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過睡了半夜,次晨一早起來又想。七日之中,接連昏迷了五次。說要綜納諸門,自創一家,那是談何容易?以他此時的識力修為固絕難成功,且更不是十天半月之事。連想數日之後,驀地裏恍然有悟,明白諸般武術皆可為我所用,既不能合而為一,也就不必強求,日後臨敵之際,當用則用,適使即使,不必去想其出處來曆,也已與自創一派相差無幾。想明白了此節,登時心中舒暢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這數日運功自療,有時又得楊過伸手相助,傷勢愈了八九成,已可行動如常,這日見楊過突然神情平和、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,知他於武學之道已進了一層,說道:“楊兄弟,我帶你去見一個人。此人雄才偉略,豁達大度,包你見了心服。”楊過問:“是誰?”國師道:“蒙古王子忽必烈。他是成吉思汗之孫,皇子拖雷的第四子。”


    楊過自見蒙古軍士大肆暴虐,對蒙古人極感憎惡,皺眉說道:“我急欲去報殺父大仇,那蒙古王子卻不必見了。”國師笑道:“我已答允助你,豈能失信?但我由當朝太後派給忽必烈王子麾下在漠南辦事,須得向他稟告一聲。他王帳離此不遠,一日可至。”楊過無奈,自忖絕非郭靖、黃蓉夫婦的對手,不論鬥智鬥力,都相去不可以道裏計,不得金輪國師相助,此仇難報,隻得和他同去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受封蒙古第一護國國師,蒙古兵將對他極是尊崇,一見到來,立即通報王爺。蒙古人世世代代向居帳篷,雖然入城,仍不慣宮室,因此忽必烈也住在營帳之中。


    國師攜著楊過之手走進王帳。楊過見那營帳比之尋常蒙古營帳大逾一倍,帳中陳設卻甚簡樸。一個青年男子科頭布服,正坐著看書。那人見二人進帳,忙離座相迎,笑吟吟的道:“多日不見國師,常自思念。”金輪國師道:“王爺,我給你引見一位少年英雄。這位楊兄弟年紀雖輕,卻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傑。”


    楊過隻道忽必烈是成吉思汗之孫,外貌若非貴盛尊榮,便當威武剛猛,那知竟是這麽一個會說漢語、謙和可親的青年人,頗覺詫異。


    忽必烈向楊過微一打量,左手拉住國師,向左右道:“快取酒來,我和這位兄弟喝一碗。”左右送上三隻大鬥,倒滿了蒙古的馬乳酒。忽必烈接過來一飲而盡,國師也自幹了。楊過平素甚少飲酒,此時見主人如此脫略形跡,不便推卻,也即舉鬥飲幹,隻覺那酒極是辛烈,頗帶酸味。忽必烈笑道:“小兄弟,這酒味可美麽?”


    楊過道:“此酒辛辣酸澀,入口如刀,味道不美,卻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本色。”


    忽必烈大喜,連聲呼酒,三人各盡三鬥。楊過仗著內力精湛,喝得絲毫不動聲色。忽必烈喜道:“國師,你何處覓得這位好人才?真乃我大蒙古之幸。”國師當下將楊過的經曆約略一說,言語中將他身分抬得甚高,隱然當他是中原武林的一位大人物,自己爭奪武林盟主,受挫於楊過幹撓一事,也不隱匿。楊過給他這麽一捧,不自禁也有些飄飄然之感。


    忽必烈奉命南取大宋江山,在中原久了,心慕漢化,日常與儒生為伍,讀經學書(注一),又廣聘武學高人,結交賓客,策劃南下攻宋。若為旁人,見楊過如此年輕,定然難信,但忽必烈才智卓絕,氣度恢宏,眼光遠大,對金輪國師又深信不疑,大喜之下,即命大張筵席。


    不多時筵席張布,酒肉滿幾,蒙漢食事各居其半。忽必烈向左右道:“請招賢館的幾位英雄來見。”左右應命出帳。忽必烈道:“這幾日招賢館中又到來幾位賓客,各懷異能,實為國家之福,隻不及國師與楊君那麽文武全才了。”


