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時女子本來決不輕易與外人相見,成親吉日更加不會見客,但金輪國師等或為蒙古僧人,或是西域胡人、江湖異流,絕不拘泥俗禮,見那白衣女郎出來,也不以為奇,但覺她於良辰吉日兀自全身縞素,未免太也不倫不類;聽得楊過詢問穀主與她結識的經過,涉及旁人私情,均覺不免逾份。


    公孫穀主卻也正想獲知他未婚夫人的來曆,心道:“這小子真的認識柳妹也未可知。”說道:“楊兄弟所料不差。半月之前,我到山邊采藥,遇到她臥在山腳之下,身受重傷,氣息奄奄。我一加探視,知她因練內功走火,於是救到穀中,用家傳靈藥助她調養。說到相識的因緣,實出偶然。”國師插口道:“這正所謂千裏姻緣一線牽。想必柳姑娘由是感恩圖報,委身以事了。那真是郎才女貌,佳偶天成啊。”他這番話似是奉承穀主,用意卻在刺傷楊過。


    楊過一聽此言,臉色大變,全身發顫,胸口劇痛,突然一大口鮮血噴在地下。


    那白衣女郎見此情狀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急忙站起,伸手欲去扶楊過手臂,終於強自忍住,全身顫抖,也是一口鮮血吐在胸口,白衣上赤血殷然。


    這柳姑娘正是小龍女的化名。她那晚在客店中聽了黃蓉一席話後,左思右想,長夜盤算,終於硬起心腸,悄然離去。心想若回古墓,他必來尋找,於是獨自踽踽涼涼的在曠野窮穀之中漫遊,一日獨坐用功,猛地裏情思如潮,難以克製,內息突然橫突經脈,就此走火,引得舊傷複發,若非公孫穀主路過救起,已然命喪荒山。


    公孫穀主失偶已久,見小龍女秀麗嬌美,實為生平難以想像,不由得在救人的心意上又加上了十倍殷勤。其時小龍女心灰意懶,又想此後獨居,定然管不住自己,終不免重蹈覆轍,又會再去尋覓楊過,遺害於他,見公孫穀主情意纏綿、吐露求婚之意,當即忍心答允,心想此後既為人婦,與楊過這番情緣自是一刀兩斷,兼之這幽穀外人罕至,料得此生與他萬難相見。豈知老頑童突然出來搗亂,竟將他引來穀中。


    小龍女此刻陡然與楊過重逢,當真柔腸百轉,難以自已,心想:“我既已答允嫁與旁人,還是裝作不識得他,任他大怒而去,終身恨我。以他這般才貌,何愁無淑女佳人相配?如此我雖傷心一世,他卻可平平安安、快快樂樂的過日子了。”因此眼見楊過情急難過,她總強忍傷痛,漠然不理,但心中淒惻,越來越難忍,驀地裏見他嘔血,又憐惜,又傷心,不由得熱血逆湧,噴將出來。


    她臉色慘白,搖搖晃晃的待要走入內堂,公孫穀主忙道:“快坐著別動,莫震動了經脈。”轉過頭來,向楊過道:“你出去罷,以後可永遠別來了。”


