梁長老和耶律齊、郭芙同席,眼見人人興高采烈,郭芙卻臉色不豫,微一沉吟,已知其理,笑道:“老頭子可真老胡塗啦,這一歡喜,竟把眼前的大事拋到了腦後。”躍上高台,朗聲說道:“各位英雄請了,蒙古番兵連遭兩大挫折,咱們自是不勝之喜。可還有一件喜上加喜之事,適才耶律大爺顯示了精湛武功,人人欽服,我們丐幫便奉耶律大爺為本幫之主。天下英雄,可有不服的麽?本幫弟子,可有異言的麽?”


    他連問三聲,台下無人出聲。梁長老道:“如此便請耶律大爺上台。”耶律齊躍上高台,抱拳向台下團團行禮,正要說幾句“無德無能”的謙抑之言,忽聽得台下有人叫道:“且慢,小人有一句話,鬥膽要請教耶律大爺。”耶律齊一怔,眼見這句話是從丐幫弟子的人叢中發出,拱手道:“不敢!請說便是。”


    隻見丐幫中站起一人,大聲道:“耶律大爺的令尊在蒙古曾貴為宰相,令兄也曾位居高官,但咱們丐幫和蒙古為敵。耶律大爺負此重嫌,豈能為本幫之主?”耶律齊恨恨的道:“先君楚材公為蒙古皇後下毒害死,家兄耶律鑄也蒙冤遭害,小可護送家母妹子,逃來南朝,做個難民百姓。小可與蒙古暴君,實有不共戴天之仇。”那乞丐道:“話雖如此說,但令尊之死,甚為曖昧,下毒雲雲,隻是風傳,未聞有何確證。令兄犯法獲罪,乃所應得,此仇不報也罷,倒是本幫大仇未複……”郭芙聽得他出言譏刺丈夫,再也按捺不住,喝道:“你是誰?膽敢在此胡言亂語?有膽子的,站到台上去說。”


    那乞丐仰天大笑,說道:“好,好,好!幫主還沒做成,幫主夫人先顯威風。”也不見他移步抬腳,身子微晃,已站在台口。群雄見他露了這手輕功,心頭都是一驚:“這人武功強得很啊,那是誰?”台下數千對眼光,齊都集在他身上。


    隻見他身披一件寬大破爛的黑衣,手持一根酒杯口粗細的鐵杖,滿頭亂發,一張臉焦黃臃腫,凹凹凸凸的滿是疤痕,背上負著五隻布袋,原來是一名五袋弟子。丐幫中本乏相貌俊雅之人,這人更奇醜無倫。丐幫幫眾識得他名叫何師我,向來沉默寡言,隨眾碌碌,隻因多年來為幫務勤勉出力,才逐步升到五袋弟子,但武藝平常,才識卑下,誰都沒對他重視,均想他升到五袋弟子,已屬極限,那料到這樣個庸人竟會突然向耶律齊公然質問,而武功之強更大出幫眾意料之外,都想:“這何師我從那裏偷偷學了這一身功夫來啦?”


    何師我人雖平庸,相貌之醜卻令人一見難忘,因此耶律齊倒也識得他,抱拳道:“不知何兄有何高見,要請指教。”何師我冷笑道:“指教兩字,如何敢當?不過小人有兩件事不明白,因此上台來問問。”耶律齊道:“那兩件事?”何師我道:“第一件,我幫新舊幫主前後交接,曆來以打狗棒為信物。耶律大爺今日要做幫主,不知這根本幫至寶的打狗棒卻在何處?小人想要見識見識。”此言一出,丐幫幫眾心中都道:“這一句話問得厲害。”耶律齊道:“魯幫主命喪奸人之手,這打狗棒也給奸人奪了去。此乃本幫的奇恥大辱,凡本幫弟子,人人有責,務須將打狗棒奪回。”


    何師我道:“小人第二件不明白之事,是要請問:魯幫主的大仇到底報是不報?”耶律齊道:“魯幫主為霍都所害,眾所共知,當世豪傑,無不悲憤。隻是連日追尋,未知霍都這奸賊的下落,這是本幫的要務,咱們便找遍了天涯海角,也要尋到霍都這奸賊,為魯幫主報仇。”


