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過正要答話,忽聽馬蹄聲響,兩騎馬衝到店門,馬上一個是蒙古什長,另一個是漢人,不知是傳譯還是地保。那漢人大聲道:“馮鐵匠呢?過來聽取號令。”老鐵匠上前行禮,說道:“小的便是。”那人道:“長官有令:全鎮鐵匠,限三日之內齊到縣城,撥歸軍中效力。你明日就到縣城,聽見了沒有?”馮鐵匠道:“小人這麽老了……”那蒙古什長舉起馬鞭當頭一鞭,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。那漢人道:“明日不到,小心你腦袋搬家。”說著兩人縱馬而去。


    馮鐵匠長歎一聲,呆呆出神。程英見他年老可憐,取出十兩銀子放在桌上,說道:“馮師傅,你這大把年紀,況且行走不便,撥到蒙古軍中,豈不枉自送了性命?你拿了這銀子逃生去罷!”馮鐵匠歎道:“多謝姑娘好心,老鐵匠活了這把年紀,死活都不算什麽。就可歎江南千萬生靈,卻要遭逢大劫了。”其實他本來年紀也不甚老,也隻五十來歲,但神情委靡衰弱,弓腰曲背,看來加倍衰邁。


    三人都是一驚,齊問:“為什麽?”馮鐵匠道:“蒙古元帥征集鐵匠,自是打造兵器。蒙古軍中兵器向來足備,既要大事添造,定要南攻大宋江山了。”三人聽他出言不俗,說得甚是有理,待要再問,馮鐵匠道:“三位要打造什麽?”


    楊過道:“馮師傅有事在身,原本不該攪擾,但為急用,隻得費神。”於是將大剪刀的式樣和尺寸說了,此物奇特,那知馮鐵匠聽了之後,卻不表詫異,點了點頭,拉扯風箱生起爐子,將兩塊镔鐵放入爐中鎔煉。楊過道:“不知今晚打造得起麽?”馮鐵匠道:“小人盡快做活便是。”說著猛力拉動風箱,將爐中煤炭燒成一片血紅。當地已近北方,但這馮鐵匠說話卻帶江南口音。


    傻姑伏在桌上,半坐半臥,楊過等三人家鄉都在江南,雖從小出門,然聽到家鄉即將遭劫,都戚然有憂。三人望著爐火,心中都想遭此亂世,人命微賤,到處都是窮愁苦厄,明日雖然有難,但天下皆然,驚懼之心卻也淡了幾分。


    過了一個多時辰,馮鐵匠鎔鐵已畢,左手用鐵鉗鉗起燒紅的鐵條放在砧上,右手舉起一個大鐵錘敲打,他年紀雖老,膂力卻強,舞動鐵錘,竟似並不費力。擊打良久,但見他將兩片鐵條彎成一把大剪刀的粗胚,漸漸成形。陸無雙喜道:“傻蛋,今兒來得及打起了。”


    忽聽身後一人冷冷的道:“打造這把大剪刀,用來剪斷我的拂塵麽?”三人大驚,回過頭來,隻見李莫愁輕揮拂塵,站在門口。


    這一來利器未成,強敵奄至。程英與陸無雙各拔長劍,楊過看準了爐旁的一根鐵條,隻待對頭出手,立即搶起使用。


    李莫愁冷笑道:“打把大剪刀來剪我拂塵,虧你們這些娃娃想得出。我就坐在這裏,等你們剪刀打好,再交手不遲。”說著拖過一張板凳坐下,竟視三人有如無物。


    楊過道:“那就再好也沒有了。我瞧你這拂塵啊,非給剪刀剪斷不可。”


    李莫愁見傻姑伏在桌上,背脊微聳,心道:“這女子中了我一掌,居然還能坐得起,卻也好生了得。”冷冷問道:“黃藥師呢?”那馮鐵匠聽到“黃藥師”三字,身子一震,抬起頭來向她望了一眼,隨即低頭繼續打鐵。程英道:“你明知我師父不在,還問什麽?你若知他老人家未去,便有天大膽子也不敢來。”


