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過一直便望著小龍女,隻聽不見她和黃蓉的說話,見黃蓉走開,便緩緩過來。小龍女站起身來,說道:“今兒見了許多慘事,可是咱們自己的日子也不多了。過兒,旁人的事兒,咱們一概不提,你陪我走走。”楊過道:“好,我也正是這個意思。”兩人手攜著手,順著山腰的幽徑走去。


    行不多時,見一男一女並肩在山石旁喁喁細語,卻是武敦儒和耶律燕。楊過微微一笑,加快腳步,走過兩人身畔。忽聽前麵樹叢中傳出嬉笑之聲,完顏萍奔了出來,後麵一人笑道:“瞧你逃到那兒去?”完顏萍見到楊過二人,臉上一紅,叫道:“楊大哥、大嫂!”轉身奔入左首林中,跟著武修文從樹叢中出來,追入林去。


    楊過低聲吟道:“問世間,情是何物?”頓了一頓,道:“沒多久之前,武氏兄弟為了郭姑娘要死要活,可是一轉眼間,兩人便移情別向。有的人一生一世隻鍾情於一人,但似公孫止、裘千尺這般,卻難說得很了。唉,問世間,情是何物?這一句話也真該問。”小龍女低頭沉思,默默無言。


    兩人緩緩走到山腳下,回頭隻見夕陽在山,照得半天雲彩紅中泛紫,藍天薄霧襯著山頂積雪,美豔難言,兩人想到在世之時無多,對這麗景更是留戀。


    小龍女癡癡的望了一會,忽問:“你說人死之後,真要去陰世,真有個閻羅王麽?”楊過道:“但願如此。陰世便有刀山油鍋諸般苦刑,也還是有陰世的好。否則,渺渺茫茫,咱倆可永不能相見聚會了。”小龍女道:“是啊,但願得真有個陰世才好。聽說黃泉路上有個孟婆,她讓你喝一碗湯,陽世種種你便盡都忘了。這碗湯啊,我可不喝。過兒,我要永永遠遠記著你的恩情。”她善於自製,雖心中悲傷,語氣還是平平淡淡。楊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,轉過身去,拭了拭眼淚。


    小龍女歎道:“幽冥之事,究屬渺茫,能夠不死,總是不死的好。過兒,你瞧這朵花兒多好看。”楊過順著她的手指,見路邊一朵深紅色的鮮花正自盛放,直有碗口來大,在風中微微顫動,似牡丹不是牡丹,似芍藥不是芍藥,說道:“這花當真少見,隆冬之際,尚開得這般燦爛。我給它取個名兒,便叫作龍女花罷。”說著走過去摘下,插在小龍女鬢邊。小龍女笑道:“多謝你啦。給了我一朵好花,給花取了個好名兒。”


    兩人又行一陣,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。小龍女道:“你還記得那日拜我為師的情景麽?”楊過道:“怎不記得?”小龍女道:“你發過誓,說這一生永遠聽我的話,不管我說什麽,你總是不會違拗。現下我做了你的媳婦,你說該當由我‘出嫁從夫’呢,還是由你‘不違師命’?”楊過笑道:“你說什麽,我便做什麽,師命不敢違,妻命更加不敢違。”小龍女道:“嗯,你可要記得才好。”


    兩人偎倚著坐在草地上,遙遙聽見武三通高呼兩人前去用膳,楊過和小龍女相視一笑,均想:“何必為了一餐,舍卻如此美景?”過了一會,天色漸黑,兩人累了一日一夜,身上又各受傷,終於都慢慢合上眼睛睡著了。


    睡到中夜,楊過迷迷糊糊道:“龍兒,你冷嗎?”要伸手把她摟在懷裏,那知一摟卻摟了個空。楊過吃了一驚,睜開眼來,身邊空空,小龍女已不知到了何處。他急躍而起,轉身四望,冷月當空,銀光遍地,空山寂寂,花影重重,那裏有小龍女在?楊過急奔上山,大聲呼道:“龍兒,龍兒!”


