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龍女忽道:“過兒,你說我師姊到那裏去了?”楊過道:“你又關心起她來了。這一次沒殺了她,也不知……也不知……”他本待說“也不知咱們能活到幾時,日後能不能再殺了她”,但怕惹起小龍女傷心,便不再說下去。小龍女道:“師姊其實也是很可憐的。”楊過道:“她不甘心自己獨個兒可憐,要天下人人都如她一般傷心難過。”


    說話之間,天色更加暗了。轉過山腰,忽見兩株大鬆樹之間蓋著兩間小小木屋,屋頂上已積了寸許厚白雪。


    楊過喜道:“好啦,咱們便在這兒住一晚。”奔到臨近,見板門半掩,屋外雪地中並無足跡,他朗聲說道:“過路人遇雪,相求借宿一宵。”隔了一會,並無應聲。


    楊過推開板門,見屋中無人,桌凳上積滿灰塵,顯是久無人居,便招呼小龍女進屋。她關上板門,生了一堆柴火。木屋板壁上掛著弓箭,屋角中放著一隻捕兔機,看來這屋子是獵人暫居之處。另一間屋中有床有桌,床上堆著幾張破爛已極的狼皮。楊過拿了弓箭,出去射了一隻獐子,回來剝皮開腔,用雪一擦洗,便在火上烤了起來。


    這時外邊雪愈下愈大,屋內火光熊熊,和暖如春。小龍女咬些熟獐肉,嚼得爛了,喂在郭襄口裏。楊過將獐子在火上翻來翻去,笑吟吟的望著她二人。


    鬆火輕爆,烤肉流香,荒山木屋之中,別有一番溫馨天地。


    第三十回


    離合無常


    這段寧靜平安也無多時。郭襄睡去不久,東邊遠遠傳來嚓嚓嚓的踏雪之聲,起落快捷。楊過站起身來,向東窗外張去。隻見雪地裏並肩走來兩個老者,一胖一瘦,衣服襤褸,瞧模樣是丐幫中人,勁風大雪之際,諒是要來歇足。楊過此時不願見任何世人,對武林人物更感厭憎,轉頭道:“外邊有人,你到裏麵床上睡著,假裝生病。”小龍女抱起郭襄,依言走進內室躺在床上,扯過床邊一張七孔八穿的狼皮蓋在身上。


    楊過抓起一把柴灰,塗抹臉頰頭頸,將帽沿壓得低低的,又將玄鐵劍藏入內室,耳聽得兩人走近,接著便來拍門。楊過將獐肉油膩在衣衫上一陣亂抹,裝得像個獵人模樣,這才過去開門。


    那肥胖老丐道:“山中遇上這場大雪,當真苦惱,還請官人行個方便,讓叫化子借宿一宵。”楊過道:“小小獵戶,老丈稱什麽官人?盡管在此歇宿便是。”那胖老丐連聲稱謝。楊過心想自己曾在英雄會上大獻身手,莫要被他們認出了,撕下兩條烤熟的獐腿給了二人,說道:“乘著大雪正好多做些活。明兒一早便得去裝機捉狐狸,我不陪你們啦。”胖老丐道:“小官人請便。”


    楊過粗聲粗氣的道:“大姐兒他媽,咳得好些了嗎?”小龍女應道:“一變天,胸口更加發悶。”說著大聲咳了一陣,伸手輕輕搖醒郭襄。女人咳聲中夾著嬰孩的哭叫,這一家三口的獵戶真像得不能再像。楊過走進內室,掩上了板門,上床躺在小龍女身旁,心想:“這胖化子恁地麵熟,似在什麽地方見過。”一時卻想不起來。


    胖瘦二丐隻道楊過真是荒山中的一個窮獵戶,毫沒在意,吃著獐腿,說起話來。瘦丐道:“終南山上大火燒通了天,想是已經得手。”胖丐笑道:“蒙古大軍東征西討,打遍天下無敵手,要剿滅全真教小小一群道士,便似踏死一窩螞蟻。”瘦丐道:“但前幾日金輪國師他們大敗而回,那也夠狼狽的了。”胖丐笑道:“這也好得很啊,好讓四王子知道,要取中國錦繡江山,終究須靠中國人,單憑蒙古和西域的武士可不成。”瘦丐道:“彭長老,這次北派丐幫如能起得成,蒙古皇帝要封你個什麽官啊?”


