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誌敬也提高了聲音,恨恨的道:“我若不教這小雜種好好吃番傷心嘔血的大苦頭,難消心頭之恨,哼哼,不過……”甄誌丙道:“不過他武功太強,你我不是他敵手,是不是?”趙誌敬道:“那也未必,他一手旁門左道的邪派武功,何足為奇?但教撞在我手裏,哼哼!咱們全真派玄門武功是天下武術正宗,還會怕這小子?甄師弟,你好好瞧著,我不會讓他舒舒服服的送命,不是壞了他兩個招子,便是斷了他雙手,教他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那時讓你的小龍女姑娘在旁瞧著,那也有趣得緊啊。”


    小龍女打了個寒噤,若在平時,她早已破窗而入,一劍一個的送了二人性命,但此時懊悶欲絕,隻覺全身酸軟無力,四肢難動。


    又聽甄誌丙冷笑道:“你這叫做一廂情願。咱們的玄門正宗,未必就及得上人家的旁門左道。”趙誌敬怒罵:“狗東西,全真教的叛徒!你與那小龍女有了苟且之事,連人家的武功也讚到天上去啦!”甄誌丙連日受辱,此時再也忍耐不住,喝道:“你罵我什麽?做人不可趕盡殺絕!”


    趙誌敬自恃對方的把柄落在自己手裏,隻要在重陽宮中宣揚出來,前任掌教劉師伯、現任掌教丘師伯非將他處死不可,向著這第三代首座弟子之位,自己便大大的走近了一步,是以一直對他侮辱百端,而甄誌丙確也始終不敢反抗。這時聽他竟出言不遜,心想若不將他製得服服貼貼,自己便大計難成,踏上一步,反手出掌。


    甄誌丙沒料他竟會動手,急忙低頭,啪的一響,這一掌重重的打在他後頸之中,身子一晃,險些跌倒。他狂怒之下,抽出長劍,挺劍刺出。趙誌敬側身避過,冷笑道:“好啊,你竟有膽子跟我動手!”說著便拔劍還擊。甄誌丙低沉著嗓子道:“給你這般日夜折磨,左右也是個死,我今日本來是要去求人家殺了,贖我罪孽。”說著催動劍招,著著進逼。他是丘處機親授的高徒,武功與趙誌敬各有所長。兩人所學招數全然相同,一動上手原不易分出高下,但他鬱積在心,此時隻求拚個同歸於盡,趙誌敬卻另有重大圖謀,決不肯傷他性命,是以二三十招一過,趙誌敬已給逼到了屋角之中,大處下風。


    他二人在屋中乒乒乓乓的鬥劍,早有丐幫弟子去報知了郭芙。她忙披衣趕來,見小龍女站在窗下,叫了她一聲:“龍姑娘!”小龍女呆呆出神,竟聽而不聞。郭芙好奇心起,不即進屋,也在窗下一站,隻聽得趙誌敬伸劍左攔右架,口中卻在不幹不淨的譏嘲笑罵,語語都侵到小龍女身上:“你把小龍女上上下下脫得白羊似的,抱在懷裏,這可開心舒服吧?”


    郭芙聽得屋內兩人越說越不成話,不便再站在窗下,一扭頭待要走開,見小龍女仍呆呆的站著,似對二人的汙言穢語不以為意,大為奇怪,低聲問道:“他們的話可是真的?”小龍女茫然點了點頭,道:“我不知道,也許……也許是真的。”郭芙頓起輕衊之心,哼了一聲,頭也不回的走了。


    甄趙二道在激鬥之際,也已聽到房外有人說話,當的一響,兩柄長劍一交,便即分開,齊聲問道:“是誰?”小龍女緩緩的道:“是我。”甄誌丙全身打個寒戰,顫聲道:“你是誰?”小龍女道:“小龍女!”


    這三字一出口,不但甄誌丙呆若木雞,連趙誌敬也如同身入冰窟。那日大勝關英雄宴上,隻一招便給她掌按前胸,受了重傷,此後將養數月方愈,跟她動手,實無絲毫招架餘地。他萬料不到小龍女竟會在他門口,適才自己這番言語十九均已給她聽見,一時之間嚇得魂飛魄散,隻想:“怎生逃命才好?”


