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內城外亂成一團,楊過心中也是諸般念頭互相交戰,一時盼望郭靖就此陷沒在亂軍之中,一時又望他殺退敵軍。突見蒙古軍陣勢亂了,數千騎兵如潮水般向兩旁潰退,郭靖手持長矛,縱馬馳出,身後壯漢結成方陣,衝殺而前。這方陣甚是嚴整,片刻間已衝到城門口,郭靖回轉馬頭,親自殿後,長矛起處,接連把七八名蒙古將官挑下馬來。蒙古兵將一時不敢逼近。


    呂文煥對郭靖倚若長城,見他脫險,心中大喜,忙叫:“開城!隻可小開,千萬不能大開!”當下城門開了三四尺,僅容一騎,眾壯漢陸續奔進城來。蒙古中軍黃旗招動,兩隊軍馬分自左右衝到。呂文煥大叫:“郭大俠,快進城!咱們不等旁人了。”郭靖見部屬未曾盡數脫險,那肯先行入城,反而回馬上前,刺殺了兩名衝得最近的蒙古勇士。


    但大軍既動,猶如潮水一般,郭靖雖武藝精深,一人之力,又怎抵擋得了大軍衝擊?朱子柳在城頭見情勢危急,忙垂下一根長索,叫道:“郭兄弟,抓住了。”郭靖一回頭,見最後一名丐幫兄弟已經入城,卻有十餘名蒙古兵跟著衝進城門。城門旁的刀斧手一麵抵敵,一麵用力關門,兩尺厚的鐵門緩緩合攏。郭靖大喝一聲,挺矛刺死了一名蒙古十夫長,縱身躍起,拉住了長索。朱子柳奮力拉扯,郭靖登時向上升了丈許。


    蒙古軍督戰的萬夫長大喝:“放箭!”霎時之間千弩齊發。郭靖上躍之際早已防到此著,扯下長袍下襟,右手拉索,左手將袍子在身前舞得猶如一塊大盾牌,勁力貫袍,將羽箭盡皆擋開,隻是他所乘的坐騎卻在城門前連中數百枝長箭,竟如刺蝟一般。朱子柳雙手交替,將郭靖越拉越高。


    眼見他身子離城頭尚有二丈,蒙古軍中突然轉出一個高瘦和尚,身披黃色袈裟,正是金輪國師。他從一名蒙古軍官手中接過鐵弓長箭,拉滿了弦,搭上狼牙雕翎,心知郭靖與朱子柳都武藝深湛,倘若射向人身,定給擋開,左手移弓轉的,右手一鬆,羽箭離弦,向長索中節射去。這一招甚是毒辣,羽箭離郭朱二人均有一丈上下,二人無法相擋。金輪國師尚怕二人突出奇法破解,一箭既出,又分向朱子柳與郭靖各射一箭。第一箭啪的一聲,將長索斷成兩截,第二第三箭勢挾勁風,續向朱郭二人射到。


    長索既斷,郭靖身子一沉,那第三箭自射他不著。朱子柳但覺手上一輕,叫聲:“不好!”羽箭已到麵門。這一箭勁急異常,發射者顯然內力深厚,此刻城頭上站滿了人,朱子柳心知若是低頭閃避,這箭定然傷了身後之人,左手伸二指看準長箭來勢,在箭杆上一撥,那箭斜斜的落下城頭去了。


    郭靖一覺繩索斷截,暗暗吃驚,跌下城去雖不致受傷,但在這千軍萬馬包圍之中,如何殺得出去?此時敵軍逼近城門,我軍若開城接應,敵軍定然乘機搶門。危急中不及細想,左足在城牆上一點,身子鬥然拔高丈餘,右足跟著在城牆上一點,再升高了丈餘。這路“上天梯”的高深武功當世會者極少,即令有人練就,每一步也隻上升得二三尺而已。郭靖少年之時,曾隨馬鈺練“金雁功”,以輕身功夫攀上蒙古懸崖,後來練“上天梯”功夫,因有“金雁功”根柢,基礎更為紮實,他這般在光溜溜的城牆上踏步而上,一步便躍上丈許,武功之高,的是驚世駭俗。霎時之間,城上城下寂靜無聲,數萬道目光盡皆注視在他身上。