    楊過聽到這裏,猛地記起,這胖老丐曾在大勝關英雄會上見過,那時他披裘裹氈,穿的是蒙古人裝束,時時在金輪國師耳畔低聲獻策的,便是此人了,心想:“原來兩個家夥都是賣國賊,這就盡快除了,免得在這裏打擾。”


    這胖老丐正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一的彭長老,早就降了蒙古。隻聽他笑道:“大汗許的是‘鎮南大將軍’的官,可是常言道得好:討飯三年,皇帝懶做。咱們丐幫裏的人,還想做什麽官?”他話是這麽說,語調中卻顯然充滿了熱中和得意之情。瘦丐道:“做兄弟的先恭喜你了。”彭長老笑道:“這幾年來你功勞不小,將來自然也少不了你的份兒。”


    那瘦丐道:“做官我倒不想。隻是你答應了的攝魂大法,到底幾時才傳我啊?”彭長老道:“待北派丐幫正式起成,我一當上幫主,咱兩個都空閑下來,我自便傳你。”那瘦丐道:“你當上了北派丐幫的幫主,又封了大蒙古國鎮南大將軍的官,隻有越來越忙,那裏還會有空閑?”彭長老笑道:“老弟,難道你還信不過做哥哥的麽?”那瘦丐不再說話,鼻中哼了一聲,顯是不信。楊過心道:“天下隻一個丐幫,自來不分南北,他要起什麽北派丐幫,定是助蒙古人搗鬼。”


    隻聽那瘦丐又道:“彭長老,你答應了的東西,遲早總得給。你老是推搪,好教人心灰意懶。”彭長老淡淡的道:“那你便怎樣?”那瘦丐道:“我敢怎麽樣?隻是我武功低,膽子小,沒一項絕技傍身,卻跟著你去幹這種欺騙眾兄弟的勾當,日後黃幫主、魯幫主追究起來,我想想就嚇得渾身發抖,那還是乘早洗手不幹的好。”楊過心想:“瘦老兒性命不要了,膽敢說這樣的話?那彭長老既胸懷大誌,自然心狠手辣。你這人啊,當真又奸又胡塗。”彭長老哈哈一笑,道:“這事慢慢商量,你別多心。”那瘦丐不語,隔了一會,說道:“小小一隻獐腿吃不飽,我再去打些野味。”說著從壁上摘下弓箭,推門而出。


    楊過湊眼到板壁縫中張望,見那瘦丐一出門,彭長老便閃身而起,拔出短刀,躲在門後,耳聽得他腳步聲向西遠去,跟著也悄悄出門。楊過向小龍女笑道:“這兩個奸徒要自相殘殺,倒省了我一番手腳。那胖化子厲害得多,那瘦的決不是他對手。”小龍女道:“最好兩個都別回來,這木屋安安靜靜的,不要有人來打擾。”楊過道:“是啊。”突然壓低聲音道:“有腳步聲。”隻聽西首有人沿著山腰繞到屋後。


    楊過微微一笑,道:“那瘦老兒回來想偷襲。”推窗輕輕躍出。果見那瘦丐矮著身子在壁縫中張望。他不見彭長老的影蹤,似乎一時打不定主意。楊過走到他的身後,“嘻”的一聲笑。


    那瘦丐出其不意,急忙回頭,隻道是彭長老到了身後,臉上充滿了驚懼之色。楊過笑道:“別怕,別怕。”伸手點了他胸口、脅下、腿上三處穴道,將他提到門前,放眼盡是白茫茫的大雪,童心忽起,叫道:“龍兒,快來幫我堆雪人。”隨手抄起地下白雪,堆在那瘦丐的身上。小龍女從屋中出來相助,兩人嘻嘻哈哈的動手,沒多久間,已將那瘦丐周身堆滿白雪。這瘦丐除了一雙眼珠尚可轉動之外,成為一個肥胖臃腫的大雪人。