    甄誌丙正要去求小龍女殺了自己,伸手推開窗子。隻見窗外花叢之旁,俏生生、淒冷冷的站著個白衣少女,正是自己日思夜想、魂牽夢縈,當世豔極無雙的小龍女!


    甄誌丙癡癡的道:“是你?”小龍女道:“不錯,是我。你們適才說的話,句句都是真的?”甄誌丙點頭道:“是真的!你殺了我罷!”說著倒轉長劍,從窗中遞了出去。小龍女目發異光,心中淒苦到了極處,悲憤到了極處,隻覺便是殺一千個、殺一萬個人,自己也已不是個清白的姑娘,永不能再像從前那樣深愛楊過,見長劍遞來,卻不伸手去接,隻茫然向甄趙二人望了一眼,實不知如何是好。


    趙誌敬瞧出了便宜,心想這女子神智失常,隻怕瘋了,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伸手挽住了甄誌丙的胳臂,獰笑道:“快走,快走,她舍不得殺你呢!”用力一拉,搶步出門。甄誌丙早魂不守舍,全身沒了力氣,給他一拉,踉踉蹌蹌的跟了出去。趙誌敬展開輕功,提氣急奔。甄誌丙起初由他拉著,奔出數丈後,自身的輕功也施展出來。兩人投師學藝已久,全真派功夫練過不少,這一發力,頃刻間便奔到東城城門邊。


    城門旁有十多名丐幫弟子隨著兩隊官兵巡邏。領頭的丐幫弟子認得甄趙二人,知他們是全真高士,仗義前來相助守城的,聽趙誌敬說有要事急欲出城,好在此時城外並無敵軍來攻,當即下令開城。城門開得剛可容身,甄趙二人一躍便到了城外。領頭的丐幫弟子讚道:“好俊的輕身功夫!”待要閉城,眼前突然白影一閃,似有什麽人出了城。他大吃一驚,問道:“什麽人?”那人影早已不見。他縱到城門口向外望時,此時天甫黎明,六七丈外便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,那裏瞧到有人?他回身詢問,旁人均說沒瞧見什麽。他揉了揉雙眼,暗罵:“見鬼!”料得是連日辛勞,眼睛花了。


    甄趙二人不敢停步,直奔出數裏才放慢腳步。趙誌敬伸袖抹去額頭淋漓大汗,叫道:“好險,好險!”回頭向來路一看,不由得雙膝酸軟,險些摔倒,原來身後十餘丈外,一個白衣少女站定了腳步,呆呆的望著自己,卻不是小龍女是誰?趙誌敬這一驚非同小可,“啊”的一聲,脫口大呼,隻道早已將她拋得無影無蹤,那知她始終跟隨在後,隻是她足下無聲,自己竟毫沒知覺,隻得再拉住甄誌丙的手臂又提氣狂奔。


    他一口氣奔出十餘丈,回頭再望,見小龍女仍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,相距三四丈遠近。趙誌敬六神無主,掉頭又奔,他卻不敢時時向後返視,因每一回顧,心中多一次驚恐,雙腿漸漸無力,說道:“甄師弟,她此時要殺死咱二人,可說易如反掌,她定然另有奸惡陰謀。”甄誌丙惘然道:“什麽另有奸惡陰謀?”趙誌敬道:“我猜想她是要擒住咱們,在天下英雄之前指斥你的醜行,打得我全真派從此抬不起頭來。”甄誌丙心中一凜,他此時對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,原要跪在小龍女麵前,盼她一劍殺了,以贖己罪,但他自幼投在丘處機門下,師恩深重,威震天下的全真派若由己而敗,卻萬萬不可,想到此處,不由得背脊上全都涼了,腿下加勁,與趙誌敬並肩飛奔。


    兩人隻揀荒野無路之處奔去,有時忍不住回頭一瞧,總見小龍女跟在數丈之外。古墓派輕功天下無雙,小龍女追蹤二人可說毫不費力,但她遇上了這等大事,實不知如何處置才是,隻得跟隨在後,不容二人遠離。