    金輪國師暗暗駭異,知道這“上天梯”功夫全憑提一口氣躍上,隻消中間略有打岔,令他一口氣鬆了,第三步便不能再次竄上。彎弓搭箭,又一箭向郭靖背心射去。


    箭去如風,城上城下眾軍齊叫:“休得放箭!”兩軍見郭靖武功驚人,個個欽服,均盼他就此縱上城頭。蒙古人向來崇敬英雄好漢,雖是敵軍,見有人暗箭加害,無不憤慨。郭靖聽得背後長箭來勢淩厲,暗叫:“罷了!”隻得回手將箭撥開。兩軍數萬人見他背後猶似生了眼睛一般,這一箭偷襲竟傷他不得,齊聲喝采。但就在震天響的采聲之中,郭靖身子已微微向下一沉,距城頭雖隻數尺,卻再也竄不上去了。


    當兩軍激戰之際,楊過心中也似有兩軍交戰一般,見郭靖身遭危難,他上升下降,再上再落,這兩下起伏隻片刻間之事,楊過心中卻已轉了幾次念頭:“他是我殺父仇人,我殺他不殺?救他不救?”當郭靖使“上天梯”功夫將上城頭之際,楊過便想淩空發掌擊落,郭靖在半空無所借力,定須身受重傷,墮下城去。他稍一遲疑,郭靖已為國師發箭阻撓,無法縱上。楊過心中亂成一團,突然間左手拉住朱子柳手中半截繩索,撲下城去,右手已抓住了郭靖手臂。


    這一下奇變陡生,朱子柳隨機應變,快捷異常,當即雙臂使勁,先將繩索向下微微一沉,隨即勁運雙臂,急甩過頂。楊過與郭靖二人在半空中劃了個圓圈,就如兩頭大鳥般飛在半空。城上城下兵將數萬,無不瞧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。


    郭靖身在半空,心想連受這番僧襲擊,未能還手,豈非輸於他了?望見金輪國師又一箭射來,左足一踏上城頭,立即從守軍手中搶過弓箭,猿臂伸屈,長箭飛出,對準金輪國師發來的那箭射去,半空中雙箭相交,將來箭劈為兩截。國師剛凜然一呆,突然疾風勁急,錚的一響,手中硬弓又已斷折。國師與郭靖的武功在伯仲之間,但郭靖自幼在蒙古受神箭手哲別傳授,再加上精湛內力,弓箭之技,天下無雙,國師自瞠乎其後。郭靖連珠三箭,第一箭劈箭,第二箭斷弓,第三箭卻對準了忽必烈的大纛射去。


    這大纛迎風招展,在千軍萬馬之中顯得十分威武,猛地裏一箭飛來,旗索斷絕,忽必烈的王旗立時滑落。城上城下兩軍又齊聲發喊。


    忽必烈見郭靖如此威武,己軍士氣已沮,傳令退軍。


    郭靖站在城頭,見蒙古軍軍形整肅,後退時井然有序,先行者不躁,殿後者不懼,不禁歎了一口長氣,心想:“蒙古精兵,實非我積弱之宋軍可敵。”想起國事,不由得憂從中來,濃眉雙蹙。朱子柳、楊過等見他揚威於敵陣之中,耀武於萬眾之前,竟沒半點驕色,無不深佩。


    忽必烈退軍數十裏,途中默思破城之策,心想有郭靖在彼,襄陽果是難克。國師道:“殿下親眼所見,若非楊過那小子出手救援,郭靖今日性命不保。那楊過武功了得,誰知竟會反覆無常。”忽必烈道:“不然!料那楊過是要手刃郭靖,為父報仇,不願假手於人。我瞧他為人飛揚勇決,並非奸猾險詐的小人。”國師不以為然,但不敢反駁,隻道:“但願如殿下所料。”


