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莫愁的臉自白泛紅,又自紅泛白,悔恨無已,黃蓉所說的法子其實簡易之極,不過惶急之際來不及想到,以致既害了世上唯一親人,自己卻也擺脫不了禍殃,不由得恨恨的道:“這時再說,已經遲了。”黃蓉道:“是啊,早就遲了。其實,這情花之毒,你中不中都是一樣。”李莫愁瞪視著她,不明她言中之意。黃蓉歎道:“你早就中了癡情之毒,胡作非為,害人害己,到這時候,嗯,早就遲了。”


    李莫愁傲氣登生,森然道:“我徒兒的性命是我救的,若不是我自幼將她養大,她早已活不到今日。自我而生,自我而死,原是天公地道。”黃蓉道:“每個人都是父母所生,但便是父母,也不能殺死兒女,何況旁人?”


    武修文仗劍上前,喝道:“李莫愁,你今日惡貫滿盈,不必多費口舌、徒自強辯了。”跟著武敦儒、武三通,以及耶律齊、耶律燕、完顏萍、郭芙六人分從兩側圍了上去。程英和陸無雙也各踏上兩步。陸無雙道:“你狠心殺我全家,今日隻要你一人抵命,算是便宜了你。不說你以往過惡,單是害死洪師姊一事,便已死有餘辜。”郭芙回頭向陸無雙望了一眼,冷笑道:“你拜的好師父!”陸無雙瞪眼以報,說道:“一人便有天大靠山,那也是自作孽,不可活!你別學這魔頭的榜樣!”


    李莫愁聽陸無雙說到“靠山”兩字,心中一動,提聲叫道:“小師妹,你便絲毫不念師門之情麽?”她一生縱橫江湖,任誰都不瞧在眼裏,此時竟向小龍女求情,實因自知處境凶險無比,而殺洪淩波後內心不免自疚,終於氣餒。


    小龍女一時不知如何回答。楊過朗聲道:“你背師殺徒,還提什麽師門之情?”李莫愁歎了一口氣道:“好!”長劍一擺,道:“你們一齊上來罷,人越多越好。”


    武氏兄弟雙劍齊出,程英、陸無雙自左側搶上。陸無雙手中沒了兵刃,隻空手在表姊身旁回護。武三通、耶律齊等兵刃同時遞出。適才見了她殺害洪淩波的毒辣手段,人人均極為憤恨,連一燈大師也覺若容這魔頭活在世上,隻有多傷人命。但聽得兵刃之聲叮當不絕,李莫愁武功再高,轉眼便要給眾人亂刀分屍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李莫愁左手一揚,叫道:“看暗器!”眾人均知她冰魄銀針厲害,一齊凝神注目,卻見她縱身躍起,竟然落入情花叢中。眾人忍不住出聲驚呼。原來李莫愁突然想到,倘若情花果有劇毒,反正我已遍體中刺,再刺幾下也不過如此,別人卻不敢追來。她這一回入花叢,連黃蓉和楊過也沒料及,但見她對穿花叢,直入林中去了。


    楊過在地下拾起一塊小石塊,扣在中指,對準花叢中陸無雙的柳葉刀彈出,小石塊飛將過去,將柳葉刀彈得飛出花叢,陸無雙躍起接住,對楊過道:“楊大哥,多謝!”


    武修文叫道:“大夥兒追!”長劍一擺,從東首繞道追去,但林中道路盤旋曲折,隻跑出數丈,眼前出現三條歧路。他正遲疑間,忽見前麵走出五個身穿綠衣的少女,當先一人手提花籃,身後四人卻腰佩長劍。當先那少女問道:“穀主請問各位,大駕光臨,有何指教?”楊過遙遙望見,叫道:“公孫姑娘,是我們啊。”


    這少女正是公孫綠萼。她一聽到楊過的聲音,矜持之態立失,快步上前,喜道:“楊大哥,你大功告成了罷?快見我媽媽去。”楊過道:“公孫姑娘,我給你引見幾位前輩。”於是先引她拜見一燈,然後再見慈恩和黃蓉。