    李莫愁哼了一聲,從懷裏取出一張白紙,說道:“黃藥師欺世盜名,就靠多收徒弟,恃眾為勝。哼!他這些弟子之中,又有那一個是真正有用的?”說著揚手揮出白紙,跟著手臂微動,一枚銀針飛去,將白紙釘在柱上,說道:“留此為證,他日黃老邪回轉,好知他這兩個寶貝徒兒是誰殺的。”轉頭向馮鐵匠喝道:“快些兒打,我可不耐煩多等。”


    馮鐵匠眯著一雙紅眼瞧那白紙,見紙上寫著“桃花島主,弟子眾多,以五敵一,貽笑江湖”十六字,抬起頭望著屋頂,呆呆思索。李莫愁道:“還不快幹?”馮鐵匠低下頭來,說道:“是啦,快了,快了。”左手伸出鐵鉗,連針帶紙一齊夾起,投入了熊熊的爐火之中,白紙霎時燒成灰燼。


    這一下眾人都驚詫之極。李莫愁大怒,舉拂塵就要向他頂門擊去,但隨即心想:“這小鎮上的一個老鐵匠,居然如此大膽,難道竟非常人?”她本已站起,於是又緩緩坐下,問道:“閣下是誰?”馮鐵匠道:“你不見麽?我是個老鐵匠。”李莫愁道:“你幹麽燒了我這張紙?”馮鐵匠道:“紙上寫得不對,最好就別釘在我這鋪子裏。”李莫愁厲聲喝問:“什麽不對了?”


    馮鐵匠道:“桃花島主有通天徹地之能,他的弟子隻要學得他老人家的一藝,便足以橫行天下。他大弟子曲靈風,行走如風,武功變化莫測,擅於鐵八卦神功,二弟子陳玄風,周身銅筋鐵骨,刀槍不入,你聽說過麽?”他說話之時,仍一錘一錘的打著,當當巨響,更增言語聲勢。


    他一提到曲靈風和陳玄風,李莫愁固然驚奇,楊過等也大出意料之外,萬想不到窮鄉僻壤中的一個老年鐵匠竟也知道江南這些江湖人物。李莫愁道:“哼,江湖上傳言,曲靈風行走如風,卻給禦前侍衛殺了。銅屍陳玄風,聽說是給一個小兒一刀刺死的,那有什麽厲害了?還說什麽刀槍不入,胡吹大氣!”


    馮鐵匠道:“嗯,嗯。桃花島主的三弟子叫做梅超風,雖是女子,但指功厲害,鞭法了得。”李莫愁嘿嘿一笑,說道:“是啊,這女人指功太厲害了,因此先給江南七怪打瞎了眼珠,再給西毒歐陽鋒震碎心肺。”馮鐵匠呆了半晌,淒然道:“有這等事麽?我卻不知。桃花島主四弟子陸乘風輕功神妙,劈空掌淩厲絕倫。”李莫愁道:“有人斷了雙腿,行走不得,那便是這個輕功了得的陸乘風。沒腿的輕功,哈哈,隻好乘風。劈空掌淩厲絕倫呢,掌掌劈出,掌掌落空,這便是桃花島的劈空掌。”


    馮鐵匠低下頭來,嗤嗤兩聲,兩滴水珠落在燒紅的鐵上,化作兩道水氣而逝。陸無雙坐得和他最近,瞧清楚是他眼中落下的淚水,不由得暗暗納罕。隻見他鐵錘舉得更高,落下時聲音也更響了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馮鐵匠又道:“陸乘風不但武術精湛,兼擅奇門遁甲異術,你若遇到,定然討不了好去。”李莫愁冷笑道:“奇門遁甲又有何用?他在太湖邊上起造一座歸雲莊,江湖上好漢說得奧妙無窮,可是給人一把火燒成了白地,他自己從此也無下落,多半就是給這把火燒死了。”


    馮鐵匠道:“桃花島主的獨生愛女,身為丐幫之主。黃幫主妙計無雙,威震天下,隻要她一出手,就殺得你連翻十個筋鬥。”李莫愁道:“哼,小小黃蓉,本身沒什麽功夫,就靠了個丈夫郭靖虛張聲勢。她做丐幫幫主,也隻憑師父北丐洪七公撐腰。”


