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莫愁一愕,她隻道小龍女助楊過療傷,因此催動掌力,想乘機震傷楊過心脈,豈知無意中反而助了敵人。楊過大喜,翻轉身子,赤足站在當地,笑道:“若非你趕來相助,你師妹這膻中穴可不易打通呢。”李莫愁躊躇未答,小龍女突然“啊”的一聲,捧住心口,摔倒在寒玉床上。楊過驚問:“怎麽?”小龍女喘道:“她,她,她手掌有毒。”這時楊過頭腦中也大感暈眩,已知李莫愁運使赤練神掌時劇毒逼入掌心,適才與她手掌相交,不但劇毒傳入自己體內,更傳到了小龍女身上。


    楊過提起玄鐵重劍,喝道:“快取解藥來!”舉劍當頭砍下。李莫愁舉拂塵擋架,錚的一聲,精鋼所鑄的拂塵柄斷為兩截,虎口也震得鮮血長流。她這柄拂塵以柔力為主,不知會過天下多少英雄豪傑,但給人兵刃震斷,卻從所未有,隻嚇得她心驚膽戰,急忙躍出石室。楊過提劍追去,左臂前送,眼見這一劍李莫愁萬難招架得住,不料體內毒性發作,眼前金星亂冒,手臂酸軟無力,當的一聲,玄鐵劍掉落在地。


    李莫愁不敢停步,向前竄出丈餘,這才回過頭來,見楊過搖搖晃晃,伸手扶住牆壁,心想:“這小子武功古怪之極,我稍待片刻,讓他毒發跌倒,才可走近。”


    楊過咽喉幹痛,頭脹欲裂,勁貫左臂,隻待李莫愁近前,發掌將她擊斃,那知她站得遠遠的竟不過來。楊過“啊”一聲,仆跌在地,手掌已按住玄鐵劍的劍柄。李莫愁這時已成驚弓之鳥,不敢貪功冒進,算定已立於不敗之地,站著靜觀其變。


    楊過心想多挨一刻時光,自己和小龍女身上的毒便深一層,拖延下去,隻於敵人有利,深深吸一口氣,內息流轉,暈眩少止,握住玄鐵劍劍柄,站了起來,反身伸臂抱住小龍女腰間,喝道:“讓路!”大踏步向外走出。李莫愁見他氣勢凜然,不敢阻攔。


    楊過隻盼走入一間石室,關上室門讓李莫愁不能進來,小龍女任督兩脈已通,隻須半個時辰,兩人便可將體內毒液逼出。此事比之打通經脈易過百倍。楊過幼時中了李莫愁銀針之毒,一得歐陽鋒傳授,即時將毒液驅出,眼前兩人如此功力,自毫不為難。


    李莫愁自也知他心意,那容他二人驅毒之後再來動手?她不敢逼近襲擊,不即不離的跟隨在後,和楊過始終相距五尺。楊過站定了等她過來,她也即站定不動。


    楊過但覺一顆心越跳越厲害,似乎要從口中竄將出來,委實無法支持,跌跌衝衝的奔進一間石室,將小龍女在一張石桌上一放,伸手扶住桌麵,大聲喘氣,明知李莫愁跟在身後,也顧不得了。稍過片刻,才知竟是來到停放石棺之處,自己手上所扶、小龍女置身的所在,乃是一具石棺。


    李莫愁從師學藝之時,在古墓中也住過不少時候,暗中視物的本事雖不及楊龍二人,卻也瞧清楚石室中並列五具石棺,其中一具石棺棺底便是地下秘道的門戶,她適才正是由此進來,心想:“你們想從這裏逃出去嗎?這次可沒這麽容易了。”


    三人一坐一站,另一個斜倚著身子,一時石室中隻有楊過呼呼喘氣之聲。


    楊過身子搖晃幾下,嗆啷一聲,玄鐵劍落地,隨即仆跌下去,撲在小龍女身上,跟著手中一物飛出,啪的一聲輕響,飛入一具空棺之中,叫道:“李莫愁,這《玉女心經》總是不能讓你到手。啊喲……”長聲慘叫,便一動也不動了。