    他在山巔大叫:“龍兒,龍兒!”四下裏山穀鳴響,傳回來“龍兒,龍兒!”的呼聲,但小龍女始終沒回答。楊過心中驚詫:“她到了那裏去呢?這山中不見得有什麽猛禽怪獸,便是有,也傷她不得。倘若夜中猝遇強敵,她睡在我身旁,我決不致毫無知覺。”


    他這麽大聲呼叫,一燈、黃蓉、朱子柳等盡皆驚醒。眾人聽說小龍女突然不知去向,個個都大感詫異,分頭在絕情穀四周尋找,卻那有她的蹤跡?


    楊過急奔疾走,如顛如狂。終於各人重行會聚,楊過也靜了下來,心想:“她必是自行離去,我才一無所知。但為什麽要走?此事定與郭夫人日間跟她所說的話有關。當日她悄然遠行,終於到這絕情穀來,也便因郭夫人一番說話而起。”大聲問道:“郭伯母,你日間到底跟她說了些什麽話?”


    黃蓉也想不出小龍女何以會忽地失蹤,見楊過額上青筋爆起,更是耽心,說道:“我要她勸你服那斷腸草,或可解你體內情花之毒。”楊過衝口而出:“她既活不成,我又何必獨自活在世間?”黃蓉安慰道:“你不用心急。龍姑娘一時不知去了那裏,她武功高強,那裏會有不測?怎說得上‘活不成’三字?”楊過焦急之下,難以自製,大聲道:“你的寶貝女兒用冰魄銀針打中了她,那時她正當逆轉經脈療傷,劇毒盡數吸入了丹田內髒。她又不是神仙,怎麽還活得成?”


    黃蓉怎料得到竟有此事?她雖聽女兒說在古墓中以冰魄銀針誤傷了楊龍二人,但想他夫妻均是古墓派傳人,與李莫愁同出一派,自有本門解藥,隻不過一時疼痛,決無後患,這時聽楊過一說,驚得臉都白了。她動念極快,立時想到:“原來過兒不肯服那絕情丹,是為了妻子性命難保,是以不願獨生。那麽龍姑娘去了那裏呢?”抬頭向公孫止和裘千尺失足墮入深洞的那山峰望了一眼,不禁打了個寒戰。


    楊過目不轉瞬的凝視著她,黃蓉望著那山峰發顫,這心意他如何不知?霎時之間又驚又怒,說道:“她既性命難保,你便勸她自盡,好救我一命,是不是?你自以為是對我一番善心,你……你……為什麽自始至終對我這麽狠毒……”說到這裏,氣塞胸臆,仰天便倒,竟暈了過去。


    一燈伸手在他背上推拿了一會,楊過悠悠醒轉。黃蓉說道:“我隻勸她救你性命,決沒勸她自盡,你如不信,也隻由得你。”眾人麵麵相覷,不知該當如何。黃蓉道:“咱們上這山峰去瞧瞧。”眾人一齊上峰,向深洞中望下去,黑黝黝的什麽也瞧不見。


    程英忽道:“咱們搓樹皮打條長索,讓我到那深洞中去探一探。楊大嫂萬一……萬一不幸失足……”黃蓉點頭道:“咱們總須查個水落石出。”


    各人舉刀揮劍,割切樹皮搓結繩索,人多力強,到天明時便已結成一條百餘丈的繩索。眾小輩紛紛請纓,自願下洞。楊過道:“我下去瞧。”眾人望著黃蓉,聽她示下。黃蓉知楊過對自己已然起疑,若出言阻止,他必不肯聽,但若讓他下去,說不定小龍女當真跌死在內,他怎肯再會上來?一時躊躇不語。


    程英毅然道:“楊大哥,我下去。你信得過我麽?”除小龍女外,楊過最服的便是程英,自己也確憂心如焚,手足無力,便點了點頭。武氏父子和耶律齊等拉住長索,將程英緩緩縋將下去。長索直放到隻餘十多丈,程英方始著地。


