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過此時那裏尚有絲毫懷疑?自己幼時孤苦、受人欺淩諸般往事,霎時間都湧向心間,心想:“若不是爹爹遭害,我媽也不致悲傷困頓,這麽早便死了,我自也不會吃盡這些苦頭。”又想:“在桃花島之時,郭靖夫婦對我總是不甚自然,有些兒客氣,有些兒忌諱,絕不如對待武氏兄弟那麽要說便說,要罵便罵,當時我但覺別扭,那知道隻因他們殺了我父親,心中懷著鬼胎。他們不肯傳我武功,送我去全真教大受折磨,原來都是為此。”他驚憤交迸,手腳都軟了。傻姑大叫一聲,從床上躍起。


    程英走到楊過身邊,輕聲說道:“傻姊姊向來傻裏傻氣,你是知道的。她受傷後更加語無倫次,一切都得慢慢想想清楚。”但她內心卻也深信傻姑所說是實,也知如此勸慰管不了用,隻是見楊過滿臉悲苦憤激之狀,心中不忍。


    程英見楊過仍然神情激動,喘氣急迫,又走近一步,說道:“楊大哥,我有句話跟你說。”楊過回過身來,慢慢調勻呼吸,道:“請說。”程英道:“楊大哥,父仇不共戴天,自然非報不可。我隻勸你一句話。”楊過道:“程師姊,你的好意勸告,我自然要聽。”程英正色道:“楊大哥,咱們這次不開玩笑,我是說正經的。”楊過收起了臉上一絲笑容,說道:“小妹子,你一直待我很好,我胡亂叫你‘師姊,姑姑’,都是開玩笑。”他乘此機會,要令程英別生誤會,神色鄭重的道:“在我心中,我真的當你是小妹子!我對你一片真心。我的性命,我早給了我姑姑啦,不能再給你。除此之外,你說什麽,我就全聽你的。”程英道:“楊大哥,多謝你。”伸出右掌,掌心向上。楊過伸掌在她掌心輕輕一擊,隨即翻掌,掌心向上。程英也在他掌心輕輕一擊,翻轉手掌。楊過又在她掌心輕拍一下。此之謂“三擊掌”,宋人意示立誓,三擊掌之後,所言所許決無反悔。


    程英道:“我那個傻師姊人很戇直,說的話決計無假,不過她神智不清,有些事纏夾之極,也說不定把事情弄錯了。我不求你不報仇,隻求你動手之前,三思而行,想想我勸你的話。會不會找錯了仇人?要是找錯了人,那便如何?我隻求你答允我,臨到動手,須得清清楚楚的想一想。這一出手,必得決無反悔。”楊過道:“小妹子,你這話是為了我好,真正是金玉良言,我必定牢記在心,決不有違。”


    程英道:“大哥,你一切保重,敵人厲害,事事小心。報仇大事,十年未晚,未必定須爭這一朝一夕。多等得十年,你的武功長進了十年,仇人卻老了十年。今年報不了仇,十年、二十年之後,可就易了!那時候彼消我長。咱們當求必成必勝,更須不找錯了仇人,要防犯錯、要戒心急。”楊過點頭道:“對!對!我的小妹子真聰明。”伸出雙臂,輕輕把她虛摟了一下。程英突然滿臉通紅,眼光中全是溫柔神色。


    楊過呆了半晌,揮手出門,翻身上了瘦馬。雙腿力夾,那馬疾竄而前,轉瞬間奔出數十丈外,一口氣狂奔,一個多時辰中馳了數十裏。忽覺口唇上甚是疼痛,伸手一摸,滿手都是鮮血,原來悲憤之際咬緊口唇,竟將上下唇都咬破了,心想:“郭伯母本來待我並不好,最近忽然待我好了,卻原來盡是假仁假義,那也罷了,但郭伯伯,郭伯伯……”他心中對郭靖一直崇敬異常,覺他德行武功固然超凡絕俗,對待自己更是一片真心,這時才知竟是大大受了欺騙,隻覺此人奸詐尤甚於黃蓉。