    公孫綠萼不知眼前這黑衣僧人便是自己的親舅舅,行了一禮,也不以為意,但聽楊過稱黃蓉為郭夫人,知她便是母親日夜切齒的仇人,楊過非但沒殺她,反而將她引入穀來,不覺疑心大起,退後兩步,不再行禮,說道:“家母請眾位赴大廳奉茶。”暗想此中變故必多,一切當由母親作主,於是引導眾人來到大廳。


    裘千尺坐在廳上椅中,說道:“老婦人手足殘廢,不能迎客,請恕無禮。”


    慈恩心中所記得的妹子,乃是她與公孫止成親前的閨女,當時盈盈二十,嬌嫩婀娜,不意此刻眼前竟是個禿頭皺麵的醜陋老婦,回首前塵,心中一陣迷惘。


    一燈見他目中突發異光,不由得為他擔憂。一燈生平度人無算,隻這個弟子總是不能大徹大悟,悔惡行善,隻因他武功高深,當年又是一幫之主,實是武林中了不起的人物,昔日陷溺愈深,改過便愈難。他以往二十年隱居深山,倒還安穩,這時重涉江湖,所見事物在在引他追思往昔。常言道“不見可欲,其心不亂”,但若一見可欲,其心便亂,那裏談得上修為自持?一燈這次帶慈恩上絕情穀來,固是為了相救師弟和朱子柳,但也有使他多曆磨難、堅其心誌的深意。


    裘千尺見楊過逾期不返,隻道他早已毒發而死,突然見他鮮龍活跳的站在麵前,心下大奇,問道:“你還沒死麽?”楊過笑道:“我服了解毒良藥,早把你的花毒消了。”裘千尺“嗯”了一聲,心想:“世上居然尚有解藥能解情花之毒,這倒奇了。”突然心念一動,冷笑道:“撒什麽謊?倘若真有解毒良藥,那天竺和尚跟那姓朱的書生又巴巴的趕來作甚?”楊過道:“裘老前輩,天竺神僧和朱前輩給你關在什麽地方?晚輩既已親到,請你放了他們罷!”裘千尺冷笑道:“縛虎容易縱虎難!”她這話倒也不假。她四肢殘廢,全憑一項漁網陣才擒了天竺僧和朱子柳。倘若釋放,天竺僧不會武功,倒也罷了,朱子柳必要報複,絕情穀眾弟子可沒一個是他對手。


    楊過心想隻要她跟親兄長見麵,念著兄妹之情,諸事當可善罷,微笑道:“裘老前輩,你仔細瞧瞧,我給你帶了誰來啦?你見了一定歡喜不盡。”


    裘千尺和兄長睽別數十年,慈恩又已改了僧裝,她雖知兄長出家,但心中所記得的兄長乃是個剽捷勇悍的青年,一時之間那裏認得出這個老僧?她聽了女兒稟報,知殺兄大仇人黃蓉已到,眼光從眾人臉上逐一掃過,終於牢牢瞪住黃蓉,咬牙道:“你是黃蓉!我哥哥是死在你手裏的。”楊過吃了一驚,本意要他兄妹相見,她卻先認出了仇人,忙道:“裘老前輩,這事暫且不說,你先瞧瞧還有誰來了?”


    裘千尺喝道:“難道郭靖也來了嗎?妙極,妙極!”她向武三通瞧瞧,又向耶律齊瞧瞧,隻覺一個太老,一個太少,都似不對,心中惘然,要在人叢中尋出郭靖來,鬥然間眼光和慈恩的眼光相觸,四目交投,心意登通。


    慈恩縱身上前,叫道:“三妹!”裘千尺也大聲叫了出來:“二哥!”二人心有千言萬語,真是一時不知如何說起。過了半晌,裘千尺問道:“二哥,你怎麽做了和尚?”慈恩問道:“三妹,你手足怎地殘廢了?”裘千尺道:“中了公孫止那奸賊的毒計。”慈恩驚道:“公孫止?是妹丈麽?他到那裏去了?”裘千尺恨恨的道:“你還說什麽妹丈?這奸賊狼心狗肺,暗算於我。”