    眾人團團站在洞口周圍,誰都不開口說話,怔怔的望著山洞,隻待程英上來傳報消息。各人盡皆心焦,程英始終遲遲不上。黃蓉和朱子柳對望一眼,兩人同樣的心思:“倘若小龍女真的死在下麵,楊過定要躍下洞去,須得及時拉住了他。”


    楊過向黃蓉和朱子柳望了一眼,心道:“我要尋死,自會悄悄的自求了斷,難道會在這兒跟你們拉拉扯扯,效那愚夫愚婦所為麽?”


    隻見武三通手中執著的繩索突然晃動,郭芙、武氏兄弟等齊聲叫道:“快拉她上來。”各人合力拉繩,將程英吊上。程英未出洞口,已大聲叫道:“沒有,楊大嫂不在。”眾人大喜,不約而同籲了口長氣。片刻間程英鑽出洞來,說道:“楊大哥,我到處都仔細瞧過了,下麵隻有公孫止夫婦粉身碎骨的遺骸,再無別物。”


    朱子柳沉吟道:“咱們四下裏都找遍了,想來龍姑娘此時定已出穀。”陸無雙忽道:“還有一處沒去瞧過,說不定她正在設法撈那顆絕情丹上來……”


    楊過心頭一震,沒聽她說完,發足便往斷腸崖奔去。他一麵急奔,一麵大呼:“龍兒,龍兒!”到得崖前,俯視深穀,但見灰霧茫茫,那有人影?


    尋思:“龍兒心思單純,如有什麽心事,決計不會對我隱瞞。”逐一回想小龍女說過的言語:“她隻說過,要我記得永遠聽她吩咐的誓言。我自是永不違拗她的心意,那又何消說得?可是她並沒吩咐過我什麽啊?”抬起頭來,低聲道:“龍兒,龍兒,你到底去了那裏?要我遵從你什麽話呢?”眼望著對麵的斷腸崖,隱隱約約間便似見一個白衣姑娘鬢佩紅花、身形飄忽,手執雙劍正與公孫止激鬥。他大叫一聲:“龍兒!”一定神,那裏有小龍女在?隻見一團團白霧隨風飄蕩而已,但那朵紅花卻當真是在對麵山崖之下。


    他心中奇怪:“昨日龍兒與公孫止在此相鬥,明明未見有此花在。此處全是山石,草木不生,怎會有花?若說是風吹來,又怎能如此湊巧?”提一口氣,從石梁奔到崖上。走到臨近,不禁胸口騰的一震,這正是他昨日摘來插在小龍女鬢邊那一朵,左側兩片花瓣微現憔悴之色,他認得清清楚楚,昨晚臨睡,這朵紅花仍在小龍女鬢邊,花既在此,小龍女昨夜自是到過此處了。


    楊過俯身拾起花朵,隻見花下有個紙包,忙打開紙包,裏麵包著一束深紫色的小草,正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。他心中怦怦亂跳,拿著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,上麵並無字跡,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道:“楊大哥,你在那邊幹麽啊?”楊過一回頭,猛見崖壁上用劍尖刻著兩行字,一行大的寫道:“十六年後,在此重會,夫妻情深,勿失信約。”另一行較小的字寫道:“小龍女囑夫君楊郎,珍重萬千,務求相聚。”


    楊過癡癡的望著那兩行字,一時間心慌意亂,實不明是何用意,心想:“她約我十六年後在此重會,那麽她到那裏去了呢?她身中劇毒,難以痊可,十天半月都未必挨得到,怎能有十六年之約?她明明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,又怎能期我於十六年之後?”他越想心緒越亂,身子搖搖欲墜。


    眾人在對崖見他如癡如狂,深怕他一個失足,便此墮入穀底深淵。倘若過去相勸,那崖上隻能再容一人,如楊過真的發起狂來,他武功又高,沒人製他得住,勢必為他一同拖墮深淵。黃蓉眉頭微蹙,對程英道:“師妹,他似乎還肯聽你話。”程英點點頭,道:“是!我過去瞧瞧。”說著飛身上了石梁,向楊過走去。