    馮鐵匠抬起頭來,厲聲道:“你這道姑胡說八道,桃花島主的弟子個個武藝精湛,個個勝你十倍。你欺我鄉下人不知世事麽?”李莫愁冷笑道:“你問這三個小娃娃便知端的。”


    馮鐵匠轉頭望向程英,目光中露出詢問之意。程英站起身來,黯然說道:“我師門不幸,人才凋零。晚輩入門日淺,功夫低微,不能為師父爭一口氣,當真慚愧。你老人家可是與家師有舊麽?”馮鐵匠不答,向她上下打量,問道:“桃花島主晚年又收弟子了麽?”


    程英看到馮鐵匠殘廢的左腳,心裏驀地一動,說道:“家師年老寂寞,命晚輩隨身侍奉。似晚輩這等年幼末學,實不敢說是桃花島弟子,隻不過是黃老先生身邊侍候茶水的一個小丫頭罷了。況且直到今日,晚輩連桃花島也沒緣法踏上一步。”她這麽說,也即自承是桃花島弟子。


    馮鐵匠點點頭,眼光甚是柔和,頗有親近之情,低頭打了幾下鐵,似在出神思索什麽。程英見他鐵錘在空中畫個半圓,落在砧上時,卻是一偏一拖,這手法顯與本門桃華落英掌法極為相似,心中更明白了三分,說道:“家師空閑之時,和晚輩談論,說他當年驅逐弟子離島,陳梅二人是自己作孽,那也罷了。曲陸武馮四位卻無辜受累,尤其那姓馮的馮默風馮師哥,他年紀最小,向來尊師聽話,身世又甚可憐,師父思念及之,常自耿耿於懷,獨自流淚,深深抱憾,說道十分對他不起,隻可惜沒機緣補過。”


    其實黃藥師性子乖僻,心中雖有此想,口裏卻決不肯說。隻是程英溫柔婉孌,善解人意,當師父寂寞時與他談談說說,黃藥師稍露口風,她即已隱約猜到,此時所說雖非當真轉述師父的言語,卻也沒違背他本意。


    李莫愁聽他二人的對答和詞色,已自猜到了八九分,但見馮鐵匠長歎一聲,淚如雨下,落在燒紅的鐵塊上,嗤嗤嗤的都化成白霧,不自禁的也為之心酸,但轉念之間,心腸複又剛硬,尋思:“縱然他們多了一個幫手,這老鐵匠是殘廢之人,又濟得甚事?”冷笑道:“馮默風,恭喜你師兄妹相會啊。”


    這老鐵匠正是黃藥師的小弟子馮默風。當年陳玄風和梅超風偷盜《九陰真經》逃走,黃藥師遷怒留下的弟子,將他們大腿打斷,逐出桃花島。曲靈風逐出在先,陸乘風、武罡風二人都打斷雙腿,打到馮默風時見他年幼,武功又低,忽起憐念,便隻打折了他的左腿。馮默風傷心之餘,遠來襄漢之間,在這鄉下打鐵為生,與江湖人物全然不通聲氣,一住三十餘年,始終沒沒無聞,不料今日又得聞師門訊息。他性命是黃藥師從惡霸手裏搶救出來的,自幼得師父撫養長大,實是恩德深重,不論黃藥師待他如何,均無怨懟之心,此刻聽了程英之言,不禁百感交集,悲從中來,說道:“小師妹,我師父他老人家身子安好吧?”程英道:“好的。”馮默風緩緩的道:“師恩深重,弟子粉身難報,師父既說過這樣的話,就是不怪我了。補過倒不用,我聽到了便死也安心。”