    楊過笑道:“這精瘦幹枯的瘦老頭兒,片刻之間便變得又肥又白。”小龍女笑道:“那個本來又肥又白的老頭兒呢,你怎生給他變一變?”楊過尚未回答,聽得遠處腳步聲響,低聲道:“胖老兒回來啦,咱們躲起來。”兩人回進房中,帶上了房門。小龍女搖動郭襄,讓她哭叫,口中卻不斷安慰哄騙:“乖寶乖,別哭啦。”她一生從不作偽,這般精靈古怪的勾當她想都沒想過,眼見楊過喜歡,也就順著他玩鬧。


    彭長老一路回來,一路察看雪地裏的足印,眼見瘦老丐的足印去了又回,顯是埋伏在木屋左近。他隨著足印跟到木屋背後,又轉到屋前。楊過和小龍女在板縫中向外張去,但見他矮身從窗孔中向屋內窺探,右手緊握單刀,全神戒備。


    瘦老丐身上寒冷徹骨,眼見彭長老站在自己身前始終不覺,隻要伸手揮落,便能擊中他要害,苦在身上三處要穴遭點,半分動彈不得。


    彭長老見屋中無人,甚是奇怪,伸手推開板門,正在猜想這瘦丐到了何處,忽聽得遠遠傳來腳步之聲。彭長老臉上肌肉一動,縮到板門背後,等那瘦丐回來。


    楊過和小龍女都覺奇怪,那瘦丐明明已成為雪人,怎麽又有人來?剛一沉吟,已聽明來者共有兩人,原來又有生客到了。彭長老耳音遠遜,直到兩人走近,方始驚覺。


    隻聽得屋外一人說道:“阿彌陀佛,貧僧山中遇雪,向施主求借一宿。”彭長老轉身出來,見雪地裏站著兩個老僧,一個白眉長垂,神色慈祥,另一個身裁矮小得多,留著一部蒼髯,身披緇衣,雖在寒冬臘月,兩人衣衫均甚單薄。


    彭長老一怔之間,楊過已從屋中出來,說道:“兩位大和尚進來罷,誰還帶著屋子走道呢?”便在此時,彭長老突然見到了瘦丐所變成的雪人,察看之下,便即認出,見他變得如此怪異,大感驚詫,轉眼看楊過時,見他神色如常,似乎全然不知。


    楊過迎著兩個老僧進來,尋思:“瞧這兩個老和尚也非尋常之輩,尤其那黑衣僧相貌凶惡,眼發異光,隻怕和這彭長老是一路。”說道:“大和尚,住便在此住,我們山裏窮人,沒床給你們睡,你兩位吃不吃野味?”那白眉僧合什道:“罪過,罪過。我們帶有幹糧,不敢勞煩施主。”楊過道:“這個最好。”回進內室,在小龍女耳邊低聲道:“兩個老和尚,看來是很強的高手。”小龍女一皺眉頭,低聲道:“世上惡人真多,便是在這深山之中,也教人不得清靜。”


    楊過俯眼板壁縫中張望,見白眉僧從背囊中取出四團炒麵,交給黑衣僧兩團,另兩團自行緩緩嚼食。楊過心想:“這白眉老和尚神情慈和,舉止安詳,當真似個有道高僧,可是世上麵善心惡之輩正多,這彭長老何嚐不是笑容可掬,和藹得很?那黑衣僧的眼色卻又何以這般凶惡?”