    想到傷心之處,下馬坐在大路中心,抱頭痛哭。他從未見過父親一麵,連母親也絕口不說父親之事,但他自幼空想,在小小心靈之中,早把父親想得十全十美,世上再無如此好人。這樣一位英雄豪傑,卻活活讓郭靖、黃蓉害死了,而且死得如此悲慘。


    他哭了一陣,忽聽得馬蹄聲響,北邊馳來四匹馬,馬上都是蒙古武士。當先一人手持長矛,矛頭上挑著個兩三歲大的嬰孩,哈哈大笑的奔來。那嬰兒尚未死絕,兀自發出微弱哭聲。四名蒙古武士見楊過坐在路上哭喊,微感詫異,但這樣衣衫破爛的漢人少年到處皆是,自也毫不在意。一名手持空矛的武士叫道:“讓路,讓路。”說著挺矛向他刺去。楊過正自煩惱,抓住矛頭一扯,將那武士拉下馬來,順手反矛橫掃,那武士直飛出丈許之外,腦骨碎裂而死。餘下三人見他如此神勇,發一聲喊,一齊轉馬逃回,隻聽啪的一聲,那嬰兒摔在路上。


    楊過抱了起來,見是個漢人孩子,肥肥白白的甚是可愛,長矛刺在肚中一時不得就死,可也已不能醫活,小嘴中啊啊啊的似乎還在叫著“媽媽”。楊過傷痛之餘,悲憫之心轉盛,抱著這半死不活的孩子,又流下淚來,見他痛苦難當,輕輕一掌將他擊死了,用蒙古武士的長矛在地下掘坑,要將他掩埋了。


    隻掘得十來下,猛聽得蹄聲如雷,號角聲中大隊蒙古兵急衝而至。楊過左手抱著死嬰,右手挺長矛上馬,那瘦馬原是久曆沙場的戰馬,重臨戰陣,精神大振,長嘶一聲,向蒙古兵衝去。楊過手起矛落,一連搠翻三四人,見敵兵不計其數的湧來,便撥轉馬頭,落荒而走。背後箭如飛蝗般射來,他揮矛一一撥落。瘦馬腳程奇快,片刻間已將追兵拋落,但兀自不停,仍在荒野中如飛奔跑。


    又過一陣,楊過見天色漸晚,收韁遙望,四下裏長草沒脛,怪石迫人,暮靄蒼茫,靜悄悄的絕無人聲,連烏鴉麻雀也沒一隻。


    他下得馬來,手中還抱著那個死嬰,隻見他麵目如生,臉上神情痛苦異常,心中淒慘,想道:“這孩子的父母自是愛他猶似性命一般,孩子已死,再無知覺,他父母卻要肝腸寸斷了。這些凶暴殘忍的蒙古兵大舉南下,一路上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大人小孩?”越想越難受,當下在大樹旁掘一個坑,將小孩埋了,又想起傻姑的話來,心道:“這小孩死了,尚有我給他掩埋,我爹爹卻葬身於烏鴉之口。唉,你們既害死了他,給他埋入土中又有何妨?心腸當真歹毒!不報此仇,楊過誓不為人。”


    當晚便在一棵大樹上睡了,次晨騎上馬背,任由瘦馬在荒山野嶺間信步而行,一時想到要回古墓去會小龍女,一時又想無論如何得先殺了郭靖、黃蓉,以報父仇,肚子餓了,便摘些野果充饑。


    行到第四日上,忽見遠處有一人縱身躍高,伸手在一株野果樹上摘取果子,身法輕盈,武功不弱,楊過縱馬走近,望見是金輪國師的弟子達爾巴。他每次一躍,隻采到一枚果子,後來不耐煩起來,伸臂橫擊,打了幾下,那野果樹喀喇聲響,從中折斷,他盡采樹上野果,放入懷中。