    言談間左右報稱客到,帳門開處,走進四個人來。當先一人身材高瘦,臉無血色,形若僵屍,忽必烈向國師與楊過引見,說是湘西名宿瀟湘子。第二人既矮且黑,乃是來自天竺的高手尼摩星。其後兩人一個身高八尺,粗手大腳,臉帶傻笑,雙眼木然;另一個高鼻深目,曲發黃須,是個胡人,身上穿的卻是漢服,頸懸明珠,腕帶玉鐲,珠光寶氣。忽必烈分別引見,那巨漢是西域回疆人,名叫麻光佐(注二)。那胡人是波斯大賈,祖孫三代在汴梁、長安、太原等地販賣珠寶,取了個中國姓名叫作尹克西。


    尼摩星與瀟湘子聽說金輪國師是“蒙古第一國師”,冷冷的上下打量,臉上均有不服之色,見楊過年紀幼小,隻道是國師的徒子徒孫,更沒放在心上。酒過三巡,尼摩星忍耐不住,說道:“王爺,大蒙古地方大大的,這個大和尚是第一國師的,武功定是很大很大的,我們想要瞧瞧的。”忽必烈微笑不語。瀟湘子接口道:“這位尼摩星仁兄來自天竺,咱們素知吐蕃和蒙古的武功傳自天竺,難道世上當真有青出於藍之事麽?兄弟可有點不大相信了。”


    金輪國師見尼摩星雙目炯然生光,瀟湘子臉上隱隱透著一股青氣,知這兩人內功均深;尹克西則嘻嘻哈哈、竭力裝出一股庸俗市儈氣,心想漢人言道:良賈深藏若虛,此人越顯無能,隻怕越有家底,倒不可小看了,那巨漢麻光佐卻不必掛懷,微微一笑,說道:“老衲受封國師,是太後、大汗和四王子殿下的恩典,老衲本來愧不敢當。”


    瀟湘子道:“那你就該避位讓賢啊。”說著眼睛向尼摩星斜望,嘴角邊微微冷笑。


    國師伸筷子夾了一大塊牛肉,笑道:“這塊牛肉是這盤中最肥大的了,老衲原也不想吃它,隻是偶爾伸筷,偶爾夾著,在佛家稱為緣法罷了。那一位居士有興,盡可夾去。”說著舉筷停在盤上,靜候各人來夾。


    麻光佐不明白金輪國師語帶機鋒,說的是一塊肥大牛肉,其意所指卻是蒙古第一國師的高位,見他夾著牛肉讓客,當即伸筷去接。他筷頭將要和牛肉碰到,國師手中的一根筷子突然橫出,與他筷子輕輕一碰,麻光佐隻感手臂劇震,把捏不定,一雙筷子竟落在桌上。國師的筷子放開了牛肉,牛肉尚未落到桌上,他筷子已及時縮回,夾住了牛肉。眾人愕然相顧。麻光佐還未明白,拾起筷子,五根手指牢牢抓住,心想:“這次你總再也碰不下了。”伸筷再去夾肉。國師又是一筷橫出,這一次麻光佐抓得極緊,果然震他不下,卻聽得喀喇一聲輕響,他一雙筷子斷為四截,猶如刀斬一般,兩個半截落在桌上。


    麻光佐大怒,大吼一聲,撲上去要和國師廝拚。忽必烈笑道:“麻壯士不須動怒,若要比武,待用完飯再較量不遲。”麻光佐畏懼王爺,恨恨歸座,指著國師喝道:“你使什麽妖法,弄斷了我的吃飯家夥?”國師一笑,筷子仍夾著牛肉,伸在身前。


