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蓉一生之中,不知對付過多少奸猾無信之徒,裘千尺眼光閃爍不定,如何逃得過她雙目?她知裘千尺決不肯就此輕易交出解藥,但要怎生推托欺詐,一時猜想不出。


    隻聽裘千尺道:“將我麵前數過去的第五塊青磚揭開了。”綠萼大奇:“難道那絕情丹竟藏在磚下?”黃蓉一聽,暗讚裘千尺心思靈巧:“這絕情丹如此寶貴,不知有多少人在亟亟圖謀。她藏在這當眼之處,確使人猜想不到,磚下所藏當是真藥無疑。她決不會事先料到有此刻情勢,因而在磚下預藏假藥。”裘千尺如命人赴丹房或是內室取藥,黃蓉倒也難知取來的丹藥是真是假,這時見她命女兒揭開青磚,卻少了一層顧慮。


    綠萼數到第五塊青磚,拔出腰間匕首,從磚縫中插入,揭起磚塊,隻見磚下鋪著灰泥,全無異狀。裘千尺道:“磚下藏藥之處,大有機密,不能為外人所知。萼兒,俯耳過來。”


    黃蓉知道裘千尺狡計將生,當下叫聲“哎喲”,捧腹彎腰,裝得身上傷勢發作,好讓裘千尺防備之心稍殺,以便凝神聽她對女兒的說話。豈知裘千尺也已料到了此節,在綠萼耳畔說得聲音極輕,黃蓉雖全神貫注,也隻聽到“絕情丹便在青磚之下”九字。但她早料到絕情丹是在青磚之下,這九個字聽來一無用處,此後隻見裘千尺的嘴唇微微顫動,半個字也聽不出來,再看綠萼時,但見她眉尖緊蹙,隻“嗯、嗯、嗯”的答應。


    黃蓉知道眼前已到了緊急關頭,卻不知如何是好,正自惶急,忽聽得一燈大師道:“蓉兒過來,我瞧瞧你的傷勢如何?”黃蓉回過頭來,見一燈坐在屋角,臉上頗有關切之容,心想:“他一搭我的脈搏,便知我非受傷。”於是走過去伸出手掌。一燈伸出三指搭住她的腕脈,念道:“阿彌陀佛……阿彌陀佛……老婆婆說……阿彌陀佛……磚下有兩瓶……阿彌陀佛,阿彌陀佛……東首的藏真藥……阿彌陀佛……西首的藏假藥……阿彌陀佛……叫女兒取西首假藥……阿彌陀佛……假藥給你……阿彌陀佛……”


    一燈大師口誦佛號之時,聲音甚響,說到“磚下有兩瓶”這些話時,聲音放低。黃蓉隻聽他說了“老婆婆說”那四個字,即明其理,知道一燈大師數十年潛修,內功深厚之極,耳聰目明,遠勝常人。佛家原有“天眼通”、“天耳通”之說,佛經上言道,具此大神通者,當深處禪定之際,“能聞六道眾生語言及世間種種音聲,通達無礙”。這般說法過於玄妙,自不可信,但內功深厚、心田澄明之人耳音特強,能聞常人之所不能聞,卻非奇事。裘千尺對女兒低聲細語,一燈大師在數丈外閉目靜坐,一字一語聽得明明白白。他知丹藥真假關連楊過性命,佛家有好生之德,豈能見死不救,於是告知了黃蓉。


    黃蓉待他念兩句佛號,便問:“我的傷能好麽?”“棗核釘能起出麽?”每問一句,剛好將一燈所說“東首的藏真藥”、“西首的藏假藥”那些話掩蓋了。裘千尺向兩人望了幾眼,但見黃蓉臉有憂色,隻詢問自己的傷勢,一燈不住的念“阿彌陀佛”,那料得到自己奸計已為對方知悉。


    綠萼聽母親說完,點頭答應,彎下腰來,伸手到磚底的泥中一掏,果有兩個小瓶並列;她心中一酸,暗道:“楊郎啊楊郎,今日我舍卻性命,取真藥給你。這番苦心,你未必知道罷?”當下摸了東首那瓷瓶出來,說道:“媽,絕情丹在這兒了!”她伸手在土下掏摸,隻有她才知這瓶子原在東首,裘千尺和黃蓉卻都以為是從西首取出。


