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過雖中情花劇毒,武功絲毫未失,適才這一踢實有數百斤力道,鱷魚皮甲堅硬,踢中鱷魚後足尖隱隱生疼,那鱷魚跌入潭中後卻仍遊泳自如,心想:“單憑空手,終究奈何不了這許多凶鱷,鬥到後來,我與公孫姑娘遲早會給它們吃了,如何想個法子,方能將這些鱷魚盡數殺死?”伸手出去想摸塊大石當武器,但岩石上光溜溜的連泥沙也無一粒,隻聽得兩頭鱷魚又爬近了些,忙問:“你身上有佩劍麽?”


    綠萼道:“我身上?”想起自己在丹房中除去衣裙,隻餘下貼身小衣,這時卻偎身於楊過懷中,不由得大羞,登時全身火熱,心中卻甜甜的喜悅不勝。


    楊過全神貫注在鱷魚來襲,並未察覺她有何異狀,耳聽得兩頭鱷魚距身前已不過丈許,身後又有兩頭,若發掌劈打,原可將之擊落潭中,但轉瞬間又複來攻,於事無補,自己內力卻不絕耗損,於是蓄勢不發,待二鱷爬到身前三尺之處,猛地裏雙掌齊發,啪啪兩聲,同時擊在二鱷頭上。鱷魚轉動不靈,楊過掌到時不知趨避,但皮甲堅厚,隻暈了一陣,滑入潭中。就在此時,身後二鱷已然爬到,楊過左足將一鱷踢下岩去,這一腳踢得重了,抱持綠萼不穩,她身子一側,向岩下滑落。


    綠萼驚叫一聲,右手按住岩石,運勁竄上。楊過伸掌在她背心一托,將她救上。這麽一耽擱,最後一頭鱷魚已迫近身邊,張開巨口往楊過肩頭咬落。這時拳打足踢均已不及,雖可躍開閃避,但那巨口的雙顎一合,說不定便咬在綠萼身上,危急中雙手齊出,一手扳住鱷魚的上顎,一手扳住下顎,運起內力,大喝一聲,喀喇一聲大響,鱷魚兩顎從中裂開,登時身死。


    楊過雖扳死凶鱷,卻也已驚得背上全是冷汗。綠萼道:“你沒受傷罷?”楊過聽她語聲之中又溫柔,又關切,心中微微一動,道:“沒有。”隻適才使力太猛,雙臂略覺疼痛。綠萼察覺死鱷身軀躺在岩上,一動也不動,心中欽佩,問道:“你空手怎麽將它弄死的?黑暗中又瞧得恁地清楚。”楊過道:“我隨著姑姑在古墓中居住多年,隻要略有微光,便能見物。”他說到姑姑與古墓,不由得一聲長歎,突然全身劇痛,萬難忍受,不由得縱聲大叫,同時飛足將死鱷踢入潭中。


    兩頭鱷魚正向岩上爬上來,聽到他慘呼之聲,嚇得又躍入水中。


    綠萼忙握住他手臂,另一手輕輕在他額頭撫摸,盼能稍減他疼痛。楊過自知身中劇毒,縱然不處此危境,也活不了幾日,聽公孫穀主說要連痛三十六日才死,但疼痛如此難當,隻要再挨幾次,終於會忍耐不住而自絕性命,然自己一死之後,綠萼無人救護,豈不慘極,心想:“她所以處此險境,全是為了我。我不論身上如何疼痛,必當支持下去,但願那穀主稍有父女之情,終於回心轉意而將她救回。”心中盤算,一時沒想及小龍女,疼痛登時輕緩,說道:“公孫姑娘,別害怕,我想你爹爹就會來救你上去。他隻恨我一人,對你向來鍾愛,此時定已好生後悔。”


