突然之間,一個念頭如閃電般射進了心裏:“爹爹用心狠毒,此計果然大妙。反正我要自盡,何不用此計向媽媽騙取靈丹,去救了楊大哥性命?他夫妻團圓,總不免要感激我這一心一意待他的苦命姑娘。”想到此處,又欣喜,又傷心,精神卻為之一振,舉步走向母親臥房。


    她經過情花樹叢之時,折了兩條花枝,提在手中,走到母親房外,低聲叫道:“媽,你睡著了麽?”裘千尺在房中應道:“萼兒,有什麽事?”綠萼叫道:“媽,媽!我給情花刺傷了。”說著張臂便往情花枝上用力一抱。


    花枝上千百根小刺同時刺入了她身體。她自幼便受諄諄告誡,決不能為花刺刺傷,幼時因無體內情欲誘引,偶爾遭小刺刺中,亦無大礙,後來年紀漸大,旁人的告誡也越加鄭重。十餘年來小心趨避之物,想不到今日自行引刺入體,心中這番痛楚卻更深了一層。她咬緊牙關,又叫了幾聲:“媽!”


    裘千尺聽到呼聲有異,忙命侍女扶綠萼進來。綠萼叫道:“我身上有情花花刺,你們不可近前。”兩名侍女駭然變色,大開房門,讓綠萼自行走進,那敢碰她身子?


    裘千尺見女兒臉色慘白,身子顫抖,兩枝情花的花枝掛在胸前,忙問:“你怎麽了,怎麽了?”綠萼叫道:“是爹爹,是爹爹!”她怕母親的目光厲害,低下頭不敢望她。裘千尺怒道:“你還叫他爹爹?那老賊怎麽了?”綠萼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”裘千尺道:“你抬起頭來,讓我瞧瞧。”綠萼一抬頭,遇到母親一對凜凜生威的眸子,不禁打了個寒戰,說道:“他……他和今日進穀來的那個美貌道姑,在斷腸崖前鬼鬼祟祟的說話,我躲在大石後麵,想聽他說些什麽……”這幾句話半點不假,此後卻非捏造謊言不可,綠萼隻怕給母親瞧出破綻,說到這裏,又低下頭來。


    裘千尺道:“他兩個說些什麽?”綠萼道:“說什麽同病相憐,什麽敵愾同仇。他們……他們一起罵你惡婦長、惡婦短的,我聽著氣不過……”說到這裏便嗚嗚咽咽的哭了。裘千尺咬牙切齒,道:“莫哭,莫哭!後來怎樣?”綠萼道:“我不小心身子一動,給他們知覺了。那道姑……那道姑便將我推入了情花叢裏。”


    裘千尺聽她聲音有些遲疑,喝道:“不對,你在說謊!到底是怎樣?休得瞞我。”綠萼出了一身冷汗,道:“我沒騙你,這……這難道不是情花麽?”裘千尺道:“你說話的語調不對,你自小便是這樣,說不得謊,做娘的難道不知?”綠萼靈機一動,咬牙道:“媽,我是騙了你,是爹爹推我入情花叢的。他惱我跟你、幫你,跟他作對,說我隻要娘,不要爹。他……他拚命要討好那美貌道姑。”


    裘千尺恨極了丈夫,綠萼這幾句話恰正打中她心坎,登時深信不疑,忙拉住女兒手掌,溫言道:“萼兒不用煩惱,讓娘來對付這老賊,總須出了咱娘兒倆這口惡氣。”當下命侍兒取過剪刀鉗子,先將花枝移開,然後鉗出肌膚中斷折了的小刺。


    綠萼哽咽道:“媽,女兒這番是活不成了。”裘千尺道:“不怕,不怕。咱們還有半枚絕情丹未用,幸好沒給那無情無義的楊過小賊蹧蹋了。你服了這半枚丹藥,花毒雖不能除淨,隻要你乖乖的陪著媽媽,對任何臭男子都不理睬,甚至想也不去想他們,那便決計無礙。楊過此人冷血無情,讓他死了,理也別理。”


