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過曾偷聽到郭芙和他兄弟倆的說話,有意要激得他二人對己生妒,笑吟吟的道:“芙妹曾對我言道:兩位武家哥哥纏得她好緊,她無可推托,隻好說兩個都喜歡。哈哈,世上那有一個好女子會同時愛上兩個男人?我那芙妹端莊貞淑,更加決無此理。我跟你們實說了罷,兩個都喜歡,便是一個都不喜歡。”學著郭芙那晚的語氣,嬌聲嗲氣的道:“小武哥哥,你體貼我,愛惜我,你便不知我心中可有多為難麽?大武哥哥,你就是這麽陰陽怪氣的,你要跟我說什麽?”武氏兄弟勃然變色。這幾句話是郭芙分別向兩人所說,當時並無第三人在,若非她自己轉述,楊過焉能得知?二人心中痛如刀絞,想起郭芙始終不肯許婚,原來竟是為此。


    楊過見了二人神色,知道計已得售,正色說道:“總而言之,芙妹是我未過門的妻子,日後我和她百年好合,白頭偕老,相敬如賓,子孫綿綿……”說到這裏,忽聽得身後發出幽幽一聲長歎,竟是小龍女的聲音。楊過脫口叫道:“姑姑!”卻不聞應聲,隨即省悟是山洞中的李莫愁所發,此人決不可與武氏父子照麵,便大聲道:“你哥兒倆自作多情,枉自惹人恥笑。瞧在我嶽父嶽母臉上,此事我也不計較。你們好好回到襄陽,去助我嶽父嶽母守城,方是正事。”口口聲聲的竟將郭靖夫婦稱作了“嶽父、嶽母”。


    武氏兄弟神色沮喪,伸手互握。武修文慘然道:“好,楊大哥,祝你和郭師妹福……福壽無疆。我兄弟倆遠走天涯,世上算是沒我們兩兄弟了。”說著兩人一齊轉身。


    楊過暗暗歡喜,心想他二人已恨極了我,又必深恨郭芙,但兩兄弟此後自然友愛深摯,終如其老父所願。武三通躲在樹叢後,聽楊過一番言語將兩個愛兒說得不再相鬥,心中大喜,見兩子攜手遠去,忍不住叫道:“文兒,儒兒,咱們一塊兒走。”


    二武聽到父親呼喝,一怔之下,齊聲叫道:“爹爹。”武三通向楊過深深一揖,說道:“楊兄弟,你的恩情厚意,老夫終身感念。”楊過不禁皺眉,心想這話怎能在二武之前吐露,待要亂以他語,武修文已然起疑,說道:“大哥,這小子所說,未必是真。”武敦儒不擅言辭,機敏卻絕不亞於乃弟,朝父親望了一眼,轉向兄弟,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武三通見事情要糟,忙道:“別錯會了意,我可沒叫楊兄弟來勸你們。”武氏兄弟本來不過略有疑心,聽了父親這幾句欲蓋彌彰的話,登時想起楊過素來與郭芙不睦,他與小龍女又情意深摯,適才所言多半不確。武修文道:“大哥,咱們一齊回襄陽去,親口向芙妹問個明白。”武敦儒道:“好!旁人花言巧語,咱們須不能上當。”武修文道:“爹爹,你也去襄陽罷。師父師母是你舊交,你見見他們去。”武三通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滿臉脹得通紅,不知如何是好,要待擺出為父尊嚴對二子嗬斥責罵,又怕他們當麵唯唯答應,背著自己卻又去拚個你死我活。


    楊過冷笑道:“武二哥,‘芙妹’兩字,豈是你叫得的?從今而後,這兩字非但不許你出口,連心中也不許想。”武修文怒道:“好啊,天下竟有如此蠻不講理之人?‘芙妹’兩字,我已叫了七八年,不但今天要叫,日後也要叫。芙妹,芙妹,我的芙妹……”突然啪的一下,左頰上給楊過結結實實打了一記耳光。