    綠萼垂淚道:“當我媽在世之時,爹爹的確極是愛我。後來我媽死了,爹爹就對我日漸冷淡,但他……但他……心中,我知道是不會恨我的。”停了片刻,鬥地想起許多奇怪難解之事,說道:“楊大哥,我忽然想起,爹爹一直在怕我。”楊過奇道:“他怕你?那倒奇了。”綠萼道:“是啊,我總覺爹爹見到我之時神色間很不自然,似是心中隱瞞著什麽要緊事情,生怕給我知道了。這些年來,他總盡量避開我,不見我麵。”


    她以前見到父親神情有異,雖覺奇怪,但每次念及,總是隻道自母親逝世,父親心中悲痛,以至性情改變,但這次她摔入鱷潭,卻明明是父親布下的圈套。他在丹房中移動三座丹爐,自是打開翻板的機關。若說父親心恨楊過,要將他置之死地,楊過本已中了情花之毒,隻須不加施救,便難活命,何況那時他正跌向鱷潭,其勢已萬難脫險,然則父親何以將自己也推入潭中?這一掌之推,那裏還有絲毫父女之情?這決非盛怒之下一時失手,其中必定包藏極大陰謀禍心。她越想越難過,但心中也越加明白。父親從前許多特異言行當時茫然不解,隻是拿“行為怪僻”四字來解釋,此時想來,顯然全是從一個“怕”字而起,可是他何以會害怕自己的親生女兒,卻萬萬猜想不透。


    這時鱷潭中鬧成一片,群鱷正自分嚼死鱷,一時不再向岩上攻來。楊過見她呆呆出神,問道:“是不是你父親有甚隱事,給你無意之中撞見了?”


    綠萼搖頭道:“沒有啊。爹爹行為端方,處事公正,穀中大小人等都對他極為敬重。今日他如此對你確是不該,但以往從未有過這般倒行逆施之事。”楊過不知絕情穀中過去情事,自難代她猜測。


    鱷潭深處地底,寒似冰窟,二人身上水濕,更加涼氣透骨。楊過在寒玉床上練過內功,對這一點寒冷毫不在意,綠萼卻已不住顫抖,忍不住偎在楊過懷中求暖。楊過知她怕冷,左臂稍稍用力,將她摟在懷裏,心想這姑娘命在頃刻,定然又難過又害怕,想說幾句笑話逗她一樂,但見潭中群鱷爭食,巨口利齒,神態猙獰可怖,笑道:“公孫姑娘,今日你我一齊死了,你來世想轉生變作什麽東西?似這般難看的鱷魚,我是說什麽也不變的。”綠萼微微一笑,說道:“你還是變一朵水仙花兒罷,又美又香,人人見了都愛。”楊過笑道:“要說變水仙花,也隻有你這等人才方配。若是我啊,不是變作喇叭花,便是牛屎菊。”綠萼笑道:“倘若閻羅王要你變一朵情花,你變不變?”


    楊過默然不答,心下悔恨:“憑我和姑姑合使玉女素心劍法,那賊穀主終非敵手。那時他倒在地下,已輸透求饒。咱二人不該心軟,饒了他命,又想到回去古墓,心花怒放,以致情花之毒發作。唉,這也是天數使然,無話可說了。卻不知姑姑眼下如何?”他一想到小龍女,身上各處創口又隱隱疼痛。


    綠萼不聽他答話,已知自己不該提到情花,忙岔開話題,說道:“楊大哥,你能瞧見鱷魚,我眼前卻黑漆漆的,什麽都瞧不見。”楊過笑道:“鱷魚的尊容醜陋得緊,不瞧也罷。”說著輕輕拍了拍她肩頭,意示慰撫。當她怕冷時摟住她,隻求她不冷得發抖,碰到她滑膩的柔膚,危急中也無他念,這時心情稍定,一拍她肩頭,著手處冰涼柔膩,才想到她在丹房中解衣示父,隻剩下貼身小衣,肩頭和膀子都沒衣服遮蔽。楊過微微一驚,急忙縮手。綠萼想到他能在暗中見物,自己半裸之狀全都給他瞧得清清楚楚,不禁叫了聲:“啊喲!”身子自然而然的讓開了些。