    綠萼皺眉不語。裘千尺又問:“那老賊和那道姑呢,他們在那裏?”綠萼道:“我從情花叢中掙紮著爬起,沒敢回頭再看,他們多半仍在那邊。”裘千尺暗自沉吟:“老賊有了強助,必來奪回此穀。穀中弟子多半是他心腹親信,事到臨頭,必定歸心於老賊,最多是袖手旁觀,兩不相助,決不會出手與他為敵。我手足殘廢,所仗的隻是一門棗核釘。這暗器出其不意的射出固威力極大,但老賊既有防備,多半便奈何他不得,如他手持盾牌來攻,我便一籌莫展。那便如何是好?”


    綠萼見母親目光閃爍,沉吟不語,還道她在斟酌自己的說話是真是偽,生怕她問個不休,終於查知真相,自己一番受苦不打緊,取不到解藥,楊過身上的毒質終是難除。她一想到楊過,胸口一陣大疼,“啊”的一聲叫了出來。裘千尺伸手撫摸她頭發,道:“咱們取絕情丹去。”雙手一拍,命四名侍女將坐椅抬出房門。


    綠萼自楊過去後,一直想知道母親將半枚丹藥藏在何處。曾聽母親說過,丹藥決不能藏在身邊,否則任誰都可殺了她,一搜即得,心想她手足殘廢,行動須人扶持,決不能竄高伏低,也不能藏之於什麽山洞僻穀,想來定是藏在府第之中。但她數十日來到處查探,丹房、劍室、花園、臥床,沒一處不詳加察看,始終瞧不出半點端倪,這時見母親命侍女將坐椅抬向大廳,不由得大為訝異,心想大廳是人人所到之處,最難藏物,何況此刻強敵聚集於廳,正是為這半枚丹藥而來,難道丹藥便在敵人麵前麽?


    大廳前後鐵門緊閉,眾弟子手提帶刀漁網監守,見裘千尺到來,上前行禮。為首的弟子躬身道:“敵人絕無聲息,似是束手待斃。”裘千尺哼了一聲,心道:“井底之蛙,當真不知天高地厚。善者不來,來者不善,今日闖進穀來的這些人物,焉是束手待斃之輩?”沉聲道:“開門!”兩名弟子打開鐵門,另有八名弟子提著兩張漁網,在裘千尺左右護衛,相率進廳。


    一燈大師、黃蓉、武三通、耶律齊諸人都坐在大廳一角。裘千尺待椅子著地,舉手說道:“這裏除了黃蓉母女三人,其餘的我可不究擅自闖穀之罪,一齊給我走罷!”黃蓉微笑道:“裘穀主,你大難臨頭,不知快求避解,兀自口出大言,當真令人齒冷。”裘千尺心中一凜,暗想:“她怎知我大難臨頭?難道她已知那老賊回穀?”冷冷的道:“是福是禍,須待報應到來方知。老婦人肢體不全,早遭大難,更還怕什麽大難?”


    黃蓉自不知公孫止已回絕情穀,但鑒貌辨色,眼見裘千尺眉間隱有重憂,與適才出廳時飛揚狠惡的神態大不相同,料想穀中或有內變,因此出言試探,聽裘千尺雖說得嘴硬,自己所料卻多半不錯,說道:“裘穀主,令兄是自行失足摔下深穀而死,絕非小妹所傷。但若你對此事始終耿耿,小妹不避不讓,任你連打三枚棗核釘如何?打過之後,小妹不論死活,你卻須賜贈解藥,以救楊過之傷。小妹倘若不死,便全力助你;小妹倘若死了,這裏許多朋友決不記恨,仍然助你解脫大禍,以退內敵。這項買賣,你做是不做?”黃蓉這般說,可讓對方占盡了便宜,裘千尺除棗核釘厲害之外別無傷敵手段,而大聲說出“內敵”兩字,更打中她心坎。


    裘千尺心想:“當真有這麽好?”說道:“你曾是丐幫幫主,諒必言而有信。我打你三枚棗核釘,你當真不避不讓,亦不用兵器格打?”