    楊過心道:“難道金輪國師就在左近?”他與國師本來並無重大仇怨,此時認定郭靖、黃蓉是殺父仇人,反而後悔當日相助郭黃而與國師作對,當下悄悄跟在達爾巴身後,要去瞧個究竟。隻見他邁步如飛,直向山坳中行去。楊過下馬步行,遠遠跟隨,見他轉入林木深處,越走越高,於是隨著他上了一座山峰。


    峰頂上搭著座小小茅棚,四麵通風。金輪國師閉目垂眉,在棚中打坐。達爾巴將野果放在棚中地下,轉過身來,突見楊過走近,不由得臉色大變,叫道:“大師兄,你要來加害師父麽?”說著向楊過急衝過來,伸手便去扭他衣襟。他武功原比楊過為高,但此刻師父正處於奇險之境,一受外感,立時性命不保,惶急之下心神失常,這一招章法大亂,竟自犯了武學的大忌,給楊過反擒手背,一帶一送,將他摔得跌了出去。


    達爾巴心中認定楊過是大師兄轉世,又給他這一摔先聲奪人,在地下打了個滾,翻身爬起,躍到楊過麵前。楊過隻道他又要動手,退後一步,那知他突然雙膝落地,磕頭道:“大師兄,你須念前世恩師之情。師父身受重傷,正自行功自療,你若驚動了他,那可……那可……”說到後來,喉頭哽咽,淚水長流。楊過雖不懂他蒙古話,但見他神情激動,國師又容顏憔悴,已明白了七八分,忙扶他身起,說道:“我決不傷害尊師。”達爾巴見他臉色和善,雖不懂他說話,卻已消去了敵意。


    就在此時,金輪國師睜開眼來,見到楊過,大吃一驚,適才他入定運氣,並未聽到楊過與達爾巴對答之言,鬥見大敵當前,長歎一聲,緩緩說道:“我枉自修練多年,總是勘不破名關,卻不道今日喪身中原。”原來他受巨石撞擊,內髒受了重傷,這些日來耽在荒山頂上結廬療傷,不意楊過竟跟蹤過來,此時固絲毫用不得力,即令達爾巴將楊過逐走,爭鬥之時也必使他心神不定,重傷難愈。


    那知楊過躬身唱喏,說道:“在下此來,非與大師為敵,請勿多心。”國師搖了搖頭,待要說話,胸口突然劇痛,急忙閉目運氣。楊過走進茅棚,伸出右掌,貼在他背心的“至陽穴”上。這穴道在第七脊椎之下,乃是人身督脈的大穴。達爾巴一見之下,大驚失色,揮拳便要向楊過攻去。楊過搖搖左掌,向他使個眼色。達爾巴見師父神情無異,臉上且微帶笑意,這一拳舉起了便不打下去。


    楊過修為不深,於金剛宗內功更一無所知,掌心隱隱感到他體內氣息流動,便潛運內力,將一股熱氣助他上通靈台、神道、身柱、陶道各穴,下通筋縮、中樞、脊中、懸樞各穴,盡其所能,僅能維護他的督脈。達爾巴武功雖強,練的都是外功,不能助師療傷,這些日子中隻有幹著急的份兒。此刻金輪國師既無後顧之慮,便氣走任脈,全力調理前胸小腹的傷勢,隻一個多時辰,疼痛大減,臉現紅潤,睜眼向楊過點首為謝,合掌說道:“楊居士,你何以忽來助我?”楊過也不隱瞞,將最近得悉郭靖夫婦害死他父親、現下決意要前去報仇、無意中跟隨達爾巴上山等情說了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雖知這少年甚是狡黠,十句話中連一句也難信,但他今日於殺己易於反掌之際反而相助療傷,對己確然絕無敵意,便道:“原來居士身上尚負如此深仇大恨。但郭靖夫婦武功深湛,楊居士要報此仇,隻怕不易呢。”楊過默然,過了一會,說道:“那麽我父子兩代都死在他手下,也就罷了!”國師道:“我初時自負天下無敵,欲以一人之力,壓倒中原群雄,爭那武林盟主之位。但中土武人不講究單打獨鬥的規矩,大夥兒來個一擁而上,那隻好另作打算了。老衲傷愈之後,須得多邀高手相助。我方聲勢一大,中原武師不能恃多為勝,大家便能公平決個勝敗。你可有意參與我方麽?”


