公孫穀主雖練得獨門怪異武功,能自封穴道,但究非銅皮鐵骨,刀槍不入,其實縱然是有“金鍾罩”、“鐵布衫”橫練功夫的高手,也不過能在危急中硬擋一下刀槍拳腳,玉蜂金針這等尖針,一刺之下,自然應手而入。即令針插不入,以喂毒尖針在皮肉上刺得幾下,毒質入肉,也必麻癢難當。這玉蜂金針的毒性,比之李莫愁的冰魄銀針尤為厲害,不過冰魄銀針片刻間致人死命,玉蜂針並不見血殺人,卻令人癢入內髒,中者不免打滾呼號,難忍難當。公孫穀主是自重身份的大豪,即令斬斷他一臂一腿,他也必不動聲色,但給玉蜂針在背上連刺八下,六針入肉,忍不住狂叫急號,就地滾動。


    公孫綠萼走到楊過麵前,彎腰行禮,說道:“楊公子,請你賜予解藥,解了我爹爹的傷毒。”楊過點頭道:“姑娘不必多禮!”朗聲說道:“公孫穀主,你如答允讓我們平安出穀,不加阻攔,解藥自當奉上。”公孫穀主勉強坐起,嘶聲道:“好!我讓你們平安出穀,決不阻攔。快給解藥。”


    楊過向小龍女道:“姑姑,能給蜂漿嗎?”小龍女點點頭,從懷中取出一瓶玉蜂蜜漿,交給綠萼,說道:“公孫穀主,小徒得罪莫怪,咱們此後是友非敵,一切請你包涵。我給你賠禮了!”說著襝衽為禮,盈盈拜了下去。


    綠萼道:“柳姑娘,多謝了。”微微躬身還禮,快步過去將小瓶遞給父親。公孫穀主夾手搶過,問道:“是吃的嗎?”小龍女道:“先須拔出金針,再口服蜜漿止癢。”公孫綠萼接過小龍女遞來的磁石,在父親背上拔出金針。穀主拔去瓶塞,將一瓶蜂蜜都倒在口裏。


    公孫穀主轉頭向女兒道:“取我兵刃來。”綠萼遲疑不答。穀主厲聲道:“你沒聽見麽?”綠萼臉色慘白,隻得應道:“是!”轉入內堂。


    楊過瞧了父女二人的神情,心想:“這穀主恐怕又有詭計。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”走到小龍女身前,伸出手來,柔聲道:“姑姑,你跟了過兒去罷!”


    穀主背上麻癢未止,雙掌蓄勢,隻要小龍女一站起身來伸手與楊過相握,立時便撲上去以鐵掌猛襲楊過背脊,打定了主意:“拚著柳妹怪責,也要將這小子打死。柳妹如跟了他去,我這下半生做人還有何意味。”


    那知小龍女隻淡淡的道:“我當然要跟你去。這裏的穀主救過我性命,咱們得跟他說明白一切緣由,請他見諒,還得好好道謝。”楊過大急,心想:“姑姑什麽事也不懂。你跟他說明白了緣由,再加道謝,難道他就會見諒?”


    小龍女問道:“過兒,這些日子來你好嗎?”問到這句話時,關切之情溢於言表。楊過聽到這溫柔語意,見到這愛憐神色,便天塌下來也不顧了,那裏還想到什麽快走?問道:“姑姑,你不惱我了?”小龍女淡淡一笑,道:“我怎麽會惱你?我從來沒惱過你。我先前不認你,是寧可自己傷心,全是為了你好,你怎不明白?你轉過了身子。”楊過依言轉身,不明她用意。