    慈恩怒氣難抑,大叫:“這奸賊那裏去了?我將他碎屍萬段,跟你出氣。”裘千尺冷冷的道:“我雖受人暗算,幸而未死,大哥卻已給人害死了。”慈恩黯然道:“是!”裘千尺猛地提氣喝道:“你空有一身本領,怎地到今日尚不為大哥報仇?手足之情何在?”慈恩瞿然而驚,喃喃道:“為大哥報仇?為大哥報仇?”裘千尺大喝道:“眼前黃蓉這賤人在此,你先將她殺了,再去找郭靖啊。”慈恩望著黃蓉,眼中異光陡盛。


    一燈緩步上前,柔聲道:“慈恩,出家人怎可再起殺念?何況你兄長之死,是他自取其咎,怨不得旁人。”慈恩低頭沉思,過了片刻,低聲道:“師父說得是。三妹,這仇是不能報的。”


    裘千尺向一燈瞪了一眼,怒道:“老和尚胡說八道。二哥,咱們姓裘的一門豪傑,大哥給人害死,你全沒放在心上,還算是什麽英雄好漢?”慈恩心中一片混亂,自言自語:“我算得什麽英雄好漢?”裘千尺道:“是啊!想當年你縱橫江湖,‘鐵掌水上飄’的名頭有多大威風,想不到年紀一老,變成個貪生怕死的懦夫。裘千仞,我跟你說,你不給大哥報仇,休想認我這妹子!”


    眾人見她越逼越緊,都想:“這禿頭老太婆好生厲害。”黃蓉當年中了裘千仞一掌,幸蒙一燈大師仗義相救,才得死裏逃生,自然知他了得,霎時之間,心中已盤算了好幾條脫身之策。郭芙卻已忍耐不住,喝道:“我媽不過不跟你一般見識,難道便怕了你這糟老太婆?你再囉唆不休,姑娘可要對你不客氣了。”黃蓉正要喝阻,轉念一想:“眼見那裘千仞便要受她之激,按捺不住,芙兒出來一打岔,倒可分散他心神。”郭芙見母親不出聲攔阻,又道:“我們遠來是客,你不好好接待,卻如此無禮,還誇什麽英雄好漢?”裘千尺冷冷的望著她,說道:“你便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嗎?”郭芙道:“不錯,你有本事便自己動手。你哥哥早已出家做了和尚,怎能再跟人打打殺殺?”


    裘千尺喃喃的道:“好,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,你是郭靖和黃蓉……”那“的女兒”三字尚未說出,突然“呼”的一聲,一枚鐵棗核從口中疾噴而出,向郭芙麵門激射過去。她上一句說了“你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”,下句再說“你是郭靖和黃蓉”這七個字,人人都以為她定要再說“的女兒”三字,那知在這一霎之間,她竟會張口突發暗器。這一下突如其來,而她口噴棗核的功夫更神乎其技,連公孫止武功這等高明也給她射瞎了右眼,郭芙別說抵擋,連想躲避也沒來得及想。


    眾人之中,隻楊過和小龍女知她有此奇技,小龍女沒料到她會暴起傷人,楊過卻時時刻刻均在留心,目光沒一刹那間曾離開她的臉,見她口唇一動,不是說“的女兒”三字的模樣,當即疾躍上前,抽出郭芙腰間長劍,回手急掠。當的一聲,接著嗆啷一響,長劍竟給鐵棗核打得斷成兩截,半截劍掉在地下。


    眾人齊聲驚呼,黃蓉和郭芙更嚇得花容失色。黃蓉心下自警:“我料得她必有毒辣手段,但萬萬想不到她身不動、足不抬、手不揚、頭不晃,竟會無影無蹤的驀地射出如此狠辣暗器。”棗核打斷長劍,勁力之強,人人都瞧得清楚,均想:“若不是楊過這麽一擋,郭姑娘那裏還有命在?他出手如此之快,也真令人驚詫。”


    裘千尺瞪視楊過,沒料到他竟敢大膽救人,冷冷的道:“你今日再中情花之毒,刻下縱然未發,決計挨不過三日。世上僅有半枚丹藥能救你性命,難道你不信麽?”


