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蓉向武修文使個眼色。武修文長劍出鞘,喝道:“李莫愁,今日你還想活著下終南山麽?”李莫愁心想:單黃蓉一人自己已非其敵,再加上武氏父子、耶律兄妹等人,那裏還有生路?她本來頗有智計,但一遇上黃蓉,竟縛手縛腳,一切狡獪伎倆全無可施,淡淡的道:“郭夫人精通奇門之變,楊過既然在此山上,郭夫人還愁找不到麽?何必要我引路?”


    黃蓉知她以此要挾,說道:“要找尋古墓的入口,小妹卻無此本事。但想楊過和龍姑娘雖在墓中隱居,終須出來買米打柴。我們八個人分散了慢慢等候,總有撞到他的日子。”意思說你若不肯指引,我們便立時將你殺了,隻不過遲幾日見到楊過,也沒什麽大不了。


    李莫愁一想不錯,對方確是有恃無恐。在這平地之上,自己寡不敵眾,但若將眾人引入地下墓室,那時憑著地勢熟悉,便能設法逐一暗害,說道:“今日你們恃眾淩寡,我別無話說,反正我也是要去找楊過,你們跟我來罷!”穿荊撥草,從樹叢中鑽了進去。


    黃蓉等緊跟在後,怕她突然逃走。見她在山石叢中穿來插去,許多處所明明無路可通,但東一轉,西一彎,居然別有洞天。這些地勢全是天然生成,並非人力布置,因此黃蓉雖通曉五行奇門之術,卻也不能依理推尋,心想:“有言道是‘巧奪天工’,其實天工之巧,豈是人所能奪?”


    行了一頓飯時分,來到一條小溪之旁,這時蒙古兵呐喊之聲仍隱隱可聞,但因深處林中,聽來似乎極為遙遠。


    李莫愁數年來處心積慮要奪《玉女心經》,上次自地底溪流逃出古墓,因不諳水性,險些喪命,此後便在江河中熟習水性,此次乃有備而來。她站在溪旁,說道:“古墓正門已閉,若要開啟,須費數千人窮年累月之功。後門是從這溪中潛入,那幾位和我同去?”


    郭芙和武氏兄弟自幼在桃花島長大,每逢夏季,日日都在大海巨浪之中遊泳,精通水性,三人齊道:“我去!”武三通也會遊水,雖然不精,但也沒將這條小溪放在心上,說道:“我也去。”


    黃蓉心想李莫愁心狠手辣,若在古墓中忽施毒手,武三通等無一能敵,本該自己在側監視,但產後滿月不久,在寒水中潛泳隻怕大傷中元,正自躊躇,耶律齊道:“郭伯母你在這兒留守,小侄隨武伯父一同前往。”


    黃蓉大喜,此人精明幹練,武功又強,有他同去,便可放心,問道:“你識水性麽?”耶律齊道:“遊水是不大行,潛水勉強可以對付。”黃蓉心中一動,道:“是在冰底練的麽?”耶律齊道:“是。”黃蓉又問:“在那裏練的?”耶律齊道:“晚輩幼時隨家父在斡難河畔住過幾年。”蒙古苦寒,那斡難河一年中大半日子都雪掩冰封。蒙古武士中體質特強之人常在冰底潛水,互相賭賽,以遲出冰麵為勝。


    黃蓉見李莫愁等結束定當,便要下溪,無暇多問,隻低聲道:“人心難測,多加小心。”她對女兒反不囑咐,這姑娘性格莽撞,叮嚀也是無用,隻有她自己多碰幾次壁,才會得到教訓。


    耶律、完顏二女不識水性,與黃蓉留在岸上。李莫愁當先引路,找到當日上岸處,自溪水的一個洞穴中潛了下去。耶律齊緊緊跟隨。郭芙與武氏父子又在其後。


    耶律齊等五人跟著李莫愁在溪底暗流中潛行。地底通道時寬時窄,水流也忽急忽緩,有時水深沒頂,有時隻及腰際,潛行良久,終於到了古墓入口。李莫愁鑽了進去。五人魚貫而入,均想:“若非得她引路,焉能想到這溪底居然別有天地?”這時身周雖已無水,卻仍黑漆一團,五人手拉著手,唯恐失散,跟著李莫愁曲曲折折的前行。