    楊過熱淚盈眶,向小龍女道:“姑姑,倘若我有不是,你盡可打我罵我,便一劍將我殺了,我也甘心。可是你怎能不認我啊?”小龍女低頭不語,輕輕咳嗽。


    當日小龍女聽了黃蓉一番勸解後,尋思:若與楊過結為夫妻,自己當然歡喜逾恒,楊過卻不免受到天下英雄譏嘲,連他最敬愛的郭靖夫婦也要打死他,他自然不會快樂;倘若二人永居古墓,決不出世,以楊過活潑愛動、喜歡熱鬧的性情,到後來必定鬱鬱寡歡,那也是隻有自己快樂,而令得楊過不快樂。她心中摯愛楊過,為了這個郎君,即使要自己身受千刀萬劍之痛,也甘之如飴,不論與他一起入世避世,自己都終身歡樂,楊過卻要為了自己而強忍痛苦。她一生之中,雖未與師父、孫婆婆談論過情愛的真諦,但既對楊過愛到極處,自覺得應當令愛郎喜樂,而由自己來心痛吃苦。“該當誰得喜樂,誰來心痛?”這一件事,凡真正愛憐對方的深情之人,自易抉擇。她既想通了此節,在客店中淚灑滿房,此意已決,自後再難回頭了。楊過隻道是小龍女惱了自己,以致不認,其實小龍女所以不認他,全是出於一片深愛他之心,隻盼他今後一生喜樂,所有心痛如刀割的滋味,全由自己一人來嚐。若二人易身而處,楊過愛她之情既不弱於小龍女,所作決定,也當是“讓對方喜樂,由自己心痛”。


    公孫穀主見他激得意中人吐血,早已惱怒異常,總算他涵養功夫甚好,卻不發作,低沉著嗓子道:“你再不出去,可莫怪我手下無情。”


    楊過雙目凝視著小龍女,哪去理睬這穀主,哀求道:“姑姑,我答允一生一世在古墓中陪你,決不後悔,咱們一齊走罷。”


    小龍女抬起頭來,眼光與他相接,見他臉上深情無限,愁苦萬種,不由得心中搖動,心道:“我這就隨著他!”但立即想到:“我與他分手,又非出於一時意氣。好好惡惡,前後已思慮周詳。眼下若無一時之忍,不免日後貽他終身之患。”將頭轉過,長歎一聲,說道:“我不認得你。你說些什麽,我全不明白。我一切全是為你好,你好好去罷!”這幾句話說得有氣無力,可是言語中充滿著柔情密意,除了麻光佐是個渾人、全無知覺之外,廳上人人皆知她對楊過實懷深情,這幾句話乃違心之言。


    公孫穀主不由得醋意大興,心想:“你雖允我婚事,卻從未對我說過半句如此深情的言語。”側目瞪了楊過一眼,但見他眉目清秀,英氣勃勃,與小龍女確是一對少年璧人,尋思:“瞧來他二人定是一對情侶。隻因有事失和,柳妹才憤而允我婚事,實則對這小子全未忘情。‘姑姑’、‘師父’什麽的,定是他二人平素調情時的稱謂。”想到此處,目光中更露憤色。


    樊一翁對師父最是忠心,見他一直孤寂寡歡,常盼能有什麽法子為他解悶才好,日前見師父救回一個美貌少女,而這少女又允下嫁,他心中的歡喜幾乎不遜乃師,突見楊過出來打擾,引得新師母嘔血,師父已憤怒異常,便挺身而出,厲聲喝道:“姓楊的小子,你識趣就快走!我們穀主不喜你這等無禮賓客。”


    楊過聽而不聞,對小龍女柔聲又道:“姑姑,你真的忘了過兒麽?”樊一翁大怒,伸手往他背心抓去,想抓著他身子甩出廳去。楊過全心全意與小龍女說話,一切全置之度外,直至樊一翁手指碰到背心,這才驚覺,急忙回縮,對方五指抓空,隻聽嗤的一響,背上衣服給抓出了個大洞。


    楊過一再哀求,見小龍女始終不理,越來越急,若在古墓之中或無人處,自可慢慢求懇,偏生大廳上有這麽多外人,而樊一翁又來喝罵動手,滿腔委屈,登時盡數要發作在他身上,回頭喝道:“我自與我姑姑說話,又幹你這矮子什麽事了?”樊一翁大聲喝道:“穀主叫你出去,永遠不許再來,你不聽吩咐,莫怪我手下無情。”


    楊過怒道:“我偏不出去,我姑姑不走,我就在這裏耽一輩子。就算我死了,屍骨化成灰,也永遠跟著她。”這幾句話自是說給小龍女聽的。


    公孫穀主偷瞧小龍女的臉色,隻見她目中淚珠滾來滾去,終於忍耐不住,一滴滴的濺在胸口鮮血之上。他又含酸,又擔憂,向樊一翁使個眼色,右手作個殺人手勢,叫他猛下殺手,斃了楊過,索性斷絕小龍女之念,免有後患。