    武修文躍開兩步,橫持長劍,低沉著嗓子道:“好,姓楊的,咱們有多年沒打架了。”武三通喝道:“文兒,好端端的打什麽架?”楊過轉過頭去,正色道:“武老伯,你到底幫誰?”按著常理,武三通自是相幫兒子,但楊過這番出頭,明明是為了阻止他兄弟倆自相殘殺,不由得張口結舌,說不出話來。楊過道:“這樣罷,你安安穩穩的坐在這裏。我不會傷他們性命,料他們也傷不了我,你隻管瞧熱鬧便是。”他年紀比武三通小得多,但說出話來,武三通不由自主的聽從,依言坐在石上。


    楊過拔出君子劍,寒光揮動,嚓的一聲響,將身旁一株大鬆樹斬為兩截,左掌推出,大鬆樹上半截倒在一旁,切口之處,平整光滑。武氏兄弟見他寶劍如此鋒銳,不禁相顧失色。楊過還劍入鞘,笑道:“此劍豈為對付兩位而用?”順手折了一根樹枝,拉去枝葉,成為一根三尺來長的木棒,說道:“我說嶽母對我偏心,你們兩位定不肯信。這樣罷,我隻用這根木棒,你們兩位用劍齊上。你們既可用我嶽父、嶽母所傳武功,也可用你們朱師叔所傳的一陽指,我卻隻用嶽母所授的武功,隻要我用錯了一招別門別派的功夫,便算我輸了。”


    二武本來忌憚他武功了得,當日見他兩次惡鬥金輪國師,招數怪異,自己識都不識,但此時聽他口口聲聲“嶽父嶽母”,似乎郭芙已當真嫁了他一般,心中如何不氣?何況他傲慢托大,既說以一敵二,用木棒對利劍,還說限使黃蓉私下傳授的武藝,兩兄弟心想自己連占三項便宜,若再不勝,也沒臉再活在世上了。


    武敦儒終覺如此勝之不武,搖了搖頭,剛想說話,武修文已搶著道:“好,這是你自高自大,可不是我兄弟要叨你的光。若你錯用了一招全真派或古墓派的武功,那便如何?”心想你這小子武功雖強,不過強在從全真派與古墓派學得了上乘功夫,當在桃花島之際,你給我兄弟倆打得亡命而逃,又有什麽了不起?是以用這番言語來擠兌於他。


    楊過道:“咱們此刻比武,不為往時舊怨,也不為今日新恨,乃是為芙妹而鬥。倘若我輸了,我隻要再向她瞧上一眼,再跟她說一句話,我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。但若你們輸了呢?”這幾句話自是逼得他兄弟倆非跟著說不可。


    事當此際,武修文隻得道:“咱們兄弟倆輸了,也永不再見芙妹之麵。”楊過向武敦儒道:“你呢?”武敦儒怒道:“咱兄弟同心一意,豈有異言?”楊過笑道:“好,你們今日輸了,倘若不守信約,那便是豬狗不如的無恥之徒,是也不是?”武修文道:“不錯。你也一樣。看招罷!”說著長劍挺出,往楊過腿上刺去。武敦儒同時出劍,卻擋在楊過左側,隻一招間,便成左右夾攻之勢。


    楊過逕向前躍,叫道:“兄弟同心,其利斷金。你兩兄弟聯手,果然厲害。”武敦儒提劍又上,楊過舉著木棒,隻東閃西避,並不還手,說道:“‘妻子如衣服,兄弟如手足,衣服破,尚可縫,手足斷,不可續!’這首詩你們聽見過麽?”武修文喝道:“你囉唆些什麽?師母私下傳你的功夫,怎地不施展出來?”武敦儒一聲不響,隻催動劍力。


    楊過道:“好,小心著,我嶽母親手所授的精妙功夫這就來了!”說著木棒上翻下絆,使個打狗棒法中的“絆”字訣,左手手指伸出,虛點武敦儒穴道。武敦儒向後閃避,武修文“哎”的一聲叫,已給木棒絆了一交。


    楊過初時在華山絕頂得洪七公授以打狗棒法招數,再見到黃蓉傳授魯有腳棒法口訣,自行拚湊,約莫學得了三成,其後在石陣之中,黃蓉指點心法,楊過再問疑難而得明解,他於打狗棒法的要旨及運用,已學到了七八成,隻未經熟練而已,這時使將出來,二武如何能擋?