    又行多時,但覺地勢漸高,腳下已甚幹燥,忽聽得軋軋聲響,李莫愁推開了一扇石門,五人跟著進去。隻聽得李莫愁道:“此處已到古墓中心,咱們少憩片刻,這便找楊過去。”自入古墓,武三通和耶律齊即半步不離李莫愁身後,防她使奸行詐,然伸手不見五指,隻有以耳代目,凝神傾聽。郭芙和武氏兄弟向來都自負大膽,此刻深入地底,雙目又如盲了一般,都不自禁的怦怦心跳。黑暗之中,寂然無聲。李莫愁忽道:“我雙手各有一把冰魄銀針,你們三個姓武的,怎不過來嚐嚐滋味?”


    武三通等吃了一驚,明知她不懷好意,但也沒料到竟會立即發難。武氏父子都吃過她毒針的苦頭,實不敢絲毫輕忽,各自高舉兵刃,傾聽銀針破空之聲,以便辨明方向來勢,擋格閃避,但各人聚集一起,縱然用兵刃將毒針砸開,仍不免傷及自己人。耶律齊心想若容她亂發暗器,己方五人必有傷亡,隻有冒險上前近身搏擊,叫她毒針發射不出,才有生路。郭芙心中也是這個主意,兩人不約而同的向李莫愁發聲處撲去。


    李莫愁三句話一說完,當眾人愕然之際,早已悄沒聲的退到了門邊。耶律齊和郭芙縱身撲上,使的都是近身搏鬥的小擒拿法,勾腕拿肘,要叫李莫愁無法發射暗器。兩人四手一交,郭芙首先發覺不對,“咦”的一聲叫了出來。耶律齊雙手一翻一帶,已抓住了兩隻手腕,但覺肌膚滑膩,鼻中跟著又聞到一陣香氣,直到聽得郭芙呼聲,方始驚覺。


    軋軋聲響,石門正在推上。耶律齊和武三通叫道:“不好!”搶到門邊,風聲颼颼,兩枚銀針射了過來,兩人側身避過,伸手再去推石門時,那門已然關上,推上去如撼山丘,紋絲不動。


    耶律齊伸手在石門上下左右摸了一轉,既無鐵環,亦無拉手。他沿牆而行,在室中繞了一圈,察覺這石室約莫兩丈見方,四周牆壁盡是粗糙堅厚的石塊。他拔出長劍,用劍柄在石門上敲了幾下,但聽得響聲鬱悶,顯得極為重實。這石門乃開向室內,內拉方能開啟,苦於光禿禿的無處可資著手。郭芙急道:“怎麽辦?咱們不是要活活的悶死在這兒麽?”耶律齊聽她說話聲音幾乎要哭了出來,安慰道:“別耽心。郭夫人在外接應,定有相救之策。”四下摸索,尋找出路。


    李莫愁將武三通等關入石室,心中極喜,暗想:“這幾個家夥出不來啦。師妹和楊過隻道我不識水性,說什麽也料不到我會從秘道進來偷襲。隻不知他二人是否真的在內?”心知隻有不發出半點聲息,才有成功之望,否則當真動手,他二人已練成《玉女心經》,隻怕此時已敵不過二人中任何一個。她除去鞋子,隻穿布襪,雙手都扣了冰魄銀針,慢慢的一步步前行。