    第十六回


    殺父深仇


    楊過與陸無雙聽得馮鐵匠竟是程英的師兄,都又驚又喜,心想黃藥師的弟子,武功決計差不了,不意危難之際忽得強助,當真喜出望外。


    李莫愁冷冷的道:“你既已給師父逐出門牆,卻還依戀不舍,豈非無聊之極?今日我要殺這三個小娃娃和一個傻女人,你站在一旁瞧熱鬧罷。”馮默風緩緩說道:“我雖學過武藝,一生之中卻從沒跟人動過手,況且腿也斷了,打架是打不來的。”李莫愁道:“是啊,那最好也沒有了,你也犯不著賠上一條性命。”馮默風搖頭道:“我可不許你碰我師妹一根毫毛,這幾位既是我師妹的朋友,你也別逞凶橫。”


    李莫愁殺氣鬥起,笑道:“那你們四個人一起上,也妙得緊啊。”說著站起身來。馮鐵匠仍不動聲色,依著打鐵聲音,便似唱戲的角兒順著鑼鼓點子,打一下,說幾個字,一板一眼的道:“我離師門已三十餘年,武藝早拋生疏了,得好好想想,在心中理一理。”


    李莫愁嘿嘿一笑,說道:“我半生行走江湖,可真還沒見過這等上陣磨槍、急來抱佛腳的人物。今日裏大開眼界。馮默風,你一生之中,當真從來沒跟人動過手麽?”馮默風道:“我學練武功,得罪師門,中途而廢,心灰意懶,更覺做人也沒意味,此後日子裏我從來不敢得罪人,別人打我罵我,我也不跟他計較,自然動不起手來。”李莫愁冷笑道:“嘿嘿,黃老邪果然盡撿些膿包來做弟子,到世上丟人現眼。”馮默風道:“請你莫說我恩師壞話。”李莫愁冷笑道:“人家早不要你做弟子了,你還恩師長、恩師短的,也不怕人笑掉了牙齒?”


    馮默風仍一下一下的打鐵,緩緩道:“我一生孤苦,這世上親人就隻恩師一人,我不敬他愛他,卻又去思念何人?小師妹,恩師他老人家近來高興嗎?”程英道:“他老人家開心的。”馮默風臉上登現喜色,說道:“小師妹,我一生的願望,就是以一條無用的老命,報答師父大恩。今日我為維護桃花島令譽而死,正如所願。”


    李莫愁見他真情流露,心想:“黃老邪一代宗師,果然大有過人之處。他將弟子打成這般模樣,這人對他還如此忠心依戀。”


    此時那塊镔鐵打得漸漸冷卻,馮鐵匠又鉗到爐中去燒,可是他心不在焉,送進爐的竟是右手的一柄大鐵錘,卻不是那塊镔鐵。李莫愁笑道:“馮鐵匠,你慢慢去記師父教的功夫便是,用不著手忙腳亂。”馮默風不答,望著紅紅的爐火沉思,過了一會,又將左肩窩下撐著的拐杖塞進了爐中。楊過和陸無雙同時叫道:“喂,唉,那是拐杖!”程英也大叫:“師哥!”馮默風仍然不答,雙眼呆望著爐火。但那拐杖在猛火之中居然並不燒毀,卻漸漸變紅,原來是根鐵杖。再過一陣,鐵錘也已燒得通紅,但他抓住錘柄拐杖,卻似並不燙手。


    這時李莫愁才將輕蔑之心變為提防,知眼前這容貌猥瑣的鐵匠實有過人之能,生怕他猝然發難,拂塵急揮數下,倒躍出門,叫道:“馮鐵匠,你來罷!”


    馮默風應聲出戶,身手矯捷,竟不似身有殘疾。脫下外袍,往地下一丟,將通紅的鐵杖拄在地下,說道:“你這位仙姑,請你別再罵我恩師,也別跟我師妹為難,我這苦命的鐵匠就不來跟你計較!”李莫愁道:“我隻饒你一人,你若害怕,幹脆就別插手。”馮默風咬一咬牙齒,沉聲道:“好,我本來要報師恩!”說時全身發顫,咬牙切齒。


    李莫愁拂塵一起,向他頭頂直擊。馮默風急躍跳開,閃避得甚是靈巧,但手臂發抖,竟不敢還擊。李莫愁連進三招,他都以巧妙身法閃過,始終沒還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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