    尼摩星初時也沒將金輪國師放在眼內,待得見他內力深厚,再也不敢小覷。他是天竺國人,吃飯不用筷子,隻用手抓,說道:“肥牛肉,大漢子搶不到的,我,想吃的。”突然五指如鐵爪,猛往肉上抓去。國師橫出右邊一根筷子,快如閃電般顫了幾顫,分點他手心、手腕、手背、虎口、中指指尖五處穴道。尼摩星手掌急翻,呼的一聲,向他手腕斬落。國師手臂不動,倒豎筷子,又顫了幾顫,尼摩星突覺筷尖觸到自己虎口,疾忙縮回。國師那根筷子轉了回去,仍將牛肉夾住。他出筷點穴,快捷無倫,數顫而回,牛肉尚未落下。


    楊過等都瞧得明白,就在這霎時之間,二人已交換了數招,國師出筷固然極快,尼摩星能在間不容發之際及時縮手避開,武功也著實了得。瀟湘子陰惻惻的叫了聲:“好本事!”忽必烈知道二人以上乘武功較勁,但使的是什麽功夫卻瞧不出來。麻光佐睜著一雙銅鈴般的大眼,望望這個,瞪瞪那個,不明所以。


    尹克西笑嘻嘻的道:“各位太客氣啦!你推我讓,你也不吃,我也不吃,卻讓得菜都冷了。”說著慢吞吞的伸出筷子,手腕上一隻翡翠鐲、一隻鑲金玉鐲相互撞得玎玎璫璫亂響。他筷頭尚未碰到牛肉,國師的筷子已給他內勁激得微微一蕩,原來他竟搶了先著,使內勁逼得國師的筷子伸不出來。國師索性將筷子前送,讓他夾著,勁力傳到他筷上,再向他手臂撞去。尹克西忙運勁還擊。那知國師的內勁忽發即收,牛肉本已給尹克西夾去,給他自己的勁力一送,重又交回到國師筷上。國師笑道:“尹兄定要推讓,實在太客氣了。”這一下是以巧取勝。尹克西中計,同時也已試出對方內力遠勝於己,好在並未出醜,當即微微一笑,轉筷在盤中夾了一小塊牛肉,笑道:“兄弟生平所愛,隻是珠寶財帛,肥牛肉卻不大喜歡,還是吃塊小的罷。”說著送肉入嘴,慢慢咀嚼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心想:“這波斯胡氣度倒不凡。”轉頭向瀟湘子道:“老兄如此謙讓,老衲隻好自用了。”說著筷子微微向內縮了半尺。他猜想瀟湘子內力不弱,不敢大意,筷子縮回半尺,就是發出內勁時近了半尺,而對方卻遠了半尺。瀟湘子冷笑一聲,筷子緩緩舉起,突然搶出,夾住了牛肉,借勢回奪,竟給他拉回了半尺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沒料到他手法如此快捷,急忙運勁回奪,那牛肉便又一寸一寸的移了回來。瀟湘子站起身來,左手據桌,隻震得桌子格格直響,卻阻不住牛肉向國師麵前移動之勢。眼見金輪國師神態悠閑,瀟湘子額頭汗珠湧出,強弱之勢已分。


    忽聽得遠處有人高聲叫道:“郭靖,郭兄弟,你在那裏?快快出來,郭靖,姓郭的小子哪!”呼聲初時發自東邊,倏忽之間卻已從西邊傳來。東西相距幾有裏許之遙,似是一人喊畢,第二人跟著接上,但語音卻是一人,而且自東至西連續不斷,此人身法之快,呼聲中內力之強,均為世上少見。


    各人愕然相顧之際,瀟湘子放鬆筷子,頹然坐下。金輪國師哈哈一笑,說道:“承讓,承讓!”正要將牛肉送入口中,突然帳門揚起,人影閃動,一人伸手將國師筷上那塊肥牛肉搶了過去,咬了一半,放入口中大嚼。


    這一下眾人都大吃一驚,同時站起,看那人時,卻是個白發白須的老人,滿臉紅光,笑容可掬。隻見他在帳內地下的氈上一坐,左手撥開白胡子,右手將餘下半塊牛肉往口中送去,吃得嗒嗒有聲。


    帳門口守衛的武士沒攔住白須老人,猛喝:“捉刺客。”早有四柄長矛齊向他胸間搠去。那老人伸出左手,一把抓住四個矛頭,向楊過道:“小兄弟,再拿些牛肉來吃,我肚子餓得狠了。”四名蒙古武士用力推前,竟紋絲不動,隨即使力回奪,但四人掙得滿臉通紅,四柄長矛竟似鑄入了一座鐵山,連半寸也拉不回轉。


    楊過看得有趣,拿起席上的那盤牛肉,平平向他飛去,說道:“請用罷!”