    何師我冷笑道:“第一,打狗棒尚未奪回。第二,殺害前幫主的凶手還沒找到。這兩件大事未辦,便想做幫主啦,未免太性急了些罷?”這幾句話理正詞嚴,咄咄逼人,隻說得耶律齊無言以對。


    梁長老道:“何老弟的話自也言之成理。但本幫弟子十數萬人,遍布天下,不能無人為首,而尋棒鋤奸,更不是說辦便辦,也須得有人主持,方能成此兩件大事。咱們急於立一位新幫主,正是為此。”何師我搖頭道:“梁長老這幾句話,錯之極矣。”


    梁長老是丐幫中四大長老之首,幫主死後便以他為尊,這五袋弟子竟敢當眾搶白,可說大膽已極。梁長老怒道:“我這話如何錯了?”何師我道:“依弟子之見,誰人能奪回打狗棒,誰人能殺了霍都為魯幫主報仇,咱們便奉他為本幫之主。但如今日這般,誰的武功最強,誰便來作本幫幫主,假如霍都忽然到此,武功又勝過耶律大爺,難道咱們便奉他為幫主不成?”這幾句話隻說得群雄麵麵相覷,都覺得委實頗為有理。


    郭芙卻在台下叫了起來:“胡說八道,霍都的武功又怎勝得過他?”何師我冷笑道:“耶律大爺武功雖強,卻也不見得就天下無敵。小人隻是丐幫的一個五袋弟子,也未必便輸於他了。”郭芙正惱他言語無禮,聽他自願動手,那是再好也沒有,叫道:“齊哥,你便教訓教訓這大膽狂徒。”


    何師我冷冷的道:“本幫事務,向來隻幫主管得,四大長老管得,幫主夫人卻管不得。別說耶律大爺還沒做幫主,就算當上了,耶律夫人也不能這般當眾斥責幫中弟子,是不是?”郭芙滿臉通紅,隻道:“你……你這廝……”


    何師我不再理她,轉頭道:“梁長老,弟子倘若勝了耶律大爺,這幫主便由弟子來當,是不是?還是等到有人獲棒殺仇,再來奉他為主?”梁長老見他越來越狂,胸中怒氣上升,說道:“不論是誰,他如不能技勝群雄,那就當不上幫主,日後如不能獲棒殲仇,終也是愧居此位。耶律大爺如當了本幫之主,那兩件大事他不能不辦。但如勝不過何兄弟,他又焉能得任此位?”何師我大聲道:“梁長老此言有理,小人便先領教耶律大爺的手段,再去尋棒鋤奸。”言下之意,竟十拿九穩能勝得耶律齊一般。


    耶律齊行事自來穩健持重,但聽了何師我這些話,心頭也不禁生氣,說道:“小弟才疏學淺,原不敢擔當幫主的重任。何兄肯予賜教,那好得很。”何師我冷冷的道:“好說,好說。”將鐵杖在台上一插,呼的一掌,便向耶律齊擊去。這一掌力道似乎並不甚強,但掌力分布所及,幾有一丈方圓。梁長老尚未退開,竟給他掌力在臉頰上一帶,熱辣辣的頗為疼痛,忙躍向台側。


    耶律齊不敢怠慢,左手一撥,右拳還了一招“深藏若虛”,使的仍是七十二路空明拳中的招數。兩人拳來腳往,在高台上鬥了起來。


    這時將近戍時,月沉星淡,高台四周插著十多枝大火把,兩人相鬥的情狀台下群雄都瞧得清清楚楚。黃蓉看了十餘招,見耶律齊絲毫未占上風,細看何師我的武功,竟辨不出是何家數,所出拳腳,招式駁雜,全無奇處,但功力卻極深厚,少說也已有四十年以上的勤修苦練,心想:“最近十一二年來,才偶爾在丐幫名冊之中,見到何師我因積勞而逐步上升,從沒聽人稱道過他武功。但瞧他身手,決非最近得逢奇遇這才功力猛進。他在幫中一直隱晦不露,難道為的便是今天麽?”


