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雄見楊過適才送了那三件厚禮,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,暗想他召集這一大批人來,定又大有作為。那知過不多時,西南角上一座木台首先搭成,有人打起鑼鼓,做起傀儡戲來,做的是“八仙賀壽”。接著西北角上有人粉墨登場,唱一出“滿床笏”,那是郭子儀生日,七子八婿祝壽的故事。片刻之間,這邊放花炮,那邊玩把戲,滿場上鬧哄哄的全是喜慶之聲。每一台戲都是三湘湖廣、河南四川的名班所演,當真人人賣力,各展絕藝。群雄各依所喜,分站各處台前觀賞,喝采之聲,此伏彼起。


    這時史氏兄弟已帶領猛獸離場,西山一窟鬼和神雕、青靈子等高手也都悄然退去。


    郭襄見楊過給自己想得這般周到熱鬧,雙目含著歡喜之淚,一時無話可說。


    郭芙想起妹子在羊太傅廟中的言語,說有一位少年大俠要來給她慶賀生辰,現下果如所言,不禁暗暗恚怒,拉著黃藥師的手問長問短,對身周的熱鬧隻作不見。


    郭靖雖覺楊過為小女兒如此鋪張招搖未免小題大作,但想他自來行事異想天開,今天一日之中為襄陽城和丐幫幹下如此三件大事,此刻要任性胡鬧一番,自也由得他,當下隻撚須搖頭,微笑不語。


    黃蓉問父親道:“爹爹,你和過兒約好了躲在這旗鬥中麽?”黃藥師笑道:“非也!那日我在洞庭湖上賞月,忽聽得有人中夜傳呼,來訪煙波釣叟,說有個什麽神雕俠,邀他赴襄陽一會。那個煙波釣叟武功不弱,性兒卻有點古怪,我老頭子耽起心來,生怕他暗中要對我的好女兒、好女婿不利,於是悄悄跟了來。原來這神雕俠竟是小友楊過,早知如此,老頭子又何必操這份心?”黃蓉知道父親雖在江湖上到處雲遊,心中卻時時掛念著自己,笑道:“爹,這一次你可也別走啦,咱們得好好聚一聚。”


    黃藥師不答,向郭襄招了招手,笑道:“孩子過來,讓外公瞧瞧你。”郭襄忙近前行禮。黃藥師拉著她手,細細瞧她臉龐,黯然道:“真像,真像。”黃蓉知他又想起了亡妻,說郭襄生得像她外婆年輕之時,怕勾起他心事,並不接口。郭芙笑道:“那還有不像的麽?你叫老東邪,她叫小東邪……”郭靖喝道:“芙兒,對外公沒規沒矩!”黃藥師大喜,道:“襄兒,你外號叫‘小東邪’麽?當真妙之極矣,老東邪有傳人了。”郭襄臉上微微一紅,道:“起初是姊姊這麽叫我,後來人人都這麽叫了。”


    這時丐幫的四大長老圍在楊過身邊,不住口的稱謝,均想:“此人精明能幹,俠名播於天下,此番為襄陽城立此大功,又奪回打狗棒,揭破霍都的奸謀,魯幫主大仇得報,若肯為本幫之主,真再好也沒有了。”梁長老道:“楊大俠,敝幫老幫主不幸逝世……”楊過早猜中他心思,不待他說下去,搶著道:“耶律大爺文武雙全,英明仁義,是我昔年的知交好友,由他出任貴幫幫主,定能繼承洪、黃、魯三位幫主的大業。”他怕丐幫長老要奉他為幫主,忙告辭別過。


    黃藥師問了幾句郭襄的武功,轉過頭去,要招呼楊過近前說話,一回頭,隻見他身影微晃,已走出校場口外,說道:“楊過小友,我也走啦!”長袖擺動,一瞬眼間已追到了楊過身邊,一老一少,攜手沒入黑暗之中。


