楊過見了他的神情,心中早在懷疑,這時聽了他說話,問道:“尊駕可是姓樊,大號叫作一翁麽?”這長須鬼正是絕情穀中公孫止的首徒樊一翁,他自蒙楊過饒了性命,僻地隱居,數年來重入江湖,仗著一身卓絕武功,成為西山一窟鬼之首。他和楊過相見之時,楊過尚未斷臂,這時戴上了人皮麵具,自更認他不出,躬身答道:“小人正是樊一翁,聽從神雕大俠吩咐。”


    楊過微微一笑,舉手道:“不敢!各位既願聽從在下之言,那也不用退出山西境界。煞神鬼老兄,你放你那四個妾侍回家去罷!”煞神鬼道:“是!”頓了一頓,說道:“四個賤人倘若不肯走,小人用大棍子轟她們出去。”


    楊過一怔,想起當日煞神鬼五個妻妾跪地為他求情的神色,倒似對他真有情義,倘若她們情願跟他,而他為了遵從自己吩咐,反而硬轟四妾出門,隻怕反而傷了她們之心,笑道:“那也不用。她們倘若願走,你不可強留,如果願意跟你,唉,她們對你有情有義,也算難得。你要好好對待她們。你說還要娶四個妾侍,這話當真?”煞神鬼俯首道:“小人不要臉,家裏大老婆小老婆打打鬧鬧,累得神雕大俠費心,又險些害了各位兄弟姊妹性命,小人自當痛改前非,從此不敢再胡作非為。小人便有膽子,我大哥也決不容許。”眾人一聽,都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楊過道:“好啦,我的事已經了結,你們雙方動手便是。”說著和神雕退在一旁,負手背後,隻待史氏兄弟和西山十鬼再鬥。


    樊一翁叉手上前,向史伯威道:“西山十鬼擅闖寶莊,落得個個遍體鱗傷,今日暫且別過,但不知寶莊要在山西安業呢?還是回涼州去?我們好上門拜訪啊。”


    史伯威聽他言語之中,意思是要登門尋仇,昂然道:“我們兄弟在涼州恭候大駕。倘若我三弟竟然……竟然因此不治,這深仇大恨豈能罷休?不用各位駕臨涼州,我們四兄弟自會上門。”樊一翁一怔,說道:“史三哥本就有病,這事跟我們有何幹係,倒要請教。”史伯威怒氣上衝,滿臉通紅,喝道:“我三弟……”史叔剛一聲長歎,說道:“大哥,西山一窟鬼也是無心之失,小弟命該如此,不必多結無謂的冤家。”


    史伯威強忍怒氣,道:“好!”向樊一翁一抱拳,道:“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,咱們後會有期。”轉頭向楊過道:“神雕大俠,我兄弟再練三十年武功,也不是你對手,隻好服輸,這是輸得口服心服。此後也不敢再見你麵,你到那裏,我們先行退避便是。”楊過笑道:“史大哥言重了。”


    史伯威道:“走罷!”走到史叔剛身邊,伸手扶住他胳臂,轉身便行。


    樊一翁聽他言語中有許多不解之處,忙道:“史大哥請留步。史三哥說我們是無心之失,除了我們十兄弟擅闖寶莊之外,是否此外尚有冒犯之處?倘若真是我們的不是,西山一窟鬼殺頭尚且不怕,何懼向賢昆仲磕頭賠罪?”史伯威適才見他們在群獸圍攻之下互擲皮帽,個個確是不怕死的硬漢,倒也是非分明,淒然道:“你們驚走了九尾靈狐,令我三弟的內傷沒法醫治,縱然磕一千個頭、一萬個頭,又有何用?”