    兩個瓷瓶外形全然相同,瓶中的半枚丹藥模樣也無分別,裘千尺倘不以舌試舐藥味,也難分真假。她見綠萼取出瓷瓶,心道:“先前我還防這丫頭盜丹藥去討好情郎,現下她也中了情花之毒,自是救自己性命要緊了。”她生性偏狹狠惡,刻薄寡恩,決不信世上有人甘願舍卻自己性命以救旁人,說道:“咱們信守諾言,丹藥交給郭夫人。”綠萼道:“是!”雙手捧著瓷瓶,走向黃蓉。


    黃蓉先斂衽向裘千尺行禮,說道:“多謝厚意。”心中卻想:“既知真藥所在,難道還盜不到麽?”


    正要伸手去接瓷瓶,突然屋頂喀喇一聲響,灰土飛揚,登時開了一個大洞,一人從空躍落,挾手便將綠萼手中的瓷瓶奪了去。綠萼大驚失色,叫道:“爹爹!”


    黃蓉見公孫綠萼臉色大變,極為惶急,不禁一怔:“公孫止奪去的瓷瓶,明明裝的是假藥,她何必如此著急?”便在此時,大廳廳門轟的一聲巨響,震得廳上每一枝紅燭搖晃不已,火焰忽明忽暗,跟著又是一響,門閂從中截斷,兩扇大門左右彈開,走進一男三女。男的正是楊過,女的則是小龍女、程英和陸無雙。


    綠萼見楊過進來,失聲叫道:“楊大哥……”迎上前去,隻踏出兩步,立覺不妥,要說的那句話縮回了口中,腳步也即停止。黃蓉一直注視著綠萼的神色,隻見她瞧著楊過的眼光之中流露出無限深情、無限焦慮,登時恍然,心道:“蓉兒啊蓉兒,難道你做了媽媽,連女兒家的心事也不懂了?她媽媽命她給我們假藥,但她癡戀過兒,遞過來的卻是真藥,公孫止搶去的正是續命靈丹,她如何不急?”


    第三十二回


    情是何物


    當黃蓉、一燈、郭芙等受困大廳之時,楊過和小龍女在花前並肩共語。不久程英和陸無雙到來。小龍女見程英溫雅靦腆,甚是投緣,拉住她手說話。陸無雙向楊過述說適才跟郭芙比武之事,怎樣譏刺得她哭笑不得,程英又怎樣製得她失劍輸陣。楊過這番再和程陸二女相會,想到她二人對己情意深重,而自己無以還報,心中不免歉仄,眼見陸無雙明知自己已娶小龍女為妻,卻無怨懟之狀,對小龍女也不表妒恨,口口聲聲的說要懲戒郭芙為自己出氣,而程英與小龍女相互間也神情親切,不禁大為欣慰。


    四人坐在石上,小龍女和程英說話,楊過和陸無雙說話。但龍程二人性子沉靜,均不擅言辭,隻說得幾句便住了口。楊過和陸無雙卻你一句“傻蛋”、我一句“媳婦兒”的有說有笑。程英突然插口笑道:“楊大哥,你現下有了楊大嫂,再叫我表妹可得改改口了。”


    楊過“啊”的一聲伸手按住了口。陸無雙也突然驚覺,羞得滿臉飛紅。程英心中暗悔,想道:“他們隨口說笑,原無他意,我這麽一提,反著了痕跡。”忙打岔道:“楊大哥,你中了花毒,現下覺得怎樣?”楊過道:“沒什麽。郭伯母足智多謀,定能設法給我求到靈丹妙藥,我擔心的倒是她的傷勢。”說著向小龍女一指。