    黃蓉尚未回答,郭芙搶著道:“我媽隻說不避不讓,可沒說不用兵器格打。”黃蓉微笑道:“裘穀主要泄心中惱恨,小妹不用兵刃暗器格打就是。”郭芙叫道:“媽,那怎麽成?”適才她長劍遭棗核釘擊斷,知道這暗器力道強勁無比,倘若真的不讓不格,母親血肉之軀如何抵擋得了?黃蓉卻想:“過兒於我郭家一門四人均有大恩,此刻他身上劇毒難解,說什麽也要叫老太婆交出解藥。她這棗核釘自是天下最淩厲的暗器,任她連打三釘確然凶險,稍有疏虞,不免便送了性命。但若非如此,她焉肯交出解藥?”


    黃蓉說這番話時,早已替裘千尺設身處地的想得十分周到,既要讓她泄去心中若幹怨毒鬱積,又乘著她內變橫生、憂急驚懼之際,允她禦敵解難,而泄憤之法,正是她惟一能以之傷人的伎倆,縱是裘千尺自己,也提不出更有利的方法來。


    但裘千尺覺得此事太過便宜,未免不近人情,啞聲道:“你是我的對頭死敵,卻甘心受我三枚棗核釘,到底包藏著什麽詭計,什麽禍心?”


    黃蓉走上前去,低聲道:“此處耳目眾多,隻怕有不少人對你不懷好意,我要在你耳邊說幾句話。”裘千尺向眾弟子掃射了一眼,心想:“這些人大半是老賊的親信,確實不可不防。”便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黃蓉湊過頭去,悄聲道:“你的對頭不久便要發難動手,小妹自己何嚐不是身處險地?咱們快快揭過了這場過節,小妹不論死活,大夥兒便可並肩應敵。再者楊過於我曾有大恩,我便送了性命,也要求得絕情丹給他。人生在世,有恩不報,豈不與禽獸無異?”說罷便退開三步,凝目以望。


    裘千尺聽了“有恩不報,豈不與禽獸無異”這話,心中也是一動,暗想:“若不是楊過這小子相救,我此刻仍孤另另的在地底山洞中挨苦受難。”但這念頭便如閃電般一瞬即過,善念消退,惡心立生,冷冷的道:“任你百般花言巧語,老婦人鐵石心腸,不改初衷,來來來,你站開了,吃我三釘!”


    黃蓉衣袖一拂,道:“我拚死挨你三釘便了。我不論死活,你都須給楊過解藥。”說著縱身退後,站在大廳正中,與裘千尺相距約莫三丈,說道:“請發射罷!”


    武三通等雖然素知黃蓉足智多謀,但裘千尺棗核釘的厲害各人親眼所見,這時見黃蓉空手站立,無不心中惴惴。郭芙更加著急,走過去一拉黃蓉衣袖,低聲道:“媽,咱們找個地方,我把軟蝟甲脫下來給你換上,那就不怕老太婆的棺材釘了。”黃蓉微微一笑,道:“以軟蝟甲擋棗核釘,那又何足為奇?你且看媽媽的手段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裘千尺道:“各人閃……”那“開”字尚未出口,棗核釘已疾射而出,直指黃蓉的小腹。這枚棗核釘的去勢當真悍猛無倫,雖隻極小的一枚鐵釘,但破空之聲有如尖嘯。黃蓉“啊”的一聲高叫,彎腰捧腹,俯下身去。


    郭芙和武三通等一齊大驚,待要上前相扶,嘯聲又起,這第二枚棗核釘卻射向黃蓉的胸口。黃蓉又一聲大叫,搖搖晃晃的退後幾步,似欲摔倒。


    裘千尺見黃蓉果然如言不閃不格,兩枚鐵釘已打中她身上要害,這兩枚鐵釘的力道,便岩石也射入了,何況血肉之軀?然黃蓉身中兩釘,雖似已受重傷,但竟不摔倒,顯在苦苦支撐,要再受自己一釘,裘千尺心下駭然,暗想:“先前見這女子嬌怯怯的模樣,不信她有甚能耐可當丐幫的幫主。如此看來,當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!”但想她身中兩釘,決計性命不保,就此報了深仇,不禁欣然喜色,波的一聲,第三枚棗核釘又從口裏噴出。這一次卻是射向黃蓉的咽喉,要使鐵釘透喉而過,令殺害兄長的大仇人立斃於當場。