    樊一翁吃了一驚,想起史氏兄弟率領群獸大舉追逐那隻小狐狸,不該是小題大做,隻想不到這隻小畜生竟有這等重大幹係。煞神鬼道:“這隻小狐狸有什麽用?嗯,既與史三哥貴體有關,大夥兒合力追捕便是,諒那小小一隻狐狸,何足道哉?”史季強大聲道:“什麽何足道哉?你隻要捉得住這隻九尾靈狐,我史老四給你磕一百個響頭,啊哈!便磕一千個頭,我也心甘情願。”說到這裏,語音竟有些嗚咽。


    樊一翁心想:“史家兄弟善於馴獸,當今之世,再沒勝得過他們的了。他們既說得如此艱難,旁人還有什麽指望?”想到這裏,不自禁的向楊過瞧了一眼。


    郭襄忍不住插口道:“你們說來說去,怎地不求求神雕俠?”管見子史仲猛心中一動,尋思:“這位神雕俠武功深不可測,說不定他有法子。”說道:“小姑娘你知道什麽?除非是大羅金仙下凡,否則還有誰能捕得那頭九尾靈狐?”楊過微微一笑,明知他是出言相激,卻不接口。


    郭襄道:“這九尾靈狐到底有什麽希奇,請史二叔說來聽聽。”史仲猛歎了口氣,道:“前年歲尾,我三弟在涼州打抱不平,和人動手,對方突然使用詭計,我三弟一個不慎,身受重傷……”


    郭襄奇道:“這位史三叔武功高得很啊,是誰這等厲害?竟能傷得了他?”史叔剛道:“姑娘謬讚。在下這點點微末本領,實如螢火之光。姑娘這般說,豈不讓神雕大俠笑掉了牙齒?”郭襄向楊過一瞥,說道:“他!他自然不同。我說是旁人啊。”


    史仲猛道:“打傷我三弟的,是個蒙古王子,名叫霍都,聽說是蒙古第一護國大師金輪國師的弟子。”楊過微微頷首,心道:“原來是他,怪不得有此功夫。”


    郭襄向楊過道:“神雕俠,請你去把這蒙古王子痛打一頓,為史三叔報了這仇罷!”史仲猛道:“這個卻不敢勞動神雕俠的大駕,隻須我三弟內傷痊愈,再去尋他,正大光明的打上一架,卻也未必再輸。隻是我兄弟所練的內功另成一派,受了這內傷之後曆久不愈,須飲九尾靈狐之血方能治得。”


    郭襄和西山一窟鬼齊道:“啊,原來如此。”


    史仲猛道:“那九尾靈狐是百獸中極罕見、極靈異之物,我五兄弟足足尋了一年有餘,才在晉南發見了靈狐的蹤跡。這頭靈狐藏身之處也真奇怪,是在此西北三十餘裏的一個大泥沼中……”煞神鬼奇道:“大泥沼?是黑龍潭麽?”史仲猛道:“正是。各位久在晉南,自然知道,這黑龍潭方圓數裏之內全是汙泥,人獸無法容身。我們費了好大力氣,才將它引到這樹林之中。”煞神鬼恍然大悟,道:“啊!怪不得各位不許我們進入林中。”


    史仲猛道:“是啊。想我們姓史的到晉南來是客,便再無禮,也不能霸占晉南之地,此事當真是迫不得已。那九尾靈狐奔跑迅捷無倫,各位適才都親眼得見。我們率領獸群,在林中圍得密不通風,眼見靈狐便可成擒,不意各位在林中放起火來。野獸受驚亂竄,給靈狐逸了出去。說來慚愧,我們雖盡全力,仍追捕不得。那靈狐這一逃回巢穴,再要誘它出來可就難了。我三弟的內傷日重一日,勢難拖延,我兄弟憂心如焚,以致行事莽撞,言語中缺了禮數,還請各位擔代則個。”說著抱拳唱喏,眼光卻望著楊過。


    樊一翁道:“此事須讓我們西山十鬼告罪才是。但不知賢昆仲先前如何誘那靈狐出來?此時能再重施故法嗎?”史仲猛道:“狐性多疑,極難令它上當,這靈狐尤其狡獪無比。我們用了一千多隻雄雞,每隔數丈烤熏一隻,將烤雞的香味送入黑龍潭中,再讓它今天吃一隻,明天吃一隻,一直吃了兩個月有餘,防備之心漸減,這才慢慢引到這森林之中。這一回它受了大驚嚇,便再隔十年,也不會再上當了。”