    武敦儒見兄弟失利,長劍疾刺,急攻楊過。楊過道:“不錯,同胞手足,有難同當。”木棒晃動,霎眼間竟已轉到他身後,啪的一聲,在他臀上抽了一下。他這木棒似乎轉動甚慢,但所出之處全是對方意料不及的部位,打狗棒法變幻無方,端的是鬼神莫測。武敦儒吃了這棒雖不疼痛,但顯是輸了一招,懼意暗生。


    武修文躍起身來,叫道:“這是打狗棒法,那裏是師母暗中相授?明明是師母傳授魯長老之時,咱們一起在旁瞧見的,你偷學幾招,算得什麽?”楊過木棒伸出,啪的一下,又絆了他一交,這一次卻教他向前直撲。武敦儒長劍橫削,護住了兄弟。


    楊過待武修文爬起身來,笑道:“咱們一齊瞧見,何以我會使,你卻不會?我嶽母跟魯長老說的隻是口訣,招數卻是我嶽母暗中傳我的。連我的芙妹也不會,你們如何懂得?”武修文不知他曾有異遇,當洪七公與歐陽鋒比拚之時曾將招數說給他聽,又不知後來在石陣中,黃蓉為了要楊過共禦金輪國師,又再詳加點撥,心想他這話多半不假,否則何以他一聞口訣即能使棒,自己卻半點不解,萬萬不信此人的天資竟比自己高出了這許多,但兀自強辯:“這是因為各人品格不同了。這棒法唯丐幫幫主可使,咱們無意之中聽見,未有師母之命,豈能偷學?隻有卑鄙小人才牢牢記住了。你不知羞恥,徒惹旁人恥笑。”


    楊過哈哈大笑,木棒虛晃,啪啪兩聲,在二人背上各抽一記。武氏兄弟急忙後躍,滿臉脹得通紅。楊過笑道:“此刻既無對證,我雖用打狗棒法勝了,你們仍然心服口不服。好罷,我另使一門我嶽母暗中所授的功夫,給你們見識見識。”他瞧瞧大武,又瞧瞧小武,問道:“我嶽母的武功,是何人所授?”


    武修文怒道:“你再不要臉,嶽母長嶽母短的,咱們不跟你說話啦。”楊過一笑,道:“那又何必如此小氣?好,我問你,你師母拜洪老幫主為師之前,武功傳自何人?”武修文道:“我師母乃桃花島黃島主之女,武功是黃島主嫡傳,天下誰不知聞?”楊過道:“不錯。你們在桃花島居住多年,可知黃島主的絕技是什麽功夫?”武修文道:“黃島主文才武略,無所不通,無所謂絕技不絕技。”楊過道:“這話倒也不錯,以劍而論,黃島主使的是什麽劍法?”武修文道:“你何必明知故問?黃島主玉簫劍法獨步武林,名震天下,江湖上無人不知。”


    楊過道:“你們見過黃島主沒有?”武修文道:“黃島主當然見過。”楊過道:“那他老人家的玉簫劍法,你們見過沒有?”武修文冷笑道:“黃島主在我們小輩麵前,從不輕易施展掌法劍法,但那一年黃島主生日,師母設宴遙祝,宴後師母曾使過一次,展示島主他老人家武功的神妙,咱兄弟倆與芙妹倒親眼得見的。那時楊兄已到全真教另投明師去了。”楊過笑道:“不錯,後來我嶽母……好好,後來你師母暗中卻把玉簫劍法傳於我了。”