    黃蓉說出甘受三釘之時,尚未籌得善策,隻知非此不足以換得解藥,縱然身死,也報了楊過的大恩,但其後與裘千尺一番低語,稍有餘裕,心念電閃,已有了計較。先一陣郭芙的長劍為棗核釘打斷,黃蓉拾起劍頭,藏在衣袖之中,待棗核釘打到,一彎臂便將劍頭擋在鐵釘射到之處。但釘劍相撞,必有金鐵之聲,她兩次大聲叫喚,便將這聲音掩蓋了過去。這一巧招裘千尺果然並未發覺。


    黃蓉有意裝得身受重傷,既可稍減對方怒氣,也可保全她一穀之主的身份。但第三枚棗核釘直指咽喉,倘若舉起衣袖,以袖中暗藏的劍頭擋格,必遭裘千尺瞧出破綻,自己便算毀了“不避不格”的諾言,處此情境,隻得行險,雙膝微微一曲,待棗核釘對準嘴唇飛到,她胸腹之間早已真氣充溢,張口發勁吐出,一股真氣噴出。她知這棗核釘來勢所以這般淩厲,全憑真氣激發,以氣敵氣,敵遠我近,大占便宜,棗核釘縱不從空墮落,來勁也必急減。那知裘千尺獨居山洞,手足既廢,整日價除了苦練這門棗核功夫之外,心不旁騖。黃蓉功力既不及她深厚,又須處分幫務、助守襄陽,生兒育女、伴夫課徒,那能如她這般苦心致誌?因此一股真氣噴出,棗核釘來勢隻略略一緩,勁力仍猛惡無比。


    黃蓉一驚,鐵釘已到唇前,當這千鈞一發之際別無他法,隻得張口急咬,硬生生將鐵釘咬住了。這一下隻震得滿口牙齒生疼,立足不穩,倒退了兩步。這次真是給鐵釘來勢衝擊而退,也幸好她應變奇速,退步消勢,否則上下四枚門牙非當場跌落不可,饒是如此,也已震得牙齒出血。


    旁觀眾人齊聲驚呼,圍了攏來。黃蓉一仰頭,波的一聲,將棗核釘噴出,釘入橫梁,皺眉道:“裘穀主,小妹受了你這三釘,命不久長,盼你依言賜藥。”


    裘千尺見她竟能將棗核釘一口咬住,也自駭然,眼見先前兩枚棗核釘明明射入她體內,何以仍直立不倒?側目向綠萼望了一眼,心想:“我兒中了情花之毒,別說楊過不允婚事,他便真是我女婿,這半枚絕情丹又豈能給他?”但自己親口答應給藥,言入眾人之耳,總不能立時反悔,她雙眼一轉,已有計較,說道:“郭夫人,咱二人雖是女流,但行事慷慨有信,當勝須眉。你挺身受我三釘,如此氣概,世所罕有,我十分佩服,解藥便可給你。我若少待有事,仍盼各位援手。”


    郭芙隻道母親當真中了鐵釘,叫道:“我媽媽若受重傷,這裏大夥兒都要跟你拚命。”轉頭向黃蓉道:“媽,老太婆的釘子打中了你身上何處?”


    黃蓉不答女兒的問話,向裘千尺道:“小女胡言,穀主不必當真。小妹生平說一是一,自當相助穀主退敵,便請賜藥是幸。”武三通等聽黃蓉說話中氣充沛,聲音爽朗,半點不像受了傷的模樣,漸漸寬心。這一層裘千尺也已瞧出,心下驚疑不定,想道:“她有如此武功,我縱要反悔,也不容易,隻有以詐道相待。”點頭說道:“那麽我先多謝了。”轉頭向女兒道:“萼兒過來,我有言吩咐。”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