    黃蓉心頭有一句要緊話要對父親說,隻身旁人多,不便開言,那知他說走便走,竟沒片刻停留,吃了一驚,急忙追出。


    但黃藥師和楊過走得好快,待黃蓉追出,已在十餘丈外。黃蓉叫道:“爹爹,過兒,且相聚幾日再去!”遠遠聽得黃藥師笑道:“咱兩個都是野性兒,最怕拘束,你便讓咱們自由自在的去罷。”最後那幾個字音已是從數十丈外傳來。黃蓉暗暗叫苦,眼見追趕不及,隻得回轉。大校場上鑼鼓喧天,兀自熱鬧。


    丐幫四大長老聚頭商議。一來若無霍都打擾,已立耶律齊作了幫主,二來楊過於丐幫有大恩,他既也推舉耶律齊,此事可說順理成章。當下四人稟明黃蓉,上台宣布,立耶律齊為丐幫幫主。


    幫眾依著曆來慣例,依次向耶律齊身上唾吐。幫外群雄紛紛上前道賀。


    郭襄見楊過此次到來,隻與自己說得一句話,微笑相對片刻,隨即分手,心中說不出的惆悵,眼見姊姊興高采烈的站在姊夫身畔,與道賀的群雄應酬,但覺心中傷痛再難忍受,當即轉身,要回自己家去。隻走得幾步,黃蓉已追到她身邊,攜住了她手,柔聲道:“襄兒,怎麽啦?今天不快活麽?”郭襄道:“不,我快活得很。”說了這句話,隨即低頭,滿眶淚水,跟著淚珠兒便掉落胸前。黃蓉如何不明白女兒的心事,卻隻說些戲文中的有趣故事,要引她破涕為笑。


    兩人慢慢回府。黃蓉陪女兒到她自己房裏,問道:“襄兒,你累不累?”郭襄道:“還好。媽,你一夜沒睡,該休息了。”


    黃蓉拉著她,並肩坐在床邊,伸手給她攏了攏頭發,說道:“襄兒,楊過大哥的事,我從來沒跟你說過。這回事說來話長,你如不累,我便跟你說說。”郭襄精神一振,道:“媽,請你說罷。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這事須得打從他祖父說起。”於是將如何郭嘯天與楊鐵心當年在臨安牛家村結義、郭楊兩家指腹為婚,如何楊康認賊作父、賣國求榮、終至死於非命,如何楊過幼時寄居桃花島,如何她初生時楊過奮力救她、以豹喂乳,如何郭芙斬斷他手臂,如何他和小龍女在絕情穀分手等情,一一說了。


    郭襄隻聽得驚心動魄,緊緊抓住了母親的手,小手掌心中全是汗水。她怎料想得到這個自己心中藏之、何日忘之的“大哥哥”,與自己家竟有這深的淵源,更料不到他那隻手臂竟是為姊姊斬斷,而他妻子小龍女所以離去,也是因中了姊姊誤發的毒針所起。她隻道楊過隻是她邂逅相逢的一位少年俠士,隻因他仁義任俠、神采飛揚,這才使她芳心可可,難以自遣,卻原來這中間恩恩怨怨,竟牽纏及於三代。待得母親說完,她已如醉如癡,心中一片混亂。


    黃蓉幽幽歎了口氣,說道:“初時我還會錯了意,還道他和你結識,實蓄歹念。唉,說到誠信知人,我實遠遠不及你爹。你楊大哥今晚幹這三件大事,別說他絕無邪念,縱是不安好心,咱們受惠非淺,也感激不盡。”郭襄奇道:“媽,楊大哥怎會不安好心?他能有什麽邪念?”黃蓉道:“我起初想錯了,隻道他深恨咱們郭家,因此要在你身上複仇。”郭襄搖頭道:“那怎麽會?他如要殺我出氣,那真易如反掌,風陵渡邊,他隻須出一根手指便戳死了我,費什麽事?”黃蓉道:“你是小孩子,不懂的。他如要叫你受苦,要咱們傷心煩惱,自有比殺人更惡毒十倍的法兒。唉,那不必說了,我此刻也知道他不會。可是我心中掛著一件事,好生不安。”