    耶律齊這一日已連鬥數人,但對手除藍天和外,餘子碌碌,均不足道,並沒耗去他多少力氣,眼見何師我若往若還,身法飄忽不定,於是雙拳一挫,鬥然間變拳為掌,逕行搶攻。周伯通那雙手互搏之術並非人人可學,耶律齊雖是他入室高弟,卻也沒學到他這路奇功,但全真教玄門的正宗武功,耶律齊卻已學到了十之八九,這時施展出來,但見台邊十多根火把的火頭齊向外飄,隻此一節,足見掌力之強。火把照映之下,高台上兩人拳掌飛舞,形影回旋,當真好看煞人。


    黃蓉問郭靖道:“你說這人是何家數?”郭靖道:“迄此為止,他尚未露出一招本門武功,顯是在竭力隱藏自身來曆,再拆七八十招,齊兒可漸占勝勢,那時他若不認輸,便得露出真相。”


    這時兩人越鬥越快,一轉瞬間便或攻或守的交換四五招,因之沒多時便拆了七八十招,果如郭靖所雲,耶律齊的掌風已將對手全身罩住。郭靖和黃蓉凝目注視著何師我,知他處此境地,若再不使出看家本領,仍以旁門雜派武功抵擋,非吃大虧不可。耶律齊也已瞧出此點,掌力加重,但並不盲進,隻穩持先手。


    眼見何師我非變招不可,驀地裏他雙手袍袖齊拂,一股疾風向外疾吐,跟著縮了回去,台邊十餘枝火把的火焰同時暴長,一陣光亮,隨即盡皆熄滅。群雄眼前一黑,隻聽得耶律齊和何師我齊聲大叫,騰的一聲,有人跌下台來。何師我卻在台上哈哈大笑。眾人驚訝之下,誰都沒作聲,靜寂中隻聽得何師我得意的笑聲。


    梁長老叫道:“點燃火把!”十多名丐幫弟子上來將火把點亮,見耶律齊站在台下,左臉上鮮血淋漓,破了個酒杯大的傷口。何師我伸出左掌,冷笑道:“好鐵甲,好鐵甲。”手掌中抓著一把鮮血。郭靖和黃蓉對望一眼,知道郭芙愛惜夫婿,將軟蝟甲給他穿在身上,因之何師我擊了他一掌,手掌反給甲上的尖刺刺破,但耶律齊臉上如何受傷,如何跌下台來,黑暗中卻未瞧見。


    原來何師我於激鬥正酣之際,突然使出“大風袖”功夫,將高台四周的火把盡數吹滅。耶律齊一怔之下,忙拍出一掌,以護自身,猛覺得指尖上一涼,觸到什麽鐵器,立時醒覺,知道對方久戰不勝,忽施奸計,在黑暗之中取出兵刃突襲。他雖赤手空拳,也不懼敵人手有兵刃,當下施出“大擒拿手”,意欲奪下對方兵器,將他奸謀暴於天下英雄之前,一招“巧手八打”,欺到了何師我身前兩尺之處,右腕翻處,已抓住了敵人兵刃之柄。他左掌跟著拍出,直擊敵人麵門,這一來,何師我兵刃非撒手不可。


    黑暗之中,何師我果然側頭閃避,鬆了手指,耶律齊挾手將兵刃奪過。便在此時,他左頰上猛地一陣刺痛,已然受傷,跟著啪的一下,胸口中掌,站立不穩,登時被震下台。他那料到對手的兵刃甚為特異,中裝機括,分為兩截,上半截給他奪去,餘下的半截鬥然飛出,擊中了他麵頰。這一下深入半寸,創口見骨,但所中尚非要害,何師我的殺手本在那一掌之中,幸好郭芙硬要他在長袍內暗披軟蝟甲,這一掌他非但未受損傷,何師我的掌心反給刺得鮮血淋漓。