    小龍女從懷裏取出一個小針線包兒,在針上穿了線,比量了一下他背心衣衫上給樊一翁抓出的破孔,歎道:“這些日子我老在想,我不在你身邊,你衣服壞了誰給你縫,破了誰給你補?本已決心今後永不再見你麵,有時卻想你會不會來找我?唉,想不到你真會尋到這裏來。”說話間淒傷神色轉為歡愉,拿小剪刀在自己衣角上剪下一塊白布,慢慢為他縫補。楊過此刻外麵所穿的長袍是程英所縫,裏麵仍穿著小龍女所縫、已經破爛的長袍,外袍長途跋涉,塵土滿身,早已不新了。小龍女道:“這袍子是誰給你縫的?”楊過說了程英如何救他,如何給他縫了一件新袍子的經過,兩人絮絮叨叨,竟把這龍潭虎穴,當成了古墓幽居。


    當二人同在古墓之時,楊過衣服破了,小龍女就這麽將他拉在身邊,給他縫補,這些年來也不知有過多少次。此時二人於經曆大難後重聚,恍如隔世,當真旁若無人,大廳上雖眾目睽睽,兩人就與在古墓中相依為命之時一般無異。


    楊過歡喜無限,熱淚奪眶而出,哽咽道:“姑姑,適才我激得你嘔了血,我……我真不好。”小龍女微微一笑,道:“那不關你事。你知道我早有這病根子。沒見你多時,我天天想你,你功夫進步得好快。你剛才也嘔了血,可沒事嗎?”楊過笑道:“那不打緊。我肚子裏的血多得很。”小龍女微笑道:“你就愛這麽胡說八道。”


    兩人一問一答,說的話雖平淡無奇,但人人都聽得出來,他二人相互間情深愛切,以往又有極深淵源。國師見二人和好,對己不利,一時也無法可想。穀主又驚又妒,呆在當地,不知如何是好,背上的麻癢卻漸漸減輕了。


    楊過道:“這幾天中我遇到了好幾個有趣之人。姑姑,你倒猜猜我這把大剪刀是那裏得來的?”小龍女道:“我也在奇怪啊,倒似是你早料到這裏有個大胡子,定打了這剪刀來剪他胡子。唉,你真頑皮,人家的長胡子辛辛苦苦留了幾十年,卻給你一下子剪斷了,不可惜麽?”說著抿嘴一笑,明眸流轉,風致嫣然。


    穀主再也忍耐不住,伸手往楊過當胸抓來,喝道:“小雜種,你也未免太過目中無人。”楊過竟不招架,說道:“不用忙,等姑姑給我補好了衣衫,再跟你打。”


    穀主手指距他胸口數寸,他究是武學大宗匠的身分,雖惱得胸口不住起伏,這一招總是不便就此送到楊過身上。忽聽綠萼在背後說道:“爹爹,兵刃取來啦。”他並不轉身,肩頭一晃,退後數尺,接兵刃在手。


    眾人看時,隻見他左手拿著一柄背厚刃寬的鋸齒刀,金光閃閃,當是鋼刀外鍍了黃金,右手執的是一柄又細又長的黑劍,在他手中輕輕顫動,顯得刃身甚為柔軟,兩邊刃口發出藍光,自是鋒銳異常。兩件兵器全然相反,一件至剛至重,一件卻極盡輕柔。


    楊過向他一對怪異兵刃望了一眼,說道:“姑姑,前幾日我遇見一個女人,他跟我說了我殺父仇人是誰。”小龍女心中一凜,問道:“你的仇人是誰?”楊過咬著牙齒,恨恨的道:“你真猜一輩子也猜不著,我一直還當他們待我極好呢。”小龍女道:“他們?他們待你極好?”楊過道:“是啊,那就是……”


    隻聽嗡嗡一響,聲音清越,良久不絕,卻是穀主的黑劍與金刀相碰。他手腕抖動,嗡嗡嗡連刺三劍,一劍刺向楊過頭頂,一劍刺他左頸,一劍刺他右頸,都貼肉而過,相差不到半寸。那穀主自重身分,敵人既不出手抵禦,也就不去傷他,隻是這三劍擊刺之準,的是神技。


    小龍女道:“補好啦!”輕輕在楊過背上一拍。楊過回頭一笑,提著金鈴索走到廳心,朗聲道:“公孫穀主,剛才你麻癢難當,在地下打滾之時,答允讓我們平安出穀,不加阻攔,這話不算數了嗎?”