    蒙古兵退,襄陽城轉危為安。安撫使呂文煥興高采烈,又在元帥府大張筵席慶功,這一次楊過也受邀為席中上賓。眾人對他飛身相救郭靖時出手迅捷、奮不顧身,無不交口大讚。武氏兄弟坐在另席旁座,見楊過一到立時建功,不免心生妒意,又怕經此一役,郭靖感他相救之德,更要將女兒許配於他。兩兄弟一言不發,隻喝悶酒。


    筵席過後,一行人回到郭靖府中。黃蓉請楊過到內堂相見,溫言嘉讚。楊過遜謝。郭靖道:“過兒,適才你使力強猛,胸口可有隱隱作痛麽?”他耽心楊過昨晚走火之餘,今日城頭使力狠了,隻恐傷了內髒。


    楊過怕黃蓉追問情由,瞧出破綻,忙道:“沒事,沒事。”隨即岔開話題,道:“郭伯伯,你這飛躍上城的功夫,那真是獨步武林了。”郭靖微笑道:“這功夫我擱下已久,數年沒練了,不免生疏,這才出了亂子。”其實昨晚他若非運用真力助楊過意守丹田,以致大耗元氣,那麽使“上天梯”功夫之際,即使有國師發箭阻撓,也難為不了他。但他於此節自然不提,隻道:“當年丹陽子馬道長在蒙古傳我‘金雁功’,那是‘上天梯’的根基,你若喜歡,這功夫過幾天我便傳你。”


    黃蓉見楊過神情恍惚,說話之際每每若有所思,他今日奮身相救郭靖乃萬目共睹,自無可疑,但終究放心不下,說道:“靖哥哥,今晚我不大舒服,你在這兒照看一下。”郭靖點頭答應,向楊過說道:“過兒,今日累了,你早些回去休息罷。”


    楊過辭別兩人,獨自回房,耳聽得更樓上鼓交二更,坐在桌前,望著忽明忽暗的燭火,心中雜念叢生,忽聽得門上剝啄一聲,一個女子聲音在門外說道:“沒睡麽?”正是小龍女的聲音。楊過大喜,一躍而起,打開了房門,見小龍女穿著淡綠色衫子,俏生生的站在門外。楊過道:“姑姑,有什麽事?”小龍女笑道:“我想來瞧瞧你。”楊過握住了她手,柔聲道:“我也正想著你呢。”


    兩人並肩慢慢走向花園。園中花木扶疏,幽香撲鼻。小龍女望了望天上半邊月亮,道:“你非親手殺他不可麽?時日無多了呢。”楊過忙在她耳邊低聲道:“此間耳目眾多,別提此事。”小龍女癡癡的望著他,說道:“等到月亮圓了,那便是十八日之期的盡頭。”


    楊過矍然而驚,屈指一算,與裘千尺別來已有九日,若不在一二日內殺了郭靖夫婦,毒發之前便不能趕回絕情穀了。他幽幽歎了口氣,與小龍女並坐在一塊太湖石上。兩人相對無語,柔情漸濃,靈犀互通,渾忘了仇殺戰陣之事。


    過了良久,忽聽假山外傳來腳步之聲,有兩個人隔著花叢走近。


    一個少女的聲音說道:“你再逼我,幹脆拿劍在我脖子上一抹,也就是了,免得我零碎受苦。”一個男人聲音氣憤憤的道:“哼,你三心兩意,我就不知道麽?這姓楊的小子一到襄陽,便在人前大大露臉。你從前說過的話,又怎還放在心上?”聽聲音正是郭芙和武修文。小龍女向楊過裝個鬼臉,意謂你到處惹下情絲,害得不少姑娘為你煩惱。楊過一笑,拉她靠近自己,微微搖手,叫她不可作聲,且聽他二人說些什麽。


