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一想到小龍女,突然手指上又是幾下劇痛,不禁右臂大抖了幾下,才知那女郎所說果然不虛。那女郎見了他這等模樣,嘴角微微一動,似乎要笑,卻又忍住。這時朝陽斜射在她臉上,隻見她眉目清雅,膚色白裏泛紅,甚是嬌美。楊過笑道:“我曾聽人說故事,古時有一個什麽國王,燒烽火戲弄諸侯,送掉了大好江山,不過為求一個絕代佳人之一笑。可見一笑之難得,原是古今相同的。”那女郎給楊過這麽一逗,再也忍耐不住,格格一聲,終於笑了出來。


    這麽一笑,二人之間的生分隔閡更去了大半。楊過又道:“世上皆知美人一笑的難得,說什麽一笑傾城,再笑傾國。其實美人另有一樣,比笑更是難得。”那女郎睜大了眼睛,問道:“那是什麽?”楊過道:“那便是美人的名字了。見上美人一麵已是極大緣份,要見她嫣然一笑,那便須祖宗積德,自己還得修行三世……”他話未說完,女郎又已格格笑了起來。楊過仍一本正經的道:“至於要美人親口吐露芳名,那便須祖宗十八代廣積陰功了。”


    那女郎道:“我不是什麽美人,這穀中從來沒一人說過我美,你又何必取笑?”楊過長歎一聲,道:“唉,怪不得這山穀叫做絕情穀。但依我之見,還是改一個名字的好。”那女郎道:“改什麽名字?”楊過道:“應該稱作盲人穀。”女郎奇道:“為什麽?”楊過道:“你這麽美貌,他們卻不讚你,這穀中所居的不都是瞎子麽?”


    那女郎又格格嬌笑。她容貌固也算得甚美,比之小龍女自遠遠不及,但較之程英之柔、陸無雙之俏,似亦不見遜色,楊過心中比較,覺此女清雅,勝於完顏萍。她秀雅脫俗,自有一股清靈之氣。她一生中確無人讚過她美貌,因她門中所習功夫近乎禪門,各人相見時都冷冰冰的不動聲色,旁人心中縱然覺她甚美,決無那一個膽敢宣之於口。今日忽遇楊過,此人卻生性跳脫,越見她端嚴自持,越要逗她除卻那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無情神態。她先聽楊過解說“絕情穀”之名,已佩服他的見識,這時再聽他真心讚美自己,更加歡喜,笑道:“隻怕你自己才是瞎子,把醜八怪看作了美人。”


    楊過板著臉道:“我看錯了也說不定。不過這穀中要太平無事,你原是笑不得的。”那女郎奇道:“為什麽?”楊過道:“古人說一笑傾人城,再笑傾人國,其實是寫了個別字。這個別字非國土之國,該當是山穀之穀。”那女郎微微彎腰,笑道:“多謝你,別再逗我了,好不好?”楊過見她腰肢嫋娜,上身微顫,心中不禁一動,豈知這一動心不打緊,手指尖上卻又一陣劇痛。


    那女郎見他連連揮動手指,微感不快,嗔道:“我跟你說話,你卻去思念你的意中人。”楊過道:“冤枉啊冤枉,我為你手指疼痛,你卻來怪我。”那女郎滿臉飛紅,突然發足急奔。


    楊過一言出口,心中便已懊悔:“我既一心一意向著姑姑,這不規不矩的壞脾氣卻何以始終不改?楊過啊楊過,你這小壞蛋可別再胡說八道了。”他天性中實帶了父親的三分輕薄無賴,雖無歹意,但和每個少女調笑幾句,招惹一下,害得人家意亂情迷,卻是他心之所喜。


    那女郎奔出數丈,忽地停住,站在一株情花樹下麵,垂下了頭呆呆出神,過了一會,回過頭來,微笑道:“倘若一個醜八怪把名字跟你說了,那定是你祖宗十八代壞事做得太多,以致貽禍子孫了。”楊過走近身去,笑道:“你偏生愛說反麵話兒。我祖宗十八代做了這許多好事,到我身上,總該好有好報罷。”這幾句話還是在讚對方之美。她臉上微微一紅,低聲道:“說便跟你說了,你可不許跟第二個說,更不許在旁人麵前叫我。”楊過伸了伸舌頭道:“唐突美人,我不怕絕子絕孫麽?”