    室中五具石棺並列,三具收斂著林朝英師徒和孫婆婆,另外兩具卻是空的,其中一具是秘道門戶,棺蓋推開兩尺有餘,可容出入,另一具的棺蓋則隻露出尺許空隙。李莫愁見楊過將《玉女心經》擲入這具空棺,又驚又喜,但上次拿到的是一卷尋常道書《參同契》,這次怕他又使狡計,過了片刻,見他始終不動,這才俯身去摸他臉頰,觸手冰涼,顯已死去,哈哈大笑,說道:“壞小廝,饒你刁惡,也有今日!”當即伸手入棺中去取經書。


    但楊過這麽一擲,將《心經》擲到了石棺的另一端,李莫愁拂塵已斷,否則便可用帚尾卷了出來。她伸長手臂摸了兩次,始終抓不到,於是縮身從這尺許的空隙鑽入石棺,爬到石棺彼端,這才抓住《心經》,入手猛覺不妙,似乎是一隻鞋子。


    便在此時,楊過已躍到石棺彼端,左臂奮力提起玄鐵劍,將劍頭抵住棺蓋,左臂發勁猛推,棺蓋合縫,登時將李莫愁封在棺中!


    李莫愁自始不知《玉女心經》其實是石室頂上的石刻,總道是一部書冊。楊過假裝慘呼跌倒,撲在小龍女身上,立時除下她腳上一隻鞋子,擲入空棺,軟物碰在石上,倒也似是一本書冊。他擲出鞋子當即經脈倒轉,便如僵死一般。其實他縱然中毒而死,也不會瞬息之間便全身冰冷,一個人心停脈歇,至少也得半個時辰之後全身方無熱氣。李莫愁大喜之下,竟至失察。此舉自凶險萬分,李莫愁若不理他死與不死,在他頂門補上一掌赤練神掌,楊過自不免假死立變真死,但身處絕境,隻有行險以求僥幸。


    楊過推上棺蓋,勁貫左臂,跟著又用重劍一挑,喝一聲:“起!”將另一具空棺挑了起來,砰的一聲巨響,壓在那棺蓋之上。這一棺一蓋,本身重量已在六百斤以上,加之棺蓋的榫頭做得極是牢固,合縫之後,李莫愁武功再高,無論如何也逃不出來了。


    楊過中毒後心跳頭痛,隨時均能暈倒不起,大敵當前,全憑一股強勁心意支持到底,待得連挑兩劍,已神困力乏,拋下玄鐵劍,掙紮著走到小龍女身旁,以歐陽鋒所授之法,先將自身毒質逼出大半,再伸左掌和小龍女右掌相抵,助她逆運經脈驅毒。


    郭芙、耶律齊等被困於石室之中,眾人從溪底潛入,身上攜帶的火摺盡數浸濕,難以著火,黑暗中摸索了一會,那裏找得著出路?五人無法可施,隻得席地枯坐。


    武三通不住的咒罵李莫愁陰險惡毒。郭芙本已萬分焦急愁悶,聽武三通罵個不停,更是煩躁,忍不住說道:“武伯伯,那李莫愁陰險惡毒,你又不是今天才知,怎麽你毫不防備?這時再來背後痛罵,又有何用?”武三通一怔,答不出話來。


    武氏兄弟和郭芙重會以來,各懷心病,當和耶律兄妹、完顏萍等在一起之時,大家有說有笑,但從不曾相互交談,這時武修文聽她出言搶白父親,忍不住道:“咱們到古墓中來,是為了救你妹子,既不幸遭難,大家一起死了便是,你又發什麽小姐脾氣了……”他還待要說,武敦儒叫道:“弟弟!”武修文這才住口,他說這番話時心意激動,但話一出口,自己也大為詫異。他從來對郭芙千依百順,怎敢有半分衝撞,豈知今日居然厲聲疾言的數說她起來?