    穀主雙眉一豎,陰森森的道:“我怎麽說話不算數?不過要在十年之後,柳姑娘要先跟我拜堂成親,你小兄弟啊,在穀裏給我砍柴種花,住上十年,那時我就讓你們平安出穀,不加阻攔。剛才我說了什麽時候才放你們出穀沒有?我平生言而有信,決不反覆無常!”若依公孫穀主平日性格,決不致言而無信,在眾人麵前失了臉麵,尤其在眾弟子之前,從來不失仁義道德的絲毫尊嚴,但這些日子來,全心全意就在癡想與仙女下凡一般的小龍女成婚,如何能一招失手,便放人出穀,以致諸般想望,盡成畫餅?他提出“十年之後”四字,自覺並非反悔食言,隻不過玩弄言語狡獪,遠比楊過聰明而已。


    麻光佐一聽之下,哇哇大叫,大聲道:“放你娘的狗屁,說話不像人話,楊兄弟,再用暗器打他,讓他癢死了也不給解藥!”瀟湘子、尼摩星等本來無所偏袒,樊一翁、公孫綠萼等原本站在穀主一麵,聽了穀主這番顛倒是非的強辯,也均覺無理之極,不以為然。


    穀主右手提起黑劍,急轉圈子,在身周前後左右舞成一團黑圈,楊過身法再快十倍,也決計不能欺近身去針刺他肌膚後再全身而退。他這劍圈先護自身,令楊過無從欺近,然後漸漸逼前,劍鋒在楊過身前亂轉圈子。


    楊過不知這黑劍要刺向何方,大驚之下,急向後躍。穀主出手快極,楊過後躍退避,黑劍劃成的圓圈又已指向他身前,劍圈越劃越大,初時還隻繞著他前胸轉圈,數招一過,已連他小腹也包在劍圈之中,再使數招,劍圈漸漸擴及他頭頸。楊過自頸至腹,所有要害已盡在他劍尖籠罩之下。金輪國師、尹克西、瀟湘子、尼摩星等從未見過這般劃圈逼敵的劍法,無不大為駭異。


    穀主一招使出,楊過立即竄避,他連劃十次劍圈,楊過逃了十次,竟沒法還上一招半式,眼見敵招越來越淩厲,當下竄躍向左,抖動金鈴索,玎玲玲一響,金鈴飛出,擊敵左目。穀主側頭避過,挺劍反擊。楊過鈴索一抖,已將他右腿纏住,剛要收力拉扯,穀主黑劍劃下,嗤的一聲輕響,金鈴索從中斷絕,這黑劍竟是鋒銳無比的利刃。


    眾人齊聲“啊”的一叫,隻聽得風聲呼呼,穀主已揮鋸齒刀向楊過劈去。楊過倒地急滾,當的一響,震得四壁鳴響,原來他已搶起樊一翁的鋼杖擋架,杖刀相交,兩人手臂都震得隱隱發麻。穀主左刀橫斫,右劍斜刺。本來刀法以剛猛為主,劍招以輕靈為先,兩般兵刃的性子截然相反,一人同使刀劍,幾是絕不可能之事,但穀主雙手兵刃越使越急,而刀法劍法卻分得清清楚楚,剛柔相濟,陰陽相輔,實是武林中罕見絕技。


    楊過大喝一聲,運起鋼杖,使出打狗棒法的“封”字訣,緊緊守住門戶。穀主刀劍齊施,一時竟難攻入。隻打狗棒法以變化精微為主,一根輕輕巧巧的竹棒自可使得圓轉自如,手中換了長大沉重的鋼杖,數招之後便已感變化不靈。