    連日來小龍女坐在寒玉床上,依著楊過所授的逆衝經脈之法,逐一打通周身三十六處大穴。這時兩人正以內息衝激小龍女任脈的“膻中”穴。此穴正當胸口,在“玉堂”穴之下一寸六分,古醫經中名之曰“氣海”,為人身諸氣所屬之處,最是要緊不過。兩人全神貫注,不敢有絲毫怠忽。小龍女但覺頸下“紫宮”、“華蓋”、“玉堂”三穴中熱氣充溢,不住要向下流動,同時寒玉床上的寒氣也漸漸凝聚在臍上“鳩尾”、“中庭”穴中,要將頸口的一股熱氣拉將下來。但熱氣衝到“膻中穴”處便給撞回,沒法通過。她心知隻要這股熱氣一過膻中,任脈暢通,身受的重傷十成中便好了八成,隻火候未到,半點勉強不得。她性子向來不急,古墓中日月正長,今日不通,留待明日又有何妨?因此內息綿綿密密,若斷若續,殊無半點躁意,正合了內家高手的運氣法要。


    楊過卻甚性急,隻盼小龍女早日痊可,便放卻了一番心事,但也知這內息運功之事欲速則不達,何況逆行經脈,比之順行又加倍艱危。但覺小龍女腕上脈搏時強時弱,雖不勻淨,卻無凶兆,當下緩緩運氣,加強衝力。


    便在這寂無聲息之中,忽聽得遠處“嗒”的一響。這聲音極輕極微,若不是楊過凝氣運息,心神到了至靜境地,決計不會聽到。過了半晌,又有“嗒”的一聲,卻已近了三尺。楊過心知有異,但怕小龍女分了心神,當這緊急關頭,若內息走入岔道,輕則傷勢難愈,重則立時斃命,豈能稍有差池?因此雖然驚疑,隻有故作不知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又聽得輕輕“嗒”的一響,聲音更近了三尺。他這時已知有人潛入古墓,那人不敢急衝而來,隻緩緩移近。過了一會,軋軋兩聲輕響,停一停,又軋軋兩響,敵人正在極慢極慢的推開石門。如小龍女能於敵人迫到之前衝過“膻中穴”,自是上上大吉,否則可凶險萬分,此時已騎虎難下,便欲停息不衝,也已不能。


    隻聽得“嗒”的一聲輕響,那人又跨近了一步。楊過心神難持,不知如何是好,突覺掌心震蕩,一股熱氣逼了回來,原來小龍女也已驚覺。楊過忙提內息,將小龍女掌上傳來的內力推了轉去,低聲道:“魔由心生,不聞不見,方是真諦。”練功之人到了一定境界,常會生出幻覺,或耳聞雷鳴,或劇痛奇癢,隻有一概當其虛幻,毫不理睬,方不致走火入魔。這時楊過聽腳步聲清晰異常,自知不是虛相,但小龍女正當生死係於一線的要緊關頭,隻有騙她來襲之敵是心中所生的魔頭,任他如何凶惡可怖,始終置之不理,心魔自消。小龍女聽了這幾句話,果然立時寧定。


    其時古墓外紅日當頭,墓中卻黑沉沉的便如深夜。楊過耳聽腳步聲每響一次,便移近數尺,心想世上除自己夫妻之外,隻李莫愁和洪淩波方知從溪底潛入的秘徑,那麽來者必是她師徒之一。憑著楊過這時的武功,本來全不畏懼,隻早不來,遲不來,偏偏於這時進襲,不由得彷徨焦慮,苦無抵禦之計。敵人來得越慢,他心中煎熬越甚,凶險步步逼近,自己卻隻有束手待斃。他額上漸漸滲出汗珠,心想:“那日郭芙斬我一臂,劍落臂斷,倏然了結,雖然痛苦,可比這慢慢的煎熬爽快得多。”


    又過一會,小龍女也已聽得明明白白,知道決非心中所生幻境,實是大難臨頭,想要加強內息,趕著衝過“膻中穴”,但心神稍亂,內息便即忽順忽逆,險些在胸口亂竄起來。就在此時,隻聽腳步之聲細碎,倏忽間到了門口,颼颼數聲,四枚冰魄銀針射了過來。


    這時楊過和小龍女便和全然不會武功的常人無異,好在兩人早有防備,一見毒針射到,同時向後仰臥,手掌卻不分離,四枚毒針均從臉邊掠過。李莫愁沒想到他們正自運功療傷,生怕二人反擊,因此毒針一發,立即後躍,若不是她心存懼怕,則四針發出後跟著又發四針,他二人決難躲過。