    楊過聽得背後腳步聲,大聲喝道:“誰也不許過來!”猛地轉身,眼中射出凶光。程英柔聲道:“楊大哥,是我啊。我來幫你找尋楊大嫂,別無他意。”楊過凝視著程英,過了半晌,眼色漸漸柔和。


    程英向前走了一步,問道:“這朵紅花,是楊大嫂留下的麽?”楊過道:“是啊。為什麽要十六年?為什麽要十六年?”程英緩步走到崖上,順著楊過的目光,向石壁上那兩行字低聲讀了一遍,也大惑不解,說道:“郭夫人足智多謀,料事如神,誰也比她不上。咱們問她去,必有明解。”楊過道:“不錯。石梁滑溜,你腳下小心。”飛身回到對山,將崖壁的兩行字對黃蓉說了。


    黃蓉默默沉思了一會,突然兩眼發亮,雙手一拍,笑道:“過兒,大喜,大喜!”楊過驚喜交集,顫聲道:“你說……說是喜訊麽?”黃蓉道:“這個自然。龍家妹子遇到了南海神尼,當真曠世奇緣。”楊過臉色迷惘,問道:“南海神尼?那是誰?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南海神尼是佛門中的大聖,佛法與武功上的修為都深不可測。隻因她足跡罕履中土,是以中原武林人士極少有人知她老人家的大名。我爹爹當年曾見過她一麵,承蒙授以一路掌法,一生受用無窮。嗯,那是十六、三十二,不錯,是三十二年之前的事了。”楊過將信將疑,喃喃的道:“三十二年?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是啊,這位神尼隻怕已近百歲高齡。我爹爹說,每隔十六年,她老人家便來中土一行,惡人撞到了她那是前世不修。好人遇到了,她老人家必有慈悲。龍家妹子這等美豔如仙的人物,她老人家一定十分喜歡,將她收作徒兒,帶到南海去了。”楊過喃喃的道:“隔十六年,隔十六年。一燈大師,此事當真麽?”一燈“嗯”的一聲。


    黃蓉搶著道:“這位神尼佛法雖深,脾氣卻有點古怪。大師,你見過她老人家麽?”一燈搖頭道:“老衲無緣,未曾得見。”黃蓉歎道:“她老人家便是有一點不通情理,想人家少年夫妻,如花年華,卻要他們生生的分隔十六年,那不是太殘忍了麽?龍妹妹武功已這麽高,再學十六年,難道真要把丈夫製得服服貼貼才罷手麽?”說著哈哈一笑。楊過道:“不,郭伯母,那倒不是的。”黃蓉問道:“怎麽?”楊過道:“龍兒毒入髒腑,性命難保,倘若真的蒙神尼她老人家垂青,那麽這十六年之中,定是神尼以大神通驅除她體內劇毒。我總道……總道那是再也治不好的了。”


    黃蓉歎了口氣,說道:“芙兒莽撞傷人,我……我真慚愧無地。過兒,你這番猜測似乎更近情理。龍妹妹毒入髒腑,神尼便有仙丹妙藥,也非短時能將劇毒除盡。隻盼她早日康複,神尼忽發善心,不用這麽久,便放她和你相會了。”


    楊過從未聽說過“南海神尼”的名字,心頭恍恍惚惚,欲待不信,但花草在手,字跡在石,卻是千真萬確,小龍女如真遇到不測,又怎能有十六年之約?他沉吟半晌,又問:“郭伯母,你怎知是南海神尼收了她去?她又怎地不在壁上書下真情,也好免我牽掛?”黃蓉道:“我是從‘十六年後’這四字中推想出來的。我隻知南海神尼每隔十六年一履中土,除她之外,並無別人有此等奇習。一燈大師,你想得起另有旁人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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