    郭芙一怔,待要還嘴,卻又說不出什麽道理,想到不免要生生悶死在這古墓之中,從此不能再見父母之麵,心中一痛,黑暗中也看不清周遭物事,伏在一塊什麽東西上麵,嗚嗚咽咽哭了起來。武修文聽她哭泣,心中過意不去,說道:“好啦,是我說得不對,跟你賠不是啦。”郭芙哭道:“賠不是又有什麽用?”哭得更加厲害,順手拉起手邊一塊布來擤了擤鼻涕,猛地發覺,原來是靠在一人腿上,拉來擦鼻涕的竟是那人的袍角。郭芙一驚,忙坐直身子,她聽武三通父子都說過話,那三人都不是坐在她身邊,隻有耶律齊始終默不作聲,那麽這人自然是他了。她羞得滿臉通紅,囁嚅著道:“我……”


    耶律齊忽道:“你聽,什麽聲音?”四人側耳傾聽,卻聽不到什麽。耶律齊道:“嗯,嗯,是嬰兒啼哭。郭姑娘,定是你妹子。”這聲音隔著石壁,細若遊絲,若不是他內功修為了得,耳音特強,決計聽不出來。


    他站起身來走了幾步,哭聲登時減弱,心中一動:“嬰兒哭聲既能傳到,這石室或有通氣之處。”當下留神傾聽,要分辨哭聲自何處傳入。他向西走幾步,哭聲略輕,向東退回,哭聲又響了些,斜趨東北,哭聲聽得更加清晰。於是走到東北角上,伸劍在石牆上輕輕刺擊,刺到一處,空空空的聲音微有不同,似乎該處特別薄些。他還劍入鞘,雙掌抵住石塊向外推去,全無動靜,他吸一口氣,雙掌力推,跟著使個“黏”字訣,掌力急收,砰的一聲,那石塊竟為他掌力吸出,掉在地下。


    郭芙等驚喜交集,齊聲歡呼,奔上去你拉我扳,又起出了三塊石頭。此時身子已可通過,眾人魚貫鑽出,循聲尋去,到了一間小小石室。郭芙黑暗中聽那孩子哭得極響,當即伸手抱起。


    這嬰兒正是郭襄。楊過為了相助小龍女通脈,又和李莫愁對敵,錯過了喂食的時刻,因此她哭得甚是厲害。郭芙竭力哄她,又拍又搖,但郭襄餓狠了,越哭越凶。郭芙不耐煩起來,將妹子往武三通手裏一送,道:“武伯伯,你瞧瞧有什麽不對了。”


    耶律齊伸手在桌上摸索,摸到了一隻燭台,跟著又摸到火刀火石,當下打火點燭。眾人在沉沉黑暗之中悶了半日,眼前突現光明,胸襟大爽,齊聲歡呼。


    武三通究竟養過兒子,聽郭襄如此哭法,知是為了肚餓,見桌上放有調好了的蜜水,又有一隻木雕小匙,便舀了一匙蜜水喂她。蜜一入口,郭襄果然止哭。耶律齊笑道:“若不是小郭姑娘餓了大哭,隻怕咱們都要死在那間石室裏了。”


    武三通恨恨的道:“這便找李莫愁去。”各人拉斷桌腿椅腳,點燃了當作火把,沿著甬道前行。每到轉角之處,武敦儒便用劍尖劃了記號,生怕回出時迷失道路。


    五人進了一室又是一室,高舉火把,尋覓李莫愁的蹤跡,見這座古墓規模龐大,通道曲折,石室無數,都驚詫不已,萬想不到一條小溪之下,竟會隱藏著如此宏偉的建構。待走進小龍女的臥室,見到地下有幾枚冰魄銀針。郭芙以布裹手,拾起兩枚,說道:“待會我便用這毒針還敬那魔頭一下。”


    楊過以內力助小龍女驅出毒質,眼見她左手五指指尖上微微滲出黑水,隻須再有一頓飯時分便可毒質盡除,忽聽得通道中又有腳步聲響,共有五人過來。楊過暗暗吃驚,心想每當緊急關頭,總有敵人來襲,李莫愁一人已難應付,何況更有五人?小龍女經脈初通,內力不固,毒質若不立即驅出,勢必侵入要穴。正自彷徨,突見遠處火光閃動,那五人行得更加近了。楊過伸臂抱起小龍女,躍進壓在李莫愁之上的那空棺之中,伸掌推攏棺蓋,隻是不合榫頭,以防難以揭開石蓋。


