的對頭,是位美人兒……”程英臉上微微一紅,道:“你別胡說,可讓楊少俠笑話。”楊過道:“少俠什麽的稱呼,可不敢當,你叫我楊過便是。”


    陸無雙嗔道:“你一見我表姊,就服服貼貼的,連名帶姓都說了,跟我卻偏裝神弄鬼的騙人。”楊過微笑道:“你叫我‘傻蛋’,我便聽你話做傻蛋,那還不夠服服貼貼嗎?”陸無雙小嘴一撅,道:“慢慢再跟你算帳。”轉頭向程英道:“表姊,你帶了這麵具兒,常到鎮上去買鹽米物品,鎮上的人都認得你。茶館掌櫃也決想不到李莫愁這樣斯文美貌的出家人會不懷好意,自然跟她說了咱們住處。那魔頭謝了,又問鎮上什麽地方可以借宿,便帶了洪師姊去找宿處。她一向害人總是天剛亮時動手,算來還有三個時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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