    楊過稍稍坐遠,脫下長袍,給她披在身上,解衣之際,不但想到了小龍女,也想到了給自己縫袍的程英,想到願意代己就死的陸無雙,自咎一生辜負美人之恩極多,愧無以報,不禁長長歎了口氣。


    綠萼整理一下衫袖,將腰帶係上,忽覺楊過長袍的衣袋中有小小一包物事,伸手摸了出來,交給他道:“這是什麽東西?你要不要用?”楊過接了過來,入手隻覺沉沉地,問道:“那是什麽?”綠萼一笑,說道:“是你袋裏的東西,怎麽反來問我?”楊過凝神看時,見是個粗布小包,自己從未見過,當即打開,眼前突然一亮,隻見包中共有四物,其中之一是柄小小匕首,柄上鑲有龍眼核般大小的一顆珠子,發出柔和瑩光,照上了綠萼的俏臉,心想:“聽人說世上有種寶物夜明珠,夜裏自能發光,這多半便是夜明珠了。”


    綠萼忽地尖叫:“咦!”伸手從包中取過一個翡翠小瓶,叫道:“這是絕情丹啊。”楊過又驚又喜,問道:“這便是能治情花之傷的丹藥?”


    綠萼舉瓶搖了搖,覺到瓶中有物,喜道:“是啊,我在丹房中找了半天沒找到,怎麽反而給你拿了去?你怎地拿到的?你幹麽不吃啊?你不知道這便是絕情丹,是不是?”她欣喜之餘問話連串不斷,竟沒讓楊過有答話餘暇。楊過搔了搔頭,道:“我半點也不知道,這……這瓶丹藥,怎地會在我袋中,這可真奇哉怪也。”


    綠萼藉著匕首柄上夜明珠的柔光,也看清楚了近處物事,隻見小包中除匕首與裝絕情丹的翡翠小瓶之外,還有塊七八寸見方的羊皮,半截靈芝。她心念一動,說道:“這半截靈芝就是給那老頑童折斷的。”楊過道:“老頑童?”綠萼道:“是啊,這靈芝本來種在芝房中白玉盆裏的。老頑童大鬧書劍丹芝四房,毀書盜劍,踢爐折芝,都是他幹的好事。”楊過恍然而悟,叫道:“是了,是了。”綠萼忙問:“怎麽?”


    楊過道:“這小包是周老前輩放在我身邊的。”他此時已知周伯通對己實有暗助之意,因之把“老頑童”改口稱為“周老前輩”。綠萼也已明白了大半,說道:“原來是他交給你的。”楊過道:“不,這位武林前輩遊戲人間,行事鬼神莫測,他取去了我人皮麵具和大剪刀,我固然不知,而他將這小包放在我衣袋裏,我也毫無所覺。唉,他老人家的本事,我真一半也及不上了。”綠萼點頭道:“是了,爹爹說他盜去了穀中要物,非將他截住不可,而他……他當眾除去衣衫,身上卻未藏有一物。”楊過笑道:“他脫得赤條條地,竟把穀主也瞞過了,原來這包東西早已放入我袋中。”


    綠萼拔開翡翠小瓶上的碧玉塞子,弓起左掌,輕輕側過瓶子,將瓶裏丹藥倒在掌中,瓶中倒出一枚四四方方骰子般的丹藥,色作深黑,腥臭刺鼻。大凡丹藥都是圓形,以便吞服,若是藥錠,或作長方扁平,如這般四方的丹藥,楊過卻從所未見,從綠萼掌中接了過來,仔細端詳。綠萼握著瓶子搖了幾搖,又將瓶子倒過來在掌心拍了幾下,道:“沒有啦,就隻這麽一枚。你快吃罷,別掉在潭裏,那可就糟了。”


    楊過正要把丹藥放入口中,聽她說“就隻這麽一枚”,不由得一怔,問道:“隻有一枚?你爹爹處還有沒有?”綠萼道:“就因為隻一枚,那才珍貴啊,否則爹爹何必生這麽大的氣?”楊過大吃一驚,顫聲道:“如此說來,我姑姑遍身也中了情花之毒,你爹爹又有什麽法子救她?”