    那女郎又嫣然一笑,道:“我爹爹複姓公孫……”她總是不肯直說己名,要繞個彎兒。楊過插嘴道:“但不知姑娘姓什麽?”那女郎抿嘴笑道:“那我可不知道啦。我爹爹曾給他的獨生女兒取個名字,叫做綠萼。”楊過讚道:“果然名字跟人一樣美。”


    公孫綠萼將姓名跟楊過說了,跟他又親密了幾分,道:“待會兒爹爹要請你相見,你可不許對我笑。”楊過道:“笑了便怎地?”公孫綠萼歎道:“唉,倘若他知道我對你笑過,又知我將名字跟你說了,真不知會怎樣罰我呢?”楊過道:“也沒聽見過這樣嚴厲的父親,女兒對人笑一下也不行。這般如花似玉的女兒,難道他就不愛惜麽?”


    綠萼聽他如此說,不禁眼眶一紅,道:“從前爹爹是很愛惜我的,但自我六歲那年媽媽死後,爹爹就對我越來越嚴厲了。他娶了我新媽媽之後,不知還會對我怎樣?”說著流下了兩滴淚水。楊過安慰道:“你爹爹新婚後心中高興,定是待你更加好些。”綠萼搖頭道:“我寧可他待我更凶些,也別娶新媽媽。”


    楊過父母早死,對這般心情不大了然,有意要逗她開心,道:“你新媽媽一定沒你一半美。”綠萼忙道:“你偏說錯了,我這新媽媽才真正是美人兒呢。爹爹可為她……為她……昨兒我們把那姓周的老頭兒捉了來,若不是爹爹忙著安排婚事,決不會再讓這老頑童逃走。”楊過又驚又喜,問道:“老頑童又逃走了?”綠萼秀眉微蹙,道:“可不是嗎?”楊過早料到以周伯通的本事,絕情穀中四弟子縱有漁網,也決拿他不住。


    二人說了一陣子,朝陽漸漸升高,綠萼驀地驚覺,道:“你快回去罷,別讓師兄們撞見我們在一起說話,去稟告我爹爹。”楊過對她處境油然而生相憐之意,伸左手握住了她手,右手在她手背上輕輕拍了幾下,意示安慰。綠萼眼中露出感激之色,低下頭來,突然滿臉紅暈。楊過生怕想到小龍女,手指又痛,快步回到所居石屋。


    他尚未進門,就聽得麻光佐大叫大嚷,埋怨清水青菜怎能果腹,又說這些苦不苦、甜不甜的花瓣也叫人吃,那不是謀財害命麽?尹克西笑道:“麻兄,你身上有什麽寶貝,當真得好好收起,我瞧這穀主哪,有點兒不懷好意。”麻光佐不知他是取笑,連連點頭稱是。楊過走進屋去,見石桌上堆了幾盤情花的花瓣,人人都吃得愁眉苦臉,想起連金輪國師這大和尚也受情花之累,暗暗好笑。他拿起水杯來喝了兩口,門外腳步聲響,走進一個綠衫人來,拱手躬身,說道:“穀主請六位貴客相見。”


    國師、尼摩星等人均是一派宗師,不論到什麽處所,主人總是親自遠迎,連大蒙古國四王子忽必烈也禮敬有加,卻不道來到這深山幽穀之中,主人卻如此大剌剌的無禮相待,各人都心頭有氣,均想:“待會兒見到這鳥穀主,可要給點顏色他瞧瞧。”