    樊一翁點頭道:“確是如此。但如我們直入黑龍潭捕捉,那又如何?”史仲猛道:“這黑龍潭數裏內全是十餘丈深的汙泥,輕功再高,也難立足,不論船隻、皮筏、還是木排,都不能駛入。那九尾靈狐身小體輕,腳掌既厚,奔跑又速,因此能在汙泥上麵滑過。”


    郭襄突然想起自己家中豢養的雙雕,她姊弟三人常自騎雕淩空為戲,這神雕的軀體比之她家的雙雕大逾一倍,隻怕兩個人也載得起,說道:“神雕俠,隻要你肯賜予援手,便有法子。”楊過微笑道:“史家兄弟是降獅伏虎的大行家,他們尚自束手,區區縱願盡力,又有何用?”


    史仲猛聽他口氣,竟肯出手相助,這是他兄弟生死的關頭,再也顧不得旁的,雙膝一曲,便在雪地中跪下,向著楊過拜了下去,說道:“神雕大俠,舍弟命在旦夕,還望大俠垂憐。”史伯威、史季強、史少捷三人也都跪了下去。


    楊過作揖還禮,急忙扶起,連稱:“不敢。”閃電般的眼光在郭襄臉上一轉,說道:“你說我有法子,倒要聽聽小妹妹的高見。”郭襄道:“你騎在大雕身上,不就能飛入黑龍潭了?”楊過哈哈大笑,道:“我這位雕兄和尋常飛禽不同,它身子太重,不會飛的。它的鐵翅一掃能斃虎豹,便是不能飛翔。”轉頭向史氏兄弟道:“說不得,小弟姑且去出力一試,倘若不成,諸位莫怪。”


    史氏兄弟大喜,心想這位大俠名滿天下,向來一諾千金,倘若他亦無法,那是命該如此了。史伯威又拜了幾拜,道:“如此便請大俠和西山諸位大哥同到敝處休憩,從長計議。”樊一翁道:“這禍端因我兄弟而起,自當聽由差遣。”史伯威道:“不敢。大夥兒不打不成相識,各位若不嫌棄,便請交了我兄弟這幾個朋友。”


    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適才過招動手,均知對方了得,雙方本無仇怨,隻不過一時言語失和,當下各自客氣了幾句,相互誠懇結納。


    楊過卻道:“兄弟這便上黑龍潭去一趟,不論成與不成,再來寶莊拜候。”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聽他沒叫旁人同去,素聞他行事獨來獨往,雖有出力之心,卻不敢自薦。楊過向眾人一抱拳,轉身向北便行。


    郭襄心想:“我此來是要見神雕俠,現下已經見到了。他雖容貌醜陋,但武功驚人,扶危濟困,急人之急,果然當得起‘大俠’兩字,我此行可算不虛。”但想他不知如何去捕捉九尾靈狐,好奇心油然而生,不知不覺的緩步跟在楊過後麵。


    大頭鬼待要叫她,轉念一想:“她一意要見神雕俠,必是有何言語要跟他說。”史氏兄弟不知郭襄來曆,更不便多說什麽。


    郭襄隨在楊過之後,相隔數丈,一心要瞧他如何去捉靈狐,隻見楊過漸行漸快,神雕和他並肩而行,邁開大步,竟疾如奔馬。頃刻之間,郭襄已落在楊過之後十來丈,遙遙望見他大袖飄飄,似在雪地中徐行緩步,但和他相距卻越來越遠。郭襄展開家傳輕功,出力追趕,然不到一盞茶時分,楊過和神雕的背影已縮成兩個黑點。