    武氏兄弟相顧一眼,都搖頭不信,心想當年楊過雖曾拜黃蓉為師,但知師母隻教他讀書,並未傳授武功,因之在桃花島上相鬥,他不是自己兄弟敵手,最後打傷武修文那一推,聽柯公公說是西毒歐陽鋒的蛤蟆功。想那玉簫劍法繁複奧妙,郭芙雖是師母的獨生愛女,迄今亦未得傳授。楊過自終南山歸來,每次與師母相見,均匆匆數麵即便分手,就算師母有心傳他劍法,也未必有此餘暇。見他以木棒作劍,心想用劍削斷他的木棒,便算是贏了。


    楊過木棒輕擺,叫道:“瞧著,這是‘蕭史乘龍’!”以棒作劍,倏地伸出,噗的一聲輕響,武敦儒右胸早著。木棒若是換作利劍,這一劍穿胸而過,他早性命不保了。


    武修文見機得快,長劍疾出,攻向楊過右脅,終究還是慢了一步,楊過木棒回轉,忽地刺向他的右腕。這一招後發而先至,武修文劍尖未及對方身體,手腕先得給棒端刺中,長劍便非脫手不可。他急忙收劍變招,縮腕回劍,左腿踢出,楊過的木棒卻已刺向武敦儒肩頭,身隨棒去,寓守於攻,對武修文這一腿竟不避而避。武修文一腳踢空,武敦儒卻已情勢緊迫,疾揮長劍嚴守門戶,才不讓木棒刺中了身子。


    數招之間,二武已手忙腳亂,拚命守禦還有不及,那有餘暇揮劍去削他木棒?楊過口中叫出招數:“山外清音,金聲玉振,鳳曲長鳴,響隔樓台,桌歌中流……”木棒連刺,瀟灑自如,著著都是攻勢,一招不待二武化解開去,第二招第三招已連綿而至。他東刺一棒,西削一招,迫得二武並肩力抗,竟爾不敢相離半步。


    二武當時看黃蓉使這劍法,瞧過便算,隻道這些俊雅花俏的招數隻求美觀,僅為舞劍而用,怎想得到其中竟有如許妙用?聽他所叫的招數,似乎當日黃蓉確也說過,二人劍上受製,固極窘迫,心中卻更難過,深信楊過這門玉簫劍法確是黃蓉親傳。怎想得到楊過與黃藥師曾相聚多日,得他親自指點玉簫劍法與彈指神通兩門絕技?


    楊過見二人神色慘然,微感不忍,但想好事做到底,送佛送上西,今日若不將他二人打得服服貼貼,永不敢再見郭芙之麵,兩兄弟日後定要再為她而惡鬥,直至二人中有一個送命為止。有道是藥不瞑眩,厥疾不瘳,既要奏刀治病,非讓病人吃些苦頭不可,催動劍法,著著進迫,竟一招也不放鬆。二武愈鬥愈驚,但見棒影晃動,自己周身要害似已全在他棒端籠罩之下,隻得咬緊牙關,拚命抵禦。


    二武所學的越女劍本來也是一門極厲害的劍法,隻二人火候未到,郭靖又口齒拙劣,不善將劍法中精微奧妙之處詳加指點。因此他兄弟若與一般江湖好手較量,取勝固已有餘,在楊過這大高手的木棒之下卻破綻百出,不知其可。楊過的玉簫劍法本來也未學好,但他武功比二武高得太多,轉折處用上一二招玉女劍法,二武也分辨不出,何況二武心中傷痛,急怒交加,不免出手更亂。


    楊過不使殺著,卻將內力慢慢傳到棒上。二武鬥了一陣,隻覺對方手裏這根樹枝中竟有一股極強吸力,牽引得雙劍歪歪斜斜,自己一劍明明是向對方刺出,然劍尖所指,不是偏左,便刺到了右邊。木棒上牽引之力越來越強,到後來兩兄弟幾成互鬥。武敦儒刺向楊過的一招往往險些中了兄弟,而武修文向楊過削去的一劍,也令兄長竭盡全力,方能化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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