    李莫愁隱隱約約隻見二人並肩坐在寒玉床上。她一擊不中,已自惴惴,見二人並不起身還手,更不明對方用意,當即斜步退至門邊,手執拂塵,冷冷的道:“兩位別來無恙!”楊過道:“你要什麽?”李莫愁道:“我要什麽,難道你不知麽?”楊過道:“你要玉女心經,是不是?好,我們在墓中隱居,與世無爭,你就拿去罷。”李莫愁將信將疑,道:“拿來!”這玉女心經刻在另一間石室頂上,楊過心想:“且告知她真相,心經奧妙,讓她去慢慢參悟琢磨就是。我們隻消有得幾個時辰,姑姑的‘膻中穴’一通,那時殺她何難?”但此時小龍女內息又正狂竄亂走,楊過全神扶持,無暇開口說話。


    李莫愁睜大眼睛,凝神打量兩人,蒙蒙矓矓見到小龍女似乎伸出一掌,和楊過的手掌相抵,心念一動,登時省悟:“啊,楊過斷臂重傷,這小賤人正以內力助他治療。此刻行功正到了要緊關頭,今日不傷他二人性命,此後怎能更有如此良機?”她這猜想雖隻對了一半,但忌憚之心立時盡去,縱身而上,舉起拂塵便往小龍女頂門擊落。


    小龍女隻感勁風襲頂,秀發已飄飄揚起,唯有閉目待死。便在此時,楊過張口一吹,一股氣息向李莫愁臉上噴去。他這時全身內力都用以助小龍女打通脈穴,這口氣中全無勁力,眼見小龍女危急萬分,唯一能用以擾敵的也不過吹一口氣罷了。


    李莫愁素知楊過詭計多端,但覺一股熱氣撲麵吹到,心中一驚,向後躍開半丈。她自因智力不及而慘敗在黃蓉手下之後,處處謹慎小心,未暇傷敵,先護自身,躍開後覺臉上也無異狀,喝道:“你作死麽?”


    楊過笑道:“那日我借給你的一件袍子,今日可帶了來還我麽?”李莫愁想起當日與鐵匠馮默風激鬥,全身衣衫都給火紅的大鐵錘燒爛,若非楊過擲袍遮身,那一番出醜可就狼狽之極了。按理說,單憑這贈袍之德,今日便不能傷他二人性命,但轉念一想,此刻心腸稍軟,他日後患無窮,欺身直上,左掌又拍了過去。


    危難之中,楊過情急智生,想起先幾日和小龍女說笑,曾說我若雙臂齊斷,你隻好抓住我的腳板底了,耳聽得掌風颯然,李莫愁的赤練神掌又已擊到,不遑細想,猛地裏頭下腳上的倒豎過來,同時雙腳向上一撐,揮脫鞋子,喝道:“龍兒,抓住我腳!”左掌斜揮,啪的一聲,和李莫愁手掌相交。他身上一股極強的內力本來傳向小龍女身上,突然內縮,登時生出黏力,將李莫愁的手掌吸住。便在同時,小龍女也已抓住了他右腳。


    李莫愁忽見楊過姿式古怪,不禁一驚,隨即想起那日他抵擋自己的“三無三不手”便曾這般怪模怪樣,也沒什麽了不起,催動掌力,要將楊過斃於當場。當年她以赤練神掌殺得陸家莊上雞犬不留之時,掌力已極淩厲,經過這些年的修為,更加威猛悍惡。楊過但覺一股熱氣自掌心直逼過來,竟不抗拒,反而加上自己掌力,一齊傳到了小龍女身上。


    這麽一來,變成李莫愁和楊過合力,協助小龍女通關衝穴。李莫愁所習招數雖不如楊龍二人奧妙,但說到功力修為,自比他二人深厚得多。小龍女驀地裏得了一個強助,隻覺一股大力衝過來,“膻中穴”豁然而通,胸口熱氣直至丹田,精神大振,歡然叫道:“好啦,多謝師姊!”鬆手放脫楊過右腳,躍下寒玉床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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