    正尋思間,忽聽得嗆啷啷兩響,黑衣僧從懷中取出兩件黑黝黝的鐵鑄之物。彭長老本來坐在凳上,立即躍起,手按刀柄。黑衣僧對他毫不理睬,喀喀兩響,將一件黑物扣在自己腳上,原來是副鐵銬,另一副鐵銬則扣上了自己雙手。楊過和彭長老都詫異萬分,猜不透他自銬手足是何用意,但這麽一來,對他的提防之心便減了幾分。


    那白眉僧臉上大有關懷之色,低聲道:“又要發作麽?”黑衣僧道:“弟子一路上老覺得不對,隻怕又要發作。”突然間跪倒在地,雙手合什,說道:“求佛祖慈悲。”他說了那句話後,低首縮身,一動不動的跪著,過了一會,身子輕輕顫抖,口中喘氣,漸喘漸響,到後來竟如牛吼一般,連木屋的板壁也為吼聲震動,簷頭白雪撲簌簌地掉將下來。彭長老固驚得心中怦怦而跳,楊過和小龍女也相顧駭然,不知這和尚幹些什麽,從吼聲聽來,似乎他身上正經受莫大苦楚。楊過本來對他頗懷敵意,這時卻不自禁的起了憐憫之心,暗想:“不知他得了什麽怪病,何以那白眉僧毫不理會?”


    再過片刻,黑衣僧的吼聲更加急促,直似上氣難接下氣。那白眉僧緩緩的道:“不應作而作,應作而不作,悔惱火所燒,證覺自此始……”這幾句偈語輕輕說來,雖在黑衣僧牛吼一般的喘息之中,仍令人聽得清清楚楚。楊過吃了一驚:“這老和尚內功如此深厚,當世不知有誰能及?”隻聽白眉僧繼續念偈:“若人罪能悔,悔已莫複憂,如是心安樂,不應常念著。不以心悔故,不作而能作,諸惡事已作,不能令不作。”


    他念完偈後,黑衣僧喘聲頓歇,呆呆思索,低聲念道:“若人罪能悔,悔已莫複憂……師父,弟子深知過往種種,俱是罪孽,煩惱痛恨,不能自已。弟子便是想著‘諸惡事已作,不能令不作。’心中始終不得安樂,如何是好?”白眉僧道:“行罪而能生悔,本為難得。人非聖賢,孰能無過?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。”


    楊過聽到這裏,猛地想起:“郭伯母給我取名一個‘過’字,表字‘改之’,說是‘知過能改,善莫大焉’的意思。難道這位老和尚是聖僧,今日是來點化我嗎?”


    黑衣僧道:“弟子惡根難除。十年之前,弟子皈依吾師座下已久,仍出手傷了三人。今日身內血煎如沸,難以自製,隻怕又要犯大罪,求吾師慈悲,將弟子雙手割去了罷。”白眉僧道:“善哉善哉!我能替你割去雙手,你心中的惡念,卻須你自行除去。若惡念不去,手足縱斷,有何補益?”黑衣僧全身骨骼格格作響,突然痛哭失聲,說道:“師父諸般開導,弟子總不能除去惡念。”


    白眉僧喟然長歎,說道:“你心中充滿憎恨,雖知過去行為差失,隻因少了仁愛,總之惡念難除。我說個‘佛說鹿母經’的故事給你聽聽。”黑衣僧道:“弟子恭聆。”說著盤膝坐下。楊過和小龍女隔著板壁,也肅然靜聽。


    白眉僧道:“從前有隻母鹿,生了兩隻小鹿。母鹿不慎為獵人所捕,獵人便欲殺卻。母鹿叩頭哀求,說道:‘我生二子,幼小無知,不會尋覓水草。乞假片時,使我告知孩兒覓食之法,決當回來就死。’獵人不許。母鹿苦苦哀告,獵人心動,縱之使去。”


    “母鹿尋到二子,低頭鳴吟,舐子身體,又喜又悲,向二子道:‘一切恩愛會,皆由因緣合,會合有別離,無常難得久。今我為爾母,恒恐不自保,生死多畏懼,命危於晨露。’二鹿幼小,不明母親所言之意。母鹿帶了二子,指點美好水草所在,涕淚交流,說道:‘吾朝行不吉,誤墮獵者手;即當應屠割,碎身化糜朽。念汝求哀來,今當還就死;憐汝小早孤,努力活自己。’”


    小龍女聽到這裏,念及自己命不長久,想著“生死多畏懼,命危於晨露”、“憐汝小早孤,努力活自己”這幾句話,忍不住淚水流了下來。楊過明知白眉僧說的隻是佛家寓言,但其中所述母子親情悲切深摯,也大為感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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