    郭芙見丈夫跌下台來,驚怒交迸,忙搶上去護持。梁長老等明知何師我暗中行詐,然無法拿到他的佐證,同時兩人一齊受傷帶血,也不能單責那一個違反了“點到為止”的約言,看來兩人都隻稍受輕傷,但耶律齊受擊下台,這番交手顯是輸了。


    郭芙大不服氣,叫道:“這人暗使奸計,齊哥,上台去跟他再決勝敗。”耶律齊搖頭道:“他便是以智取勝,也是勝了。何況縱然再拚武功,我也未必能贏。”


    黃蓉向耶律齊招招手,命他近前,瞧他奪來的那半截兵刃時,卻是一根五寸來長的鋼條,一時也想不起武林之中有何人以此作為武器。


    何師我昂起一張黃腫的醜臉,說道:“在下雖勝了耶律大爺,卻未敢便居幫主之位。須得尋到打狗棒,殺了霍都,那時再聽憑各位公決。”眾人心想,這幾句話倒說得公道,眼見他雖勝得曖昧,但武功究屬十分高強,聽了這幾句話後,丐幫中便有人喝起采來。何師我站到台口,抱拳向眾人行禮,說道:“那一位英雄願再賜教,便請上台。”


    他那“台”字剛出口,猛聽得史伯威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圍在大校場四周的五百頭猛獸忽地站起,齊聲吼叫。單是一頭雄獅或猛虎縱聲而吼,已有難當之威,何況五百頭猛獸合聲長嘯?這聲音當真如山崩地裂一般,但見大校場上沙塵翻騰,黃霧衝天,群雄身前的酒杯菜碗為這巨聲震得互相碰撞,玎玎不絕。群獸吼叫聲中,西山一窟鬼和史氏兄弟十五人同時躍到台邊,抽出兵刃,團團將高台四麵圍住。


    忽見校場入口處火光明亮,八個人高舉火炬,朗聲說道:“神雕俠祝賀郭二姑娘芳辰,奉上第三件禮物。”八人說畢,便即足不點地般進場,勢若飄風般來到郭襄身前,人人露了一手上乘輕功。中間四人各伸一手,合抓著一隻大布袋,看來那第三件禮物便在這布袋之中。


    八人躬身向郭襄行禮,自報姓名,群雄一聽,無不駭然,原來當先一個老和尚,竟是五台山佛光寺方丈曇華大師,素與少林寺方丈天鳴禪師齊名,其餘趙老爵爺、聾啞頭陀、昆侖派掌門青靈子等,無一不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輩名宿。


    郭襄卻不知這些人有多大名頭,起身還禮,盈盈拜倒,笑靨如花,說道:“有勞各位伯伯叔叔了。那是什麽好玩的物事?”提著布袋的四人手臂同時向後拉扯,喀喇一聲響,布袋裂成四塊,袋中滾出一個光頭和尚來。


    第三十七回


    三世恩怨


    那和尚肩頭在地下一靠,立即縱起,身手竟十分矯捷,但見他怒容滿臉,嘰哩咕嚕的大聲說話,卻誰也不懂。郭靖與黃蓉識得這和尚是金輪國師的弟子達爾巴,不知他怎生給曇華大師、趙老爵爺等擒住。


    郭襄本來猜想袋中裝的是什麽好玩的物事,卻見是個形貌粗魯的蒙古和尚,微感失望,說道:“大哥哥送這和尚給我,我要來沒用,又不喜歡。他自己怎麽還不來?”


    來送第三件禮物的八人之中,青靈子久居西夏,會說蒙古語,他在達爾巴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。達爾巴臉色一變,大吃一驚,目不轉睛望著台上的何師我。青靈子又用蒙古語大聲說了兩句話,將背上負著的一根黃金杵交給了達爾巴。那本是達爾巴的兵刃,他受八大高手圍攻而遭擒,這兵刃也給奪了去。


    達爾巴倒提金杵,大叫一聲,縱身躍到台上。


    青靈子向郭襄笑道:“郭二姑娘,這和尚會變戲法,神雕俠叫他上台變戲法給你看。”郭襄大喜,拍手道:“原來如此。我正奇怪,大哥哥費了這麽大的勁兒,找了這和尚來有什麽用呢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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