    樊一翁見到師父這個手勢,倒大出意料之外,他本來隻想將楊過逐出穀去,叫他別再囉唕,也就是了,想不到師父竟會忽下殺人的號令,大聲說道:“今日雖是師父大喜的好日子,難道我就殺不得人麽?”說著眼望師父。公孫穀主又重重將手一劈,意思說:“不用顧忌什麽吉日良辰,快斃了這小子便是。”樊一翁拾起純鋼巨杖,在地下重重頓落,隻震得滿廳嗡嗡聲響,喝道:“小子,你真不怕死麽?”


    楊過適才噴了一口血,此時胸頭滿腔熱血滾來滾去,又要奪口而出。古墓派內功講究克己節欲,小龍女的師父傳她心法之時,諄諄叮囑須得摒絕喜怒哀樂,到後來小龍女克製不住心情,以致數度嘔血。楊過受小龍女傳授,內功與她路子相同,此時手足冰冷,心想:“我就在姑姑麵前狂噴鮮血,一死了之,瞧她是否仍不理我?”但轉念又想:“姑姑平時待我何等親愛,今日之事,中間定有別情,多半她受了這賊穀主的挾持,無可奈何,才不敢認我。若我自殘身軀,反而難與抗拒。”思念及此,雄心大振,決意拚命殺出重圍,救護小龍女脫險,當下鎮懾心神,氣沉丹田,將滿腔熱血緩緩壓落,微微一笑,指著樊一翁道:“你這死樣活氣的山穀,小爺要來時,你擋我不住,欲去時你也別想留客。”


    眾人見他本來情狀大變,勢欲瘋狂,突然間神定氣閑,均感奇怪。


    樊一翁先前見到楊過傷心嘔血,暗暗代他難受,實不欲傷他性命,鋼杖擺動,一股疾風帶得楊過衣袂飄動,大聲道:“小兄弟,你快走吧!”公孫穀主眉頭一皺,說道:“一翁,怎地囉唆個沒完沒了?”樊一翁見師父下了嚴令,隻得抖起鋼杖,猛力往楊過腳脛上叩去。


    綠萼素知大師兄武藝驚人,雖身長不逾四尺,卻天生神力,武功已得父親所傳十之七八,這柄鋼杖下殺斃過不少凶猛惡獸。她料想楊過年紀輕輕,決難敵得過大師兄九九八十一路潑水杖法,待得二人交上了手,再要相救便難,雖見父親臉帶嚴霜,神色極怒,還是鼓足勇氣,站出來向楊過道:“楊公子,你在這裏多耽無益,又何苦枉自送了性命?”語氣溫柔,充滿了關懷之意。


    國師等一齊向她望去,無不暗暗稱奇,均想:“楊過和我等同時進穀,卻怎地偷偷和這姑娘結下了交情?”楊過點頭一笑,說道:“多謝姑娘好意。你愛不愛用長胡子編個辮子來玩?”綠萼一怔,問道:“什麽?”楊過道:“我拔下這矮子的胡子,送給你玩兒,好不好?”綠萼大驚失色,心想這般玩笑也敢開,你當真活得不耐煩了。絕情穀中規矩極嚴,她勸楊過這幾句話,已拚著受父親重重一頓責罰,那知反引得他胡說八道,臉上一紅,再也不敢接嘴,退入了眾弟子行列。


    樊一翁身軀矮了,對自己的胡子向來極為自負,聽楊過出言輕薄,猛地拋下鋼杖,縱上前來,喝道:“好小子,教你先吃我一胡子。”吆喝聲中,長須已拂將過去。楊過笑道:“老頑童沒剪下你胡子,我來試試。”從背囊中取出大剪刀,疾向他胡子上剪落。樊一翁胡子直甩,猛往他頭頂擊落,勢道著實淩厲。楊過為了鬥李莫愁,曾在這大剪刀的招式上用過一番心思,步子微挫,早已讓開,剪刀刃口回了過來,喀的一響,雙刃合攏。樊一翁大驚,忙一個筋鬥翻出,隻要遲得瞬息之間,一叢胡子便全給他剪斷了。這一下驚得他非同小可。旁觀眾人也不約而同“籲”的一聲低呼。