    綠萼歎道:“我曾聽大師兄說過,穀中這絕情丹本來很多,後來不知怎地,隻剩下了一枚,這丹藥配製極難,諸般珍貴藥材沒法找全,因此大師兄曾一再告誡,大家千萬要謹防情花劇毒,小小刺傷,數日後可以自愈,那是不打緊的。中毒一深,卻令穀主難做了,因為一枚丹藥祇治得一人。”楊過連叫“啊喲”,說道:“你爹爹怎地還不來救你?”


    綠萼當即明白了他心意,見他將丹藥放回瓶中,輕歎一聲,說道:“楊大哥,你對龍姑娘這般癡情,我爹爹寧不自愧?你隻盼望我將絕情丹帶上去,好救龍姑娘的性命。”楊過給她猜中心事,微微一笑,說道:“我既盼望你這麽好心的姑娘能平平安安的脫此險境,也盼能救得我姑姑性命。就算我治好了情花之毒,困在這鱷潭中反正也活不了,自是救治我姑姑要緊。”心想:“姑姑美麗絕倫,那公孫穀主想娶她為妻,本也是人情之常。姑姑不肯相嫁,他便誘她到劍房中想害她性命,用心險惡之極;他明知惟一的絕情丹已給人盜去,姑姑身上的情花劇毒無可解救,已不過三十六日之命,他兀自要逼她委身,隻怕這潭中的鱷魚,良心比他也還好些。”


    綠萼知道不論如何苦口勸他服藥,也是白饒,深悔不該向他說了丹藥隻有一枚,說道:“這靈芝雖不能解毒,但大有強身健體之功,你就快服了罷。”楊過道:“是。”將半截靈芝剖成兩片,自己吃了一片,另一片送到綠萼口中,道:“也不知你爹爹何時才來放你,吃這一片擋擋寒氣。”綠萼見他情致殷勤,不忍拒卻,張口吃了。


    這靈芝已有數百年氣候,二人服入肚中,過不多時,便覺四肢百骸暖洋洋的極是舒服,精神一振,心智也隨之大為靈敏。綠萼忽道:“老頑童盜去了絕情丹,爹爹當然早已知道。他說治你之傷,固是欺騙龍姑娘,便逼我交出丹藥,也是假意做作。”


    楊過早就想到此節,但不願更增她難過,並未說破,這時聽她自己想到了,便道:“你爹爹放你上去之後,將來你須得處處小心,最好能設法離穀,到外麵走走。”綠萼歎道:“唉,你不知爹爹的為人,他既將我推入鱷潭,決不會回心轉意,放我出去。他本就忌我,經過此事之後,又怎再容我活命?楊大哥,你就不許我陪著你一起死麽?”


    楊過正待說幾句話相慰,忽然又有一頭鱷魚慢慢爬上岩來,前足即將搭上從小包中抖出來的那張羊皮。楊過心念一動:“且瞧瞧這張羊皮有什麽古怪。”提起匕首,對準鱷魚雙眼之間刺去,噗的一聲,應手而入,這匕首竟是一把砍金斷玉的利刃。那頭鱷魚掙紮了幾下,跌入潭中,肚腹朝天,便即斃命。楊過喜道:“咱們有了這柄匕首,潭中眾位鱷魚老兄的運氣可就不大好啦。”左手執起羊皮,右手將匕首柄湊過去,就著刃柄上夜明珠發出的弱光凝神細看。羊皮一麵粗糙,並無異狀,翻將過來,卻見畫著許多房屋山石之類。


    楊過看了一會,覺得並無出奇之處,說道:“這羊皮是不相幹的。”綠萼一直在他肩旁觀看,忽道:“這是我們絕情穀水仙山莊的圖樣。你瞧,這是你進來的小溪,這是大廳,這是劍室,這是芝房,這是丹房……”她一麵說,一麵指著圖形。楊過突然“咦”的一聲,道:“你瞧,你瞧。”指著丹房之下繪著的一些水紋。綠萼道:“這便是鱷潭了。啊……這裏還有通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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