    楊過出手相救郭芙之時,在那電光石火般的一瞬間怎有餘裕想到此事,這時經裘千尺一提,不由得氣餒,上前一躬到地,說道:“裘老前輩,晚輩可沒得罪你什麽,若蒙賜予丹藥,終身永感大德。”裘千尺道:“不錯,我重見天日,也可說受你之賜。但我裘老太婆有仇必報,有恩卻未必記在心上。你應承取郭靖、黃蓉首級來此,我便贈藥救你。豈知你非但沒遵約言,反而救我仇人,又有何話說?”


    公孫綠萼眼見事急,說道:“媽,舅舅的怨仇可跟楊大哥無幹。你……你就發一次慈悲罷。”裘千尺道:“我這半枚丹藥是留給我女婿的,不能輕易送給外人。”公孫綠萼一聽,滿臉脹得通紅,又羞又急。


    郭芙連得楊過救援,心中兀自怦怦亂跳,此時才相信楊過仁俠為懷,實無以妹子來換解藥之意,回思自己一再損傷於他,而他始終以德報怨,大聲道:“楊大哥,小妹以前全都想錯了,請你見諒。”然而不知如何,心中對他的嫌隙總是難解,這句話剛說過,立時便想:“你一再救我,也不過是想向我賣弄本領,要我服你,感激你,顯得你雖隻一條手臂,仍比我有兩條手臂之人強得多,哼,好了不起嗎?”


    楊過微微一笑,笑容之中卻大有苦澀之意,心想:“你出言認錯,容易不過,卻不知我和龍兒為你受了多大苦楚。”但見裘千尺一雙眼睛牢牢的瞪著自己,顯然若不允娶她女兒,她決不肯給那半枚救命的靈丹,再僵持下去,徒然使綠萼和小龍女為難,朗聲道:“我已娶龍氏為妻,楊過死就死了,豈能作負義之徒?”說著便即轉身,攜了小龍女的手,走向廳門,尋思:“讓你們在廳中爭鬧,我正好去救天竺神僧和朱大叔。”


    裘千尺冷笑道:“好,好!你自願送命,與我無幹。”轉頭對慈恩道:“二哥,聽說黃蓉是丐幫的幫主,咱們鐵掌幫不敢得罪她罷。”慈恩道:“鐵掌幫?早就散了夥啦,還有什麽鐵掌幫?”裘千尺說道:“怪不得,怪不得,你無所依仗,膽子就更加小了……”


    她不住發言相激,綠萼不再聽母親的言語,隻眼望著楊過一步步的出廳。她突然奔出,叫道:“楊過,你這般無情無義,算我瞎了眼睛。”楊過愕然停步,心想這位姑娘向來斯文守禮,怎地忽然如此失常,難道是聽得我和龍兒成婚,因而恚怒難當麽?他微感歉仄,回過頭來,說道:“公孫姑娘……”綠萼罵道:“好奸賊,我叫你入穀容易出穀難……”她口中雖罵,臉上神色卻柔和溫雅,同時連使眼色。楊過一見,早知別有緣故,也大聲喝道:“我怎麽了?諒你這區區絕情穀也難不了人。”他麵向大廳,裘千尺看得明白,因此眉目之間不敢絲毫有異。


    綠萼罵道:“我恨不得將你一劈兩半,剖出你的心來瞧瞧……”口一張,噗的一聲,吐出一枚棗核,向楊過迎麵飛去。楊過伸手接住,冷笑道:“快快給我回去,我便不來傷你,諒你這點雕蟲小技,能難為得我了?”綠萼使個眼色,命他快走,忽地雙手掩麵,叫道:“媽,他……他欺負人!”奔回大廳。她一番相思盡成虛空,意中人已與旁人結成良緣,這份傷心卻半點不假。裘千尺見她淚流滿麵,喝道:“萼兒,這成什麽樣子?那小子性命指日難保。”綠萼伏在她膝頭,嗚咽不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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