    李莫愁雲帚上的功夫何等了得,楊過欲以大剪破她,事先早已細細想過,她拂塵如何卷,大剪便如何刺,拂塵如何擊,大剪又如何夾。不料李莫愁沒鬥到,竟在這絕情穀中遇上這個以胡子當兵器的矮子。楊過心想:“你的胡子功再厲害,也決強不過李莫愁的拂塵。”急憤交迸下,手持大剪著著進迫。樊一翁在胡子上已有十餘年功力,因有雙掌空著為輔,比之一般軟鞭雲帚更加厲害,隻見他搖頭晃腦,帶動胡子,同時催發掌力向楊過急攻。


    適才周伯通以大剪去剪樊一翁胡子,反而讓他以胡子卷住剪刀,隻得服輸。眾人見識了周伯通的功夫,均自忖與他相比實有所不及,那知楊過使開了那把大剪刀,縱橫剪夾,來去絞舞,竟猶勝老頑童的手法,各人無不納罕。以武技功力而論,楊過與周伯通當然差得甚遠,但他事先曾細心揣摩過李莫愁的雲帚功夫,設想了剪刀的招數,而樊一翁的胡子正與雲帚的用法大同小異,他這剪刀使將開來,竟然得心應手,大占上風。比之周伯通胡亂拿一柄大剪刀來全無章法的亂夾亂剪,自大不相同。金輪國師等不知緣由,隻見到老頑童將大剪刀交給楊過,料想以周伯通之為人,這把古怪胡鬧的兵刃自然是他異想天開而去打造來的。楊過擅於使劍,乃國師所素知。


    樊一翁數次險為剪刀所傷,登時消了輕視他年少無能之心,招法一變,將胡子舞得團團亂轉,四麵八方的打將過去,縱擊橫掃,居然也成招數。楊過連夾數剪,盡皆落空,又見敵人掌風淩厲,有時胡子是虛招,掌力是實,有時掌法誘敵,卻以胡子乘隙進攻,虛虛實實,的是武林中前所未見的奇妙功夫。輾轉拆了數十招,楊過心想:“這穀主陰險狠辣,武功定當遠在矮子之上,我不勝其徒,焉能敵師?”心中微感焦躁。但樊一翁的胡子又長又厚,比李莫愁的拂塵長大得多,鋪發開來,實無破綻。


    又拆數招,楊過凝神望著對手,但見他搖頭晃腦,神情滑稽,胡子越使得急,那顆圓圓的小腦袋更加晃動得厲害,心念一動,已想到破法,剪刀喀的一聲,躍後半丈,叫道:“且慢!”樊一翁並不追擊,道:“小兄弟,你既服輸,還是快出穀去罷!”楊過笑著搖了搖頭,道:“你這叢大胡子剪短之後,要多久才留得回來?”樊一翁怒道:“那關你什麽事?我的胡子從來不剪的。”楊過搖頭道:“可惜,可惜!”樊一翁道:“可惜什麽?”楊過道:“我三招之內,就要將你的大胡子剪去了。你這人不錯,你如怕了,這時退開還來得及。”


    樊一翁心想:“你和我已鬥了數十招,始終是個平手,三招之內要想取勝,哼,那是夢想。”怒喝一聲:“看招!”右掌劈出。楊過左手斜格,右剪砸落,擊向對方左額。他身子高,擊敵頭臉時剪刀自上而下,樊一翁側頭閃避,不料楊過左掌跟著落下,劈他右額。這一劈勢道凶猛,樊一翁忙又偏頭左避,敵招來得快,他這一偏也極為迅捷,長胡子跟著甩起。楊過的大剪刀早張開了守在右方,喀的一聲,將他胡子剪去了一尺有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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