    郭襄道:“媽,你耽心什麽?我瞧楊大哥對從前的事也已不放在心上。他不久便要和楊大嫂相會,那時心裏一快活,什麽事都一筆勾銷了。”黃蓉歎道:“我耽心的,便是怕他見不著小龍女。”


    郭襄瞿然而驚,道:“那怎麽會?楊大哥親口跟我說,楊大嫂因為身受重傷,得蒙南海神尼救去醫治,約好了十六年後相會,他夫妻倆情深愛重,互相等了這麽久,怎能見不著?”黃蓉眉頭深皺,嗯了一聲。郭襄又道:“楊大哥說,楊大嫂在斷腸崖下以劍刻字,說道:‘十六年後,在此重會,夫妻情深,勿失信約。’又說:‘珍重萬千,務求相聚’,難道刻的字是假的麽?”黃蓉道:“這刻的字是千真萬確,半點不假,可是我便耽心小龍女對楊過相愛太深,因而楊過終於再也見她不著。”


    郭襄不明母親言中之意,怔怔的望著她。黃蓉道:“十六年前,你楊大哥夫妻都受了重傷,你楊大哥尚有藥可治,小龍女卻毒入膏肓。你楊大哥見愛妻難愈,他也不想活了,雖有靈丹妙藥,他卻丟入了深穀之中,不肯服食。”她說到這裏,聲音更轉柔和,歎道:“唉,有些事情,你年紀還小,這時候是不會懂的。”


    郭襄怔怔的出神,過了片刻,抬頭道:“媽,倘若我是楊大嫂,我便假裝身子好了,讓他服食丹藥治傷。”


    黃蓉一呆,沒料到女兒雖然幼小,竟也能這般為人著想,說道:“不錯,我隻耽心小龍女當時便是如此,才離楊過而去。她諄諄叮囑,說夫妻情深,勿失信約,又說珍重萬千,務求相聚。當時我瞧著‘珍重萬千’四個字,便猜想小龍女突然影蹤不見,是為了要你楊大哥安安靜靜的等她十六年。唉,她想這長長的十六年過去,你楊大哥對舊情也該淡了,縱然心裏難過,也會愛惜自己身體,不會再圖自盡了。”


    郭襄道:“那麽,那南海神尼呢?”黃蓉道:“那南海神尼,卻是我的杜撰了。世上壓根兒就沒這一個人。”郭襄大吃一驚,顫聲道:“沒……沒有南海神尼?”


    黃蓉歎道:“那日在絕情穀中,斷腸崖前,我見了楊過這般淒苦模樣,心有不忍,隻得捏造了一個南海神尼來安慰他,好教他平平安安的等過這一十六年。我說南海神尼住在大智島,實則世上就沒這一個島。我又說南海神尼教過你外公掌法,好令他更加堅信不疑。楊過這孩兒聰明絕頂,我若非說得活龍活現,他怎能相信?他如不信,小龍女這番苦心,也就沒著落了。”郭襄心中大驚,突然放聲大哭,不能自製,黃蓉輕拍她背安慰,過了好一會,郭襄這才止哭。


    郭襄問道:“媽,你說楊大嫂已經死了麽?這一十六年的信約全是騙他的麽?”黃蓉忙道:“不,不!說不定小龍女仍在人世,到了相約之日,她果真來和楊過相聚,那自是謝天謝地。她是古墓派的唯一傳人,古墓派的創派祖師林朝英學問淵博,內功外功俱臻化境,倘若遺下神奇功夫,令小龍女得保不死,也在情理之中。”


    郭襄心下稍寬,道:“是啊!我也這麽想,楊大嫂是這樣的好人,楊大哥又這般愛她,她不會就這麽死的。倘若楊大哥到了約會之期見她不著,豈不是要發狂麽?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今日你外公到來,我便想向他提一句,請他老人家相助圓這個南海神尼的謊兒,可是一直不得其便。”郭襄也擔起憂來,說道:“這會兒楊大哥正和外公在一起,他立時會問起南海神尼之事。外公不知前因後果,不免泄漏了機關,那可怎生是好?我快去找他!”黃蓉道:“來不及啦!倘若小龍女真能和他相聚,自是上上大吉,什麽都好。要是到了約期他見不著小龍女,此人一發性兒,不知要鬧出多大亂子來。他會深恨我撒誑騙他,令他苦等了一十六年。”