    甄趙二人本就心慌意亂,見小龍女如影隨形的跟著,不免將她的用意越猜越惡,驚懼與時俱增,從清晨奔到中午,又自中午奔到午後未刻,四五個時辰急奔下來,饒是二人內力深厚,也已支持不住,氣喘籲籲,腳步踉蹌,比先前慢了一倍尚且不止。此時烈日當空,兩人自裏至外全身都已汗濕。又跑一陣,兩人又饑又渴,見前麵有條小溪,不禁都橫了心:“就算給她擒住,那也無法。”撲到溪邊,張口狂飲溪水。


    小龍女緩緩走到溪水上遊,也掬上幾口清水喝了。臨流映照,清澈如晶的水中映出一個白衣少女,雲鬢花顏,真似淩波仙子一般。小龍女心中隻覺空蕩蕩地,傷心到了極處,反而漠然,順手在溪邊摘了一朵小花插在鬢邊,望著水中倒影,癡癡出神。


    甄趙二人一麵喝水,一麵不住偷眼瞧她,見她似乎神遊物外,已渾然忘了眼前之事,兩人互相使個眼色,悄悄站起,躡步走到小龍女背後,一步步的漸漸走遠,數次回首,見她始終望著溪水,於是加快腳步,向前急走,不久便又到了大路。


    兩人隻道這次真正脫險,那知甄誌丙偶一返顧,見小龍女又已跟在身後。甄誌丙自那晚玷汙了小龍女後,初時自慶豔福,但後來良心自責,半夜撫心自問,越來越覺罪孽深重,幾次想要向師父長春子自懺罪過,求師父重罰,但覺這麽一來,不免損了小龍女冰清玉潔的名聲。在他心中,小龍女猶似天上人一般高不可攀,隻想求她一劍將自己殺了,再將自己罪過誇大一番,寫成一信,呈給師父,說自己去偷看小龍女更衣洗浴,偷看不成,卻給小龍女擒獲處死,如此則全真派也不會怨怪小龍女殺了自己,同時不損小龍女絲毫清名。他此刻懷中藏了此信,隻盼有機會將信交給小龍女,再請她一劍殺死。


    自那晚之後,他心中苦受熬煎,趙誌敬在旁看出端倪,又拿到了他先前在小龍女生日送禮的親筆禮單,不斷冷嘲熱諷,要逼他向掌教師長自認敗壞全真教名聲的大罪。若非如此,甄誌丙遭斥革之後,第三代弟子首座之位,仍將落入最人多勢盛的長春子門下,例如李誌常、尹誌平等人,隻有讓丘處機自愧,首座之位才有可能落入其手。甄誌丙內受良心煎熬,外遭趙誌敬逼迫,猶似身在地獄,苦不堪言,這時身心疲憊渾不想再逃,叫道:“罷了,罷了!趙師哥,咱們反正逃不了,我去請她殺了我罷!”說著停住了腳步。


    趙誌敬大怒,喝道:“你是死有應得,我幹麽要陪著你送終?”拉著他手臂要走。甄誌丙心灰意懶,不想再逃。趙誌敬又害怕又憤怒,陡地一掌,反手打了他一記耳光。甄誌丙怒道:“你又打我!”回手出掌。小龍女見兩人忽又動手,大是奇怪。


    就在此時,迎麵馳來兩騎馬,馬上是兩名傳達軍令的蒙古信差。趙誌敬心念一動,低聲道:“搶馬!咱們假裝打架,別引起小龍女疑心。”當即揮掌劈去。甄誌丙舉手擋開,還了一掌,趙誌敬退了幾步,兩人漸漸打到大路中心。兩名蒙古兵去路受阻,勒馬呼叱。甄趙二人突然躍起,分別將兩名蒙古兵拉下馬背,擲在地下,跟著翻身上馬,向北急馳。


    兩匹馬都是良馬,奔跑迅速。兩人回頭望時,見小龍女並未跟來,趙誌敬這才放心。向北馳出十餘裏,到了一處三岔路口。趙誌敬道:“她見二馬向北,咱們偏偏改道往東。”韁繩向右一帶,兩騎馬上了向東的岔道。傍晚時分,到了一個小市鎮上。