    他二人剛躲入石棺,耶律齊等便即進來。五人見室中放著五具石棺,都是一怔,隱約均覺這事太過巧合,大是惡兆。郭芙忍不住道:“哼,咱們這兒五個人,剛好有五口棺材!”楊過和小龍女在石棺中聽到郭芙的聲音,均感奇怪:“怎麽是她?”楊過左掌仍不離小龍女手掌,要趕著驅出毒質。他聽來者五人之中有郭芙在內,雖覺奇怪,卻心中一寬,料想她還不致乘人之危,一聲不響,全心全意的運功驅毒。


    耶律齊已聽到石棺中的呼吸之聲,心想李莫愁躲在棺中,必有詭計,這次可不能再上她當,當即做個手勢,叫各人四下裏圍住。郭芙見棺蓋和棺身並未合攏,從縫中望進去尚可見到衣角,料定必是李莫愁躲著,哈哈一笑,心想:“即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!”左掌用力將棺蓋一推,兩枚冰魄銀針便激射進去。


    這兩枚銀針發出,相距既近,石棺中又無空隙可以躲閃。楊龍二人齊叫:“啊喲!”一針射中了楊過右腿,另一針射中小龍女左肩。


    郭芙銀針發出,正大感得意,卻聽石棺中竟傳出一男一女的驚呼聲,她心怦的一跳,也“啊喲”一聲叫了出來。耶律齊左腿飛出,砰嘭一響,將棺蓋踢落在地。楊過和小龍女顫巍巍的站起,火把光下但見二人臉色蒼白,相對淒然。


    郭芙不知自己這一次所闖的大禍更甚於砍斷楊過一臂,隻略覺歉疚,陪話道:“楊大哥,龍姊姊,小妹不知是你兩位,發針誤傷。好在我媽媽有醫治這毒針的靈藥,當年我的兩隻雕兒給李莫愁銀針傷了,也是媽媽給治好的。你們怎麽好端端的躲在棺材之中?誰又料得到是你們呢?”


    她想自己斬斷了楊過一臂,楊過卻弄曲了她的長劍,算來可說已經扯平,何況爹爹媽媽又為此狠狠責罵過自己,心想:“我不來怪你,也就是了。”她自幼處於順境,旁人瞧在她父母份上,事事趨奉容讓,因此她一向隻想到自己,絕少為旁人打算,說到後來,倒似楊龍二人不該躲在石棺之中,以致累得她嚇了一跳。她那知小龍女身中這枚銀針之時,恰當體內毒質正要順著內息流出,突然受到如此劇烈的一刺,赤練神掌上的毒質盡數倒流,侵入周身諸處大穴,這麽一來,縱有靈芝仙丹,也已無法解救。李莫愁的銀針不過是外傷,但教及時醫治,原本無礙,然毒質內侵,厲害處卻相差不可以道裏計了。


    小龍女在一刹那之間,但覺胸口空蕩蕩的宛似無物,一顆心竟如不知到了何處,轉頭瞧楊過時,隻見他眼光之中又傷心,又悲憤,全身發顫,便似一生中所受的憂患屈辱盡數要在這時候發泄出來。小龍女不忍見他如此淒苦,輕聲道:“過兒,咱們命該如此,也怨不得旁人,你別太氣苦了。”伸手先替他拔下腿上銀針,然後拔下自己肩頭的毒針。這冰魄銀針是她本師所傳,和李莫愁自創的赤練神掌毒性全然不同,本門解藥她是隨身攜帶的,取出來給楊過服了一顆,自己服了一顆。楊過恨極,呸的一聲,將解藥吐在地下。


    郭芙怒道:“啊喲,好大的架子啊。難道我是存心來害你們的嗎?我向你們賠了不是,也就是了,怎麽發這般大脾氣?小小一兩枚針兒,又有什麽了不起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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