    郭襄道:“媽,這你不用耽心!你是一片好心,救了他性命,全是為了他啊。”黃蓉道:“不說郭楊兩家三世相交,便過兒自己,他曾數次相救你爹爹、媽媽、姊姊和你,我們一家個個曾受過他的大恩。他今日又為襄陽立了這等大功,雖說咱們於他曾有過小小好處,但實不足以相報其萬一。唉,過兒一生孤苦,他活到三十多歲,真正快活的日子實在沒幾天。”


    郭襄黯然低首,心想:“大哥哥倘若不能和楊大嫂相會,隻怕他真的要發狂呢。”黃蓉又道:“你楊大哥是個至性至情之人,隻因自幼遭際不幸,性子不免有點孤僻,行事往往出人意表。”郭襄淡淡一笑,道:“他和外公,和我,都是邪派。”黃蓉正色道:“不錯,他是好人,可是有點邪氣。要是小龍女不幸已經逝世,你可千萬別再跟他見麵了。”郭襄沒料到母親竟會這般說,忙問:“為什麽?為什麽不能再見楊大哥?”


    黃蓉握住她手,說道:“要是他和小龍女終於相會,你要跟他們一起去遊玩,便一起去,愛到他們家裏去作客,就去好了,便隨他們到天涯海角,我也放心。但若他會不到小龍女,襄兒,你不知你楊大哥的為人,他發起狂來,什麽事都做得出。”郭襄顫聲道:“媽,他如見不到楊大嫂,傷心悲痛,咱們該得好好勸他才是。”黃蓉緩緩搖頭,說道:“他是不聽人勸的。”


    郭襄尋思:“他如怪上了我家,最好用黯然銷魂掌一掌把我打死了。他出了氣,就不會發狂了。或者後來想到不該殺我,心裏對我有點可憐,他就完全好了。”頓了一頓,問道:“媽,隔了一十六年,你說他傷心之下,會不會再想自盡呢?”黃蓉沉吟半晌,道:“許多人的心思我都猜得到,可是你楊大哥,他從小我就不明白他心中在打什麽主意,正因為我猜他不透,是以不許你再跟他相見,除非他和小龍女同來,那又當別論。”郭襄呆呆出神,並不接口。


    黃蓉道:“襄兒,媽這全是為你好,你如不聽媽的話,將來後悔可來不及了。”她見女兒秀眉緊蹙,臉現紅暈,柔聲道:“襄兒,我再說一回事你聽,那是你楊大哥之父楊康的作為。”於是又將楊鐵心如何收穆念慈為義女,如何比武招親而遇到楊康,如何楊康作惡多端,而穆念慈始終對他一往情深、生下楊過、終於傷心而死等情一一說了,最後道:“你穆念慈阿姨品貌雙全,實是一位難得的好女子,隻因誤用了真情,落得這般下場。”郭襄道:“媽,她是沒法子啊。她既喜歡了楊叔叔,楊叔叔便有千般不是,她也要喜歡到底。”


    黃蓉凝視著女兒的小臉,心想:“她小小年紀,怎地懂得這般多?”眼見她神情困頓,眼皮軟垂,於是拉開棉被,幫她除去鞋襪外衣,叫她睡下,給她蓋上了被,道:“快合上眼睛,媽看你睡著了再去。”郭襄依言合眼,一夜沒睡,也真的倦了,過不多時,便即鼻息細細入睡。但睡夢之中,時發嗚咽之聲。


    黃蓉望著女兒俏麗的臉龐,心想:“三個兒女之中,我定要為你操心最多。你們三姊弟中,到底我最疼愛那一個,可也真的說不上來呢。”當下自行回房安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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