    那老人右手抄起盤子,托在胸前,突然盤中一塊牛肉跳將起來,飛入他口中,猶如活了一般。忽必烈看得有趣,隻道他會玩魔術,喝一聲采。金輪國師等卻知那老人手掌局部運力,推動盤中的某一塊牛肉激跳而出。常人隔著盤子用力敲擊,原可震得牛肉跳起,但定是眾肉齊飛,汁水淋漓,要牛肉分別一塊塊躍出卻萬萬不能,這老人的掌力實已到了所施無不自如的境地,席上眾人自量無法做到,均起敬畏之心。


    那老人不停咀嚼,剛吞下一塊牛肉,盤中又跳起一塊,片刻之間,將一盤牛肉吃了一半。他吃得夠了,右手輕揚,盤子脫手上飛,在半空中劃個弧形,向楊過與尹克西飛去。楊尹二人見他功夫了得,生怕在盤上暗中使了怪勁,不敢伸手去接,忙分向兩旁讓開。那盤子平平的貼著桌麵飛來,對準了一盤烤羊肉一撞,那盤羊肉便向老人飛去,牛肉盤在桌上轉了幾個圈子,停住不動。原來他使的是股“太極勁”,如太極圖一般周而複始,連綿不斷,若在空曠處擲出盤子,那盤就會繞身兜圈。這股勁力使發也並不甚難,頗多善變幻術之人均擅此技,所難者是勁力拿捏恰到好處,剛巧飛向席上一撞,牛肉盤停住,而將另一盤食物送到他手中。


    那老人哈哈大笑,極是得意,手掌運勁,烤羊肉又一塊塊躍起,飛入他嘴裏。其時最狼狽的莫過於那四名蒙古武士,用力奪回長矛固然不能,而放手卻又不敢。蒙古軍法極嚴,臨陣拋棄兵刃是殺頭的死罪,何況四人身負護衛四王子的重任,隻得使出吃奶的力氣來與之爭奪。


    那老人見他們手足無措,高興之極,突然喝道:“變變變,兩個給我磕響頭,兩個仰天摔一交!一二三!”那“三”字剛說完,手臂一震,四根長矛同時斷折。他五指使力的方向不同,在兩根長矛上運力外推,對另外兩根長矛卻向內拉扯,隻聽得“啊喲”連聲,果然兩名武士俯跌下去,如同磕頭,另外兩名武士卻仰天摔跌。那老人拍手唱道:“小寶寶,滾元寶,跌得重,長得高!”唱的是首兒歌,那是當小孩跌交之時,大人唱來安慰他的。


    尹克西猛地省起,問道:“前輩可是姓周?”那老人笑道:“是啊,哈哈,你認得我麽?”尹克西站起身來,抱拳說道:“原來是老頑童周伯通周老前輩到了。”瀟湘子素聞其名,金輪國師與尼摩星卻不知周伯通的名頭,但見他武功深湛,行事卻頑皮胡鬧,果然不枉了“老頑童”三字的稱號。各人登時減了敵意,臉上都露出笑容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道:“請恕老衲眼拙,未識武林前輩。便請入座如何?王爺求賢若渴,今日得見高人,定必歡喜暢懷。”忽必烈拱手道:“正是,周先生即請入座。”周伯通搖頭道:“我吃得飽了,不用再吃。郭靖呢,他在這裏麽?”楊過曾聽黃藥師說過周伯通與郭靖結拜之事,冷冷的道:“你找他幹什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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