    楊過待要答允,卻想起蒙古兵將屠戮之慘,說道:“我不能相助蒙古。”國師搖頭道:“你想單槍匹馬去殺郭靖夫婦報仇,那可難上加難。”


    楊過沉吟半晌,說道:“好,我助你取武林盟主,你卻須助我報仇。”國師伸出手掌,說道:“大丈夫一言為定,擊掌以誓。”二人擊掌三下,訂了盟約。楊過道:“我隻助你爭盟主之位,你如幫蒙古人攻取江南,殺害百姓,我可要跟你敵對了。”


    國師笑道:“你是漢人,那也勉強不來。楊兄弟,你的武功花樣甚多,不是我倚老賣老說一句,博采眾家固然甚妙,但也不免駁而不純。你最擅長的到底是那一門功夫?要用什麽武功去對付郭靖夫婦?”


    這些話可將楊過問得張口結舌,難以回答。他一生遭際不凡,性子又貪多務得,全真派的、歐陽鋒的、古墓派的、九陰真經、洪七公的、黃藥師的,諸般武功著實學了不少,卻又均初窺門徑,而沒深入。這些功夫每一門都精奧無比,以畢生精力才智鑽研探究,亦難望其涯岸,他東摘一鱗、西取半爪,卻沒一門功夫練到真正第一流的境界。遇到次等對手之時,施展出來固然五花八門,令人眼花繚亂,但遇到絕頂高手,卻不免相形見絀,便和金輪國師的弟子達爾巴、霍都相較,也尚有不及。他低頭凝思,覺金輪國師這幾句話實是當頭棒喝,說中了他武學的根本大弊。


    轉念又想:“我既已決意娶姑姑為妻,卻何以又到處留情?程家妹子、媳婦兒,還有那完顏萍。我對她們既無真情,何以又不規規矩矩的?這真是貪多嚼不爛了。”再想:“不論洪七公、黃島主、我義父歐陽鋒、郭伯伯、金輪國師、甚至全真七子,凡卓然而成名家者,都必精修本門功夫,別派武功他們並非不懂,卻隻明其家數,並不研習,然則我該當專修那一門功夫?”在情在理,自當專研古墓派的“玉女心經”才是,但想到洪七公的打狗棒法如此奧妙、黃藥師的玉簫劍法這等精微,置之不理,豈非可惜?而義父的蛤蟆功與經脈逆行、九陰真經中的諸般功夫,無一不是以一技即足以揚名天下,好不容易學到,又怎能棄之如遺?


    他走出茅棚,在山頂上負手而行,苦苦思索,甚是煩惱,想了半天,突然間心念一動:“我何不取各派所長,自成一家?天下武功,均由人所創,別人既然創得,我難道就創不得?”想到此處,眼前登時大現光明。


    他自辰時想到午後,又自午後苦思至深夜,在山峰上不飲不食,生平所見諸般精妙武功在腦海中此來彼往,相互激蕩。他曾見洪七公與歐陽鋒口述比武,自己也曾口講指劃而將李莫愁驚走,此時腦中諸家武功互爭雄長,比口述更加迅速激烈。想到後來,不由自主的揮拳踢腿的施展起來。初時還能分辨這一招學自洪七公,那一招學自歐陽鋒,到得後來竟紊不可理,心中如亂絲般絞成一團,再難支持,仰天摔倒,昏了過去。


    達爾巴遙遙望見他瘋瘋顛顛,指手劃腳,不知幹些什麽,突然見他摔倒,大吃一驚,要去相救。金輪國師笑道:“別去拂亂他心思。隻可惜你才智平庸,難明其中道理。”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