    六人隨著那綠衫人向山後走去,行出裏許,忽見迎麵綠油油的好大一片竹林。北方竹子極少,這般大的一片竹林更屬罕見。七人在綠竹篁中穿過,聞到一陣陣淡淡花香,登覺煩俗盡消。穿過竹林,一陣清香湧至,眼前無邊無際的全是水仙花。原來地下是淺淺的一片水塘,深不逾尺,種滿了水仙。這花也是南方之物,不知何以竟會在關洛之間的山頂出現?國師心想:“必是這山峰下生有溫泉之類,以致地氣奇暖。”


    水塘中每隔四五尺便是一個木樁,引路的綠衫人身形微晃,縱躍踏樁而過。六人依樣而為,隻麻光佐身軀笨重,輕功又差,跨步雖大,卻不能一跨便四五尺,踏倒了幾根木樁之後,索性涉水而過。


    青石板路盡處,遙見山陰有座極大石屋。七人走近,隻見兩名綠衫僮兒手執拂塵,站在門前。一個僮兒進去稟報,另一個便開門迎客。楊過心道:“不知穀主是否出門迎接?”思念未定,石屋中出來一個身穿綠袍的長須老者。


    這老者身材極矮,高僅四尺,五嶽朝天,相貌清奇,最奇的是一叢胡子直垂而下,幾觸地麵,身穿墨綠色布袍,腰束綠色草繩,形貌古怪。楊過心道:“這穀主這等怪模怪樣,生的女兒卻美。”那老者向六人深深打躬,說道:“貴客光臨,幸何如之,請入內奉茶。”麻光佐聽到這個“茶”字,眉頭深皺,大聲道:“喝茶麽!什麽地方沒茶了?又何必定要到這裏來?”長須老者不明其意,向他望了一眼,躬身讓客。


    尼摩星心想:“我是矮子,這裏的穀主卻比我更矮。矮是你矮,武功卻看誰強。”他搶前先行,伸出手去,笑道:“幸會,幸會。”拉住了老頭的手,隨即手上使勁。餘人一見兩人伸手相握,各自讓開幾步,均知高手較勁,非同小可。


    尼摩星手上先使兩分勁,隻覺對方既不還擊,亦不抗拒,微感奇怪,又加了兩分勁,但覺手中似乎握著一段硬木。他跟著再加兩分勁,那老者臉上微微閃過一陣綠氣,那隻手仍似木頭一般僵直。尼摩星大感詫異,最後幾分勁不敢再使將出來,生怕全力施為之際,對方突然反擊,自己抵擋不住,哈哈一笑,放脫了他手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走在第二,見了尼摩星的情狀,知他沒能試出那老者的深淺,心想對方虛實不明,自己不必妄自出手,當下雙手合什,大大方方的走了進去。瀟湘子、尹克西二人魚貫而入,更其次是麻光佐。他見那老者長須垂地,十分奇特,他一早沒吃過什麽東西,幾朵情花隻有越吃越餓,這時饑火與怒火交迸,進門時突然伸出大腳,往那老者長須上踹去,一腳將他的須尖踏在足底。那老者不動聲色,道:“貴客小心了。”麻光佐另一隻腳也踏到了他須上,道:“怎麽?”那老者微一搖頭,麻光佐站立不穩,猛地裏仰天一交摔倒。這樣一個巨人摔將下來,實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。楊過走在最後,搶上兩步,伸掌在他屁股上一托,掌上發勁,將他龐大的身軀彈了進去。麻光佐站樁立穩,雙手摸著自己屁股發楞,回頭向楊過點頭示謝。


    那老者恍若未見,請六人在大廳上西首坐下,朗聲說道:“貴客已至,請穀主見客。”楊過等都是一驚:“原來這矮子並非穀主。”


    隻見後堂轉出十來個綠衫男女,在左邊一字站開,公孫綠萼也在其內。又隔片刻,屏風後轉出一人,向六人一揖,隨隨便便的坐在東首椅上。那長須老者垂手站在他椅子之側。瞧那人的氣派,自然是穀主了。