    郭芙聽武修文這麽說,登時大怒,提高了聲音道:“既是如此,咱們從前的話就算白說。我一個人走得遠遠地,永遠不見楊過,咱們也永遠別見麵了。”隻聽衣衫噗的一響,想是武修文拉住了郭芙的衣袖,而她用力一摔。她話中怒意更增,說道:“你拉拉扯扯的幹什麽?人家露臉不露臉,幹我什麽事?我爹娘便將我終身許配於他,我寧可死了,也決不從。爹爹倘若真迫得我緊,我便逃得遠遠地。楊過這小子自小就飛揚跋扈,自以為了不起,我偏就沒瞧在眼裏。爹爹當他是寶貝,哼,我看他就不是好人。”武修文忙道:“是啊,是啊。先前算我瞎疑心,芙妹你千萬別生氣。以後我再這樣,教我不得好死,來生變個烏龜大王八。”語音中喜氣洋溢。郭芙噗哧一笑。


    楊過與小龍女相視一笑,一個意思說:“你瞧,人家將我損得這樣。”另一個意思說:“原來我先前想錯了,我心中喜歡你,旁人卻情有別鍾。”聽郭芙語意,對武修文雖一時嗬責,一時使小性兒,將他播弄得俯頭帖耳、顛三倒四,但心中對他實大有柔情。


    隻聽武修文道:“師母是最疼你的,你日也求,夜也求,纏著她不放。隻要師母答應你不嫁那姓楊的,師父決沒話說。”郭芙道:“哼,你知道什麽?爹雖肯聽媽的話,但遇上大事,媽是從不違拗爹爹的。”武修文歎道:“你對我也這般,那就好了。”


    但聽得啪的一響,武修文“啊”的一聲叫痛,急道:“怎麽又動手打人?”郭芙道:“誰叫你說便宜話?我不嫁楊過,可也不能嫁你這小猴兒。”武修文道:“好啊,你今晚終於吐露了心事,你不肯做我媳婦,卻肯做我嫂子。我跟你說,我跟你說……”氣急敗壞,下麵的話說不出來了。


    郭芙語聲忽轉溫柔,說道:“小武哥哥,你對我好,已說了一千遍一萬遍,我自早知道你是真心。你哥哥雖一遍也沒說過,可我也知他對我是一片癡情。不管我許了誰,你哥兒倆總有一個要傷心的。你體貼我,愛惜我,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麽?”


    武敦儒、武修文自小沒爹娘照顧,兄弟倆向來友愛甚篤,但近年來兩人都癡戀郭芙,不由得互相有了心病。武修文心中一急,竟自掉下淚來。郭芙取出手帕,擲了給他,歎道:“小武哥哥,咱們自小一塊兒長大,我敬重你哥哥,可是跟你說話卻更加投緣些。對你哥兒倆,我實在沒半點偏心。你今日定要逼我清清楚楚說一句,倘若你做了我,該怎麽說呢?”武修文道:“我不知道。我隻跟你說,倘若你嫁了旁人,我便不能活了。”


    郭芙道:“好啦,今晚別再說了。爹爹今日跟敵人性命相搏,咱們卻在園子中說這些沒要緊的話,要是給爹爹聽到了,大家都討個沒趣。小武哥哥,我跟你說,你想要討我爹娘歡心,幹麽不多立戰功?整日價纏在我身旁,豈不讓我爹娘看輕了?”武修文跳了起來,大聲道:“對,我去刺殺忽必烈,解了襄陽之圍,那時你許不許我?”郭芙嫣然笑道:“你立了這等大功,我便想不許你,隻怕也不能呢。但忽必烈身旁有多少護衛?單是一個金輪國師,就連爹爹也未必勝得了。快別胡思亂想了,乖乖的去睡罷。”


    武修文向著郭芙俊俏的臉孔戀戀不舍的望了幾眼,說道:“好,那你也早些睡罷。”他轉身走了幾步,忽又停步回頭,問道:“芙妹,你今晚做夢不做?”郭芙笑道:“我怎知道?”武修文道:“倘若做夢,你猜會夢到什麽?”郭芙微笑道:“我多半會夢見一隻小猴兒。”武修文大喜,跳跳蹦蹦的去了。


    小龍女與楊過在花叢後聽他二人情話綿綿,相對微笑,均想他二人一個癡戀苦纏,一個心意不定,比起自己兩人的一往情深、死而無悔,心中的滿足喜樂自必遠遠不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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