    程英和陸無雙一齊失驚,問道:“怎麽?楊大嫂也受了傷嗎?我們竟一點沒瞧出來。”小龍女微笑道:“也沒怎樣。我運內力裹住毒質,不讓它發作,幾天之中,諒沒大礙。”陸無雙道:“是什麽毒?也是情花之毒麽?”小龍女道:“不是,是我師姊的冰魄銀針。”陸無雙道:“原來又是李莫愁這魔頭。傻……楊大哥,你不是瞧過她那本《五毒秘傳》麽?冰魄銀針之毒雖厲害,卻也並不難解。”楊過歎了口氣,說道:“毒質侵入了髒腑,非尋常解藥可治。”於是將小龍女如何逆轉經脈療傷、郭芙如何誤發毒針之事說了。陸無雙伸手在石上重重一拍,恨恨的道:“郭芙仗著父母之勢,竟如此無法無天。表姊,咱們不能便此跟她罷休。她父母是當世大俠,那又怎樣?”


    小龍女道:“這件事也怪不得她,倒和斬斷他的手臂不同。”程英道:“楊大嫂,我師父曾說,以內力裹住毒質,雖可使得一時不致發作,但毒質停留愈久,傷身愈重,須得及早設法解毒才是。”神色甚是憂慮。小龍女“嗯”了一聲。楊過心想:“天竺僧醒轉之後,是否有法可以解毒,實所難言。”他不願多談此事,以增小龍女煩惱和自己傷心,說道:“郭伯母和一燈大師等對付那瘋和尚不知怎樣了,咱們瞧瞧去。”


    四人覓路回向大廳,離廳尚有十餘丈,見廳頂上人影一閃,認出是公孫止,接著垮喇喇一聲響,見他打破屋頂,跳了下去。楊過生怕公孫止在這屋頂破洞下布置了帶刀漁網陣,引自己入彀,挺玄鐵重劍撞開鐵門,昂首直入。


    公孫止奪得絕情丹到手,雖見黃蓉等好手群集,卻也不以為意,心想:“我便打不過,難道還跑不了麽?”正要奪路外闖,猛見楊過破門直入,聲勢威猛之極。他一驚之下,雙足一點,騰身而起,要從屋頂洞中重行躍出,心想眼下首要之事,是將絕情丹送去給李莫愁服食解毒,至於殺裘千尺、奪絕情穀,那便來日方長,不必急急。


    他身子甫起,黃蓉已搶過竹棒跟著躍高,使個“纏”字訣,往他腳上纏去。裘千尺喝道:“老賊!”呼的一聲,一枚棗核釘往公孫止小腹上射去。公孫止縱起時便已防到此著,揮刀格開鐵釘,上躍之勢絲毫不緩,耳聽得風聲勁急,第二枚棗核釘又從斜刺裏射到,但金刀已擊出在外,不及收回再格,黃蓉的竹棒又跟著纏到,拚著大腿洞穿,也決不能讓鐵釘射入小腹,側身橫腿,抵擋鐵釘。


    豈知裘千尺這一釘竟不是射向公孫止,準頭卻對住了黃蓉。這一下奇變橫生,連黃蓉也萬萬料想不到,急揮竹棒擋格,但棗核釘勁力實在太強,隻感全身一震,手臂酸軟,啪的一聲,竹棒脫手掉落,身子跟著落地。公孫止上躍之力也盡,落在黃蓉身側,橫刀向她砍去。楊過玄鐵劍疾指,一股勁風直掠出去,公孫止的金刀登時給這股淩厲的劍勢逼得蕩開了三尺。公孫止隻覺敵人劍上勁力有如排山倒海,心下驚駭無已,想不到相隔不到三月,這小子斷了右臂,武功反精進若斯。


    綠萼站在父親與母親之間,她平素對嚴父甚是害怕,從不敢對他多說一言半語,但自從聽了他在斷腸崖前對李莫愁所說的那番話後,傷心到了極處,竟懼怕盡去,向公孫止道:“爹爹,你打斷媽媽四肢,將她囚禁在地底山洞之中,如此狠心,已世間罕有。今晚你在斷腸崖前,跟李莫愁又說些什麽話來?”公孫止心中一凜,他與李莫愁在那隱僻之極的處所說話,萬料不到竟會言入旁人之耳。他雖狠毒,但對女兒如此圖謀,總不免心虛,突然間聽她當眾叫破,不由得臉色大變,道:“甚……什麽?你胡說什麽?”