    那人四十五六歲年紀,麵目英俊,舉止瀟灑,上唇與頦下留有微髭。隻這麽出廳來一揖一坐,便有軒軒高舉之概,隻麵皮蠟黃,容貌雖然秀氣,卻臉色枯槁,略有病容。他一坐下,幾個綠衣童子獻上茶來。大廳內一切陳設均尚綠色,那穀主身上一件袍子卻是嶄新的寶藍緞子,在萬綠之中,顯得頗為搶眼,裁剪式樣,亦不同於時尚。


    穀主袍袖一拂,端起茶碗,道:“貴客請用茶。”麻光佐見一碗茶冷冰冰的,水麵上漂浮著兩三片茶葉,想見其淡無比,發作道:“主人哪,你肉不舍得吃,茶也不舍得喝,無怪滿臉病容了。”那穀主皮肉不動,喝了一口茶,說道:“本穀數百年來一直茹素。”麻光佐道:“那有什麽好處?能長生不老麽?”穀主道:“自敝祖上於唐玄宗時遷來穀中隱居,茹素之戒,子孫從不敢破。”


    金輪國師拱手道:“原來尊府自天寶年間便已遷來此處,真是世澤綿長了。”穀主拱手道:“不敢。”


    瀟湘子突然怪聲怪氣的問道:“那你祖宗見過楊貴妃麽?”這聲音異常奇特。尼摩星、尹克西等聽慣了他說話,均覺有異,都轉頭向他臉上瞧去。一看之下,更嚇了一跳,隻見他臉容忽地全然改變,他本來生就一張僵屍臉,這時顯得更加詭異。尼摩星等心下暗自忌憚,均想:“此人的內功竟如此厲害,連容貌也忽然全變。他暗自運功,是要立時發難,對這穀主一顯顏色麽?”各人想到此處,各自戒備。


    穀主答道:“敝姓始遷祖當年確是在唐玄宗朝上為官,後見楊國忠混亂朝政,這才憤而隱居。”瀟湘子咕咕一笑,說道:“那你祖宗一定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了。”


    此言一出,大廳上人人變色。這句話自是向穀主下了戰書,頃刻間就要動手。國師等都覺詫異:“這瀟湘子本來極為陰險,諸事都讓旁人去擋頭陣,今日怎地如此奮勇當先?”


    那穀主並不理睬,向站在身後的長須老頭一拂手。那老者大聲道:“穀主敬你們是客,以禮相待,如何恁地胡說?”


    瀟湘子又咕咕一笑,怪聲怪氣的道:“你們老祖宗當年非喝過楊貴妃的洗腳水不可,倘若沒喝過,我把頭割下來給你。”麻光佐大感奇怪,問道:“瀟湘兄,你怎知道?難道你當日一起喝了?”瀟湘子哈哈大笑,聲音又是一變,說道:“要不是喝洗腳水喝反了胃,怎麽不吃葷腥?”麻光佐鼓掌大笑,叫道:“對了,對了,定是這個道理。”


    國師等卻眉頭深皺,均覺瀟湘子此言未免過火,想各人飲食自有習性,如何拿來取笑?何況六人深入穀中,乃不請自來,對方並非須供應美食不可,眼見對方決非善類,就算動手較量,也該留下餘地為是。


    那長須老頭再也忍耐不住,走到廳心,說道:“瀟湘先生,我們穀中可沒得罪你啊。閣下既然定要伸手較量,就請下場。”瀟湘子道:“好!”他仍坐在椅中,連人帶椅躍過身前桌子,登的一聲,坐在廳心,叫道:“長胡子老頭,你叫什麽名字?你知道我名字,我可不知道你的,動起手來太不公平。這個眼前虧我萬萬吃不起。”這幾句話似通非通,那長須老人更增怒氣,隻是他見瀟湘子連椅飛躍這手功夫飄逸靈動,非同凡俗,戒心卻又深了一層。那穀主道:“你跟他說罷,不打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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