    二人整日奔馳,驚疲交集,粒米未曾入口,饑火難熬,找到一家飯鋪,命夥計切盤牛肉,拿三斤薄餅。趙誌敬坐下後驚魂略定,想起今日之險,猶有餘悸,隻不知小龍女何以總是在後跟隨,卻不動手。甄誌丙臉如死灰,垂下了頭,兀自魂不守舍。不久牛肉與薄餅送了上來,二人舉筷便吃,忽聽得飯鋪外人喧馬嘶,吵嚷起來,有人大聲喝道:“這兩匹馬是誰的?怎地在此處?”呼叫聲中帶有蒙古口音。


    趙誌敬站起身來,走到門口,隻見一個蒙古軍官帶著七八名兵卒,指著甄趙二人的坐騎正自喝問。飯鋪的夥計驚呆了,不住打躬作揖,連稱:“軍爺,大人!”


    趙誌敬給小龍女追逼了一日,滿腔怒火正無處發泄,見有人惹上頭來,當即挺身上前,大聲道:“牲口是我的!幹什麽?”那軍官道:“那裏來的?”趙誌敬道:“是我自己的!關你什麽事?”此時襄陽以北全已淪入蒙古軍手中,大宋百姓慘遭屠戮欺壓,那有人敢對蒙古官兵如此無禮?那蒙古軍官見趙誌敬身形魁梧,腰間懸劍,心中存了三分疑忌:“你是買來的還是偷來的?”


    趙誌敬怒道:“什麽買來偷來?是道爺觀中養大的。”那軍官手一揮,喝道:“拿下了!”七八名兵卒各挺兵刃,圍了上來。趙誌敬手按劍柄,喝道:“憑什麽拿人?”那軍官冷笑道:“偷馬賊!當真是吃了豹子心肝,動起大營的軍馬來啦,你認不認?”說著披開馬匹後腿的馬毛,露出兩個蒙古字的烙印。原來蒙古軍馬均有烙印,注明屬於某營某部,以便辨認。趙誌敬順手從蒙古軍士手中搶來,那裏知曉?此時一見,登時語塞,強辯道:“誰說是蒙古軍馬?我們道觀中的馬匹便愛烙上幾個記,難道犯法了麽?”


    那軍官大怒,心想自南下以來,從未見過如此強橫的狂徒,搶上來伸手便抓。趙誌敬左手一勾,反掌抓住了他手腕,跟著右掌揮出,拿住了他背心,將他身子高高舉起,在空中打了三個旋子,跟著向外一送。那軍官身不由主的飛了出去,剛好摔進了一家磁器鋪子,隻聽乒乓、嗆啷之聲不絕,一座座磁器架子倒將下來,碗碟器皿紛紛跌落,那軍官全身給磁器碎片割得鮮血淋漓,壓在磁器堆中,又怎爬得起身?眾兵卒搶上來救護。


    趙誌敬哈哈大笑,回入飯鋪,拿起筷子又吃。這亂子一闖,鎮上家家店鋪關上了門板,飯鋪的顧客霎時間走得幹幹淨淨,均想蒙古軍暴虐無比,此番竟有漢人毆打蒙古軍官,隻怕血洗全鎮也是有的。趙誌敬吃了幾口,忽見飯鋪掌櫃走上前來,噗的一聲,跪倒在地,連連磕頭。趙誌敬知他怕受牽連,一笑站起,說道:“我們也吃飽了,你不用害怕,我們馬上就走。”掌櫃的嚇得臉如土色,更不住的磕頭。


    甄誌丙道:“他怕咱們一走,蒙古兵問飯鋪子要人。”他素來精明強幹,隻是對小龍女癡心狂戀,這才作事荒謬乖張,日常處事其實遠勝於趙誌敬,因此馬鈺、丘處機等均有意命他接任掌教,此時心念一轉,說道:“快拿上好的酒饌來,道爺自己作事自己當,你們怕什麽了?”掌櫃的喏喏連聲,爬起身來,忙吩咐趕送酒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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