    穀主忽地尋到破綻,金刀上托,將鋼杖淩空橫架,黑劍劃將下來,喀的一聲,鋼杖竟給黑劍割斷。楊過舞動半截鋼杖,杖身短了,反見靈動。穀主左手金刀疾砍下來,這一刀當頭直砍,招數似乎頗為呆滯,楊過隻須稍一側身,便可輕易避過,然而穀主黑劍所劃劍圈卻籠罩住了他前後左右,令他無處閃避躲讓。楊過隻得雙手舉起半截鋼杖,一招“獨柱擎天”,硬接了他這招。但聽得當的一聲巨響,刀杖相交,隻爆得火花四濺,楊過雙臂隻感一陣酸麻。


    穀主第二刀跟著又上,招法與第一刀一模一樣。楊過武學所涉既廣,臨敵時又機靈異常,但他所精的古墓派武功所長在快速而不在勁力,沒法破解對手這笨拙鈍重的一招,除了同法硬架之外,更無善策。刀杖二度相交,楊過雙臂酸麻更甚,心想隻要再給他這般砍上幾刀,我手臂上的筋絡也要給震壞了。思念未定,穀主第三刀又已砍落。再接數刀,楊過手中的半截鋼杖已給金刀砍起累累缺口,右手虎口也震出血來。


    穀主見他危急之中仍臉帶微笑,左手一刀砍過,右手黑劍倏地往他小腹上刺去。楊過此時已給他逼在廳角,眼見劍尖刺到,忙伸手平掌一擋,劍尖刺中他掌心,劍刃彎成弧形,彈了回來。小龍女的掌套甚是堅密,黑劍雖利,卻傷它不得。


    楊過試出掌套不懼黑劍,手掌一翻,突然伸手去拿他劍鋒,要師法當年小龍女拗斷郝大通長劍的故技,那料到穀主手腕微震,黑劍鬥地彎彎的繞過,劍尖正中他下臂,鮮血迸出。楊過一驚,忙向後躍開。穀主卻不追擊,冷笑幾聲,這才緩步又進。若穀主手中隻有一柄沉重之極的鋸齒金刀,或隻一柄鋒銳無比又能拐彎刺人的黑劍,楊過定當有法抵禦,現下兩件兵刃一剛一柔,相濟而攻,楊過登時給打了個手忙腳亂。穀主揮刀砍來,楊過舉半截鋼杖擋格,嚓的一聲,穀主黑劍又將他手中半截鋼杖削去了一段,隻剩尺許來長,沒法再用。


    穀主左刀砍過,右劍疾刺,楊過肩頭又中,袍子上鮮血斑斑。穀主沉聲道:“你服了沒有?”楊過微笑道:“你大占便宜的和我比武,居然還來問我服是不服,哈哈,公孫穀主,怎地你如此不要臉?”穀主收回刀劍,道:“我占了什麽便宜,倒要請教。”楊過道:“你左手一柄怪刀,右手一柄奇劍,這一刀一劍,隻怕走遍天下也再找不到第三件,是不是?”穀主道:“是便怎樣?你的掌套鈴索,可也並不尋常啊。”


    楊過將尺來長的一截鋼杖往地下一擲,笑道:“這是你大胡子弟子的。”除下掌套,拾起割成了兩段的金鈴索,擲還給小龍女,道:“這是我姑姑的。”他雙手一拍,彈了彈身上灰塵,也不理三處傷口中鮮血汩汩流出,笑道:“我空手來你穀中,豈有為敵之意?你要殺便殺,何必多言。”


    穀主見他氣度閑雅,麵目俊秀,身上數處受傷,竟談笑自如,行若無事,而自己雖然狡辯,似乎言之成理,畢竟內心也知言而無信,顯非君子作風,相較之下,不由得自慚形穢,心想:“此人留在世上,柳妹定然傾心於他。”挺劍往他胸口直刺過去。


    楊過早打定了主意:“我既打他不過,任他刺死便了。”見他劍到,不閃不避,卻回頭去瞧小龍女,心想:“我瞧著姑姑而死,那也快活得很。”隻見小龍女臉帶甜笑,一步步向他走近,四目相投,對穀主的黑劍竟誰都不瞧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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