    郭襄急起來,叫道:“喂,你等我一等啊!”就這麽內息一岔,腳下踉蹌,一交摔在雪地之中。她又羞又急,不禁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忽聽得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:“為什麽哭?是誰欺侮你了?”郭襄抬頭看時,竟是楊過,不知他如何能這般迅速的回來。她既驚且喜,立時又覺不好意思,低下頭來,掏手帕拭抹眼淚。那知適才奔得急了,手帕竟然掉了。


    楊過從袖中取出一塊手帕,掂在拇指和食指之間,笑道:“你是找這個麽?”郭襄一看,正是自己那塊角上繡著一朵小花的手帕,突然說道:“是了,便是你欺侮我啊。”楊過奇道:“我怎地欺侮你了?”郭襄道:“你搶了我的手帕去,不是欺侮我麽?”楊過笑道:“你自己掉在地上,我好心給你拾了起來,怎說是搶?”郭襄笑道:“我跟在你後麵,我的手帕便掉了,你又怎能拾到?明明是你搶我的。”其實郭襄跟隨身後,楊過早就知曉,故意加快腳步,試試她的輕功,覺得這個小姑娘年紀雖幼,武功卻出自名家所授,一發覺她在雪地摔倒,生怕她跌傷,急忙趕回,見她身後數丈之處掉了一塊手帕,當即給她拾起。他行動奇速,倏去倏回,雖然在前卻能拾到她手帕。


    楊過微笑道:“你姓什麽?叫什麽名字?尊師是誰?為什麽跟著我?”郭襄道:“你尊姓大名?你先跟我說,我才跟你說。”楊過這十餘年來連真麵目也不肯示人,自是不願對一個陌生姑娘說自己姓名,道:“你這姑娘好生奇怪,既不肯說,那也罷了。手帕奉還。”說著輕輕一揚,手帕四角展開,平鋪空中,穩穩的飛到郭襄身前。郭襄大感有趣,伸手接住,說道:“神雕俠,這是什麽功夫?你教給我好不好?”


    楊過見她天真爛漫,對自己猙獰可怖之極的麵目竟毫無懼意,心想:“我且嚇她一嚇。”突然厲聲道:“你好大膽,為什麽不怕我?我要害你了。”說著走上一步,舉手作勢欲擊。郭襄一驚,但隨即格的一笑,道:“我才不怕呢。你如真的要害我,還會先說出來麽?神雕大俠義薄雲天,豈能害我一個小小女子?”


    縱是恬退清高之人、山林隱逸之士,聽到有人真誠讚揚,也決無不喜之理,楊過雖然不貪受旁人諂諛,但聽郭襄說得懇摯,確是衷心欽佩自己,不禁微笑道:“你素不識我,怎知我不會害你?”郭襄道:“我雖不識你,昨晚在風陵渡卻聽到許多人說你的事跡。我心中說:‘這樣一位英雄人物,定要見見。’因此便跟著大頭鬼來見你了。”


    楊過搖頭道:“我算是什麽英雄?你見了之後,定然覺得見麵不如聞名。”郭襄忙道:“不,不!你若不算英雄,有誰還能算是英雄?”她這話一出口,隨即覺得這話大有語病,可把自己父親也說得不如他了,又道:“當然,除了你之外,世上也還有幾位大英雄大豪傑,但你定是其中之一。”楊過心想:“你這樣一個十幾歲的小娃兒,能知道幾個當世的人物?”微笑道:“你知道那幾位大英雄大豪傑?”


    郭襄聽他言語中似有輕視自己之意,說道:“我說出來,倘若說得對,你便帶我去捉那九尾靈狐好不好?”楊過道:“好,你倒說幾位聽聽。”


    郭襄道:“我說啦。有一位英雄,義守襄陽,奮不顧身,力抗蒙古,保境安民。這算不算是大英雄?”楊過大拇指一翹,道:“對!郭靖郭大俠,算得是大英雄。”


    郭襄道:“還有一位女英雄,輔佐夫君,抗敵守城,智計無雙,料事如神。這算不算大英雄?”楊過道:“你說郭夫人黃幫主?嗯,確是一位了不起的女英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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