    綠萼淡淡的道:“你要害死女兒,去討好一個全不相幹的女子。女兒是你親生,你要我死,女兒也不敢違抗。但你手中的絕情丹,卻是媽媽已經答應了給旁人的,你還給我罷!”說著走上兩步,向著他伸出手來。公孫止將瓷瓶揣入懷中,冷笑道:“你母女心向外人,一個叛夫,一個逆父,都不是好東西。今日我暫且不來跟你們計較,日後報應到頭,自見分曉。”說著刀劍互撞,發出嗡嗡之聲,大踏步便往外闖。


    楊過聽綠萼直斥公孫止之非,但不明其中原委,當即橫過玄鐵劍,攔住公孫止去路,向綠萼道:“公孫姑娘,我有言請問。”


    公孫綠萼聽了他這句話,一股自憐自傷之意陡然間湧上心頭,暗道:“我舍命為你取丹之事,決不能讓你知曉。過了幾年,你子孫滿堂,自早把我這苦命女子忘了,又何必為了此事,使你終生耿耿於懷?”低聲道:“楊大哥有何吩咐?”楊過道:“你適才言道:令尊要害你性命,去討好一個毫不相幹的女子,那女子是誰?此事從何說起?”綠萼道:“那女子是李莫愁,至於其中原委……”頓了一頓,說道:“我爹爹雖如此待我,但終是我親生之父,此事做女兒的不便再說……”


    裘千尺喝道:“你說啊!他能做得,你便說不得?”綠萼搖頭道:“楊大哥,那半枚絕情丹,在我爹爹懷中的瓷瓶之內。我……我是個不孝的女兒。”說到此處,再也忍耐不住,縱聲叫道:“媽!”奔向裘千尺身前,撲入她懷中。她說“我是個不孝的女兒”,在裘千尺聽來還道是指違抗父親,其實綠萼心中卻說的是不遵母命。滿廳數十人中,隻黃蓉一人才明白她的真意。


    公孫止見強敵環伺,心下早有計較:“天幸惡婦痰迷心竅,在這緊急關頭去打了郭夫人一枚棗核釘,隻要引得她們雙方爭鬥,我便可乘機脫身。”縱聲笑道:“好好好,乖女兒,真不枉了爹爹疼愛。你和媽媽守住這邊,要令今日來到咱們絕情穀的外人,個個來得去不得。”說著舉刀提劍,突向倚在椅上的黃蓉殺去。


    黃蓉右臂兀自酸軟,提不起竹棒,隻得側身而避。郭芙手中一直握有耶律齊的長劍,當即挺劍護母。公孫止黑劍疾刺郭芙咽喉,郭芙舉劍擋格。黃蓉急叫:“小心!”錚的一聲輕響,郭芙長劍立斷,公孫止的黑劍去勢毫不停留,直往她頭頸削去。黃蓉急得一顆心幾乎要從脖子中跳了出來,在這一刹那間竟無解救之方。陸無雙在旁喝道:“舉右臂去擋!”


    郭芙眼見敵劍削到頸邊,那容細辨是誰呼喝,不由自主的舉臂一擋。


    程英喝道:“表妹,你怎地……”她知陸無雙惱恨郭芙斬斷楊過的手臂,存心擾亂郭芙心神,要她舉臂擋劍,那麽一條手臂也非送掉不可。程英對楊過斷臂,心中自也十分傷痛,適才黑暗中言念及此,曾悄悄哭了一會,但她隻覺這事甚是不幸,雖惱恨郭芙下手太狠,但決沒想要斷她一臂來報複,因此聽得陸無雙的呼喝,忙出口喝阻,但為時已經不及,公孫止的劍刃已掠上了郭芙手臂。


    但聽得嗤的一聲響,郭芙衣袖上劃破了一條極長的口子,同時身子給劍刃震得立足不定,向旁跌出,但說也奇怪,她手臂竟沒給削斷,連鮮血也沒濺出一點。程英、陸無雙固然吃驚,公孫止和裘千尺等也心頭大震。郭芙斜退數步,站穩身子,還道陸無雙是好意相救,心中好生感激,叫道:“多謝姊姊!可是你怎知……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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