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襄向著國師狠狠的望了一眼,想要埋葬兩位朋友,苦無鋤頭鐵鏟之屬,微一沉吟,提起兩人屍身,放在樊一翁的坐騎背上,翻過踏蹬皮索,將屍身綁住了,在馬臀上踢了一腳,說道:“馬兒,馬兒,你送主人回家去罷。”那馬吃痛,疾馳而去。


    那晚楊過和黃藥師並肩離了襄陽,展開輕功,向南疾趨,倏忽間奔出數十裏之遙,卯末辰初,已到宜城。兩人來到一家酒樓,點了酒菜,共敘契闊。黃藥師說起程英、陸無雙姊妹十餘年來隱居故鄉嘉興,以傻姑為伴。他曾想攜同兩人出來行走江湖散心,兩姊妹總是不願。楊過黯然長歎,頗感內疚。


    兩人喝了幾杯,楊過說道:“黃島主,這十多年來,晚輩到處探訪你老人家的所在,想請問你一件事,直到今日,方始如願。”黃藥師笑道:“我隨意所之,行蹤不定,要找我確是不易。但不知老弟要問我何事?”楊過正要回答,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,上來三人。


    黃楊二人聽那腳步之聲,知上樓的三人武功甚強,大非庸手,一瞥之下,楊過識得當先一人乃瀟湘子,第二人麵目黝黑,並不相識,第三人卻是尹克西。瀟湘子和尹克西見到楊過,愕然止步,互相使個眼色,便欲下樓。


    楊過軒眉笑道:“故人久違,今日有幸相逢,何以匆匆便去?”尹克西拱了拱手,陪笑道:“楊大俠別來無恙?”瀟湘子深恨終南山上折臂之辱,這十餘年來雖功力大進,自知終非敵手,再也不向楊過多瞧一眼,逕自走向樓梯。


    那黑臉漢子也是忽必烈帳下有名武士,這次與尹瀟二人來到宜城打探消息。見瀟湘子滿臉怒色,當即大聲道:“瀟湘兄且請留步,既有惡客阻了清興,待小弟趕走他便是。”說著伸出大手便往楊過肩頭抓來,要提起他摔下樓去。


    楊過見他手掌心紫氣隱隱,知道此人練的是毒砂掌中的一門,心念微動:“我何不借此三人,向黃老前輩探問南海神尼之事?”眼見他手掌將及自己肩頭,反手一搭,啪的一聲,清清脆脆的打了他個耳光。黃藥師暗吃一驚:“這一掌打得好快!”就隻這麽一掌,已瞧出楊過自創武功,已卓然而成大家。隻聽得啪啪連響,瀟湘子左右雙頰也均中掌。楊過念著尹克西舉止有禮,便饒過了他。


    黃藥師笑道:“楊老弟,你新創的這路掌法可高明得緊啊,老夫意欲一睹全豹,以飽眼福。”楊過道:“正要向前輩請教。”身形晃動,將那路“黯然銷魂掌法”施展開來,長袖飄動,左掌飛揚,忽而一招“拖泥帶水”,忽而一招“徘徊空穀”,將瀟湘子、尹克西、和黑臉漢子一起裹在掌風之中。那三人猶如身陷洪濤巨浪,跌跌撞撞,隨著楊過的掌風轉動,別說掙紮,竟連站定腳步也有不能,到了全然身不由主的境地。黃藥師舉杯幹酒,歎道:“古人以漢書下酒,老夫今日以小兄弟的掌法下酒,豪情遠追古人矣。”


    楊過叫道:“老前輩請指點一招。”手掌一擺,掌力將瀟湘子向黃藥師身前送來。黃藥師不敢怠慢,左掌推出,將瀟湘子送了回去,隻見那黑臉大漢跟著又衝近身來,於是舉杯飲了一口,回掌將他推出。楊過凝神瞧他掌法,雖功力深厚,卻也並非出奇的神妙,心想:“我若非出全力以赴,引不出他學自南海神尼的掌法。”當下氣聚丹田,催動掌力,將瀟湘子、尹克西、黑臉漢子三人越來越快的推向黃藥師身前。


    黃藥師回了數掌,隻覺那三人衝過來的勢頭便似潮水一般,一個浪頭方過,第二個更高的浪頭又撲了過來,心想:“這孩子的掌力一掌強似一掌,確是武學奇才!”


    便在此時,那黑臉漢子忽地淩空飛起,腳前頭後,雙腳向黃藥師麵門踹到。黃藥師斜掌卸力,右手不自禁的微微一晃,酒杯中一滴酒潑了出來,跟著尹克西和瀟湘子雙雙淩空,一正一斜的撞到。黃藥師叫道:“好!”放下酒杯,右手還了一掌。


    黃楊兩人相隔數丈,你一掌來,我一掌去,那三人竟變成了皮球玩物,給兩人的掌力帶動,在空中來往飛躍。“黯然銷魂掌”使到一半,黃藥師的“桃華落英掌法”已相形見絀,他眼見尹克西如箭般衝到,自忖掌力不足以與之對抗,伸指一彈,嗤的一聲輕響,一股細細的勁力激射出去,登時將楊過拍出的掌力化解了。他連彈三下,但聽得撲通、撲通、撲通三響,瀟湘子等三人摔上樓板,暈了過去。這“彈指神通”奇功與楊過的“黯然銷魂掌”鬥了個旗鼓相當,誰也沒能贏誰。


    兩人哈哈一笑,重行歸座,斟酒再飲。黃藥師道:“老弟這一路掌法,以力道的雄勁而論,當世唯小婿郭靖的降龍十八掌可以比擬。老夫的桃華落英掌便輸卻一籌了。”楊過連連遜謝,說道:“晚輩當年得蒙前輩指點‘彈指神通’與‘玉簫劍法’兩大奇功,終身受益不淺,當時便有師徒之分,一直感激在心。晚輩自創這路掌法,頗有不少淵源於前輩所點撥的功夫,前輩自早已看出。聞道前輩曾蒙南海神尼指點,學得一路掌法,不知能賜晚輩一開眼界否?”


    黃藥師奇道:“南海神尼?那是誰啊?我從沒聽過此人的名頭。”


    楊過臉色大變,站起身來,顫聲說道:“難道……難道世上並無……並無南海神尼其人?”黃藥師見他神色鬥然大異,倒也吃了一驚,沉吟道:“莫非是近年新出道的異人?老夫孤陋寡聞,未聞其名。”


    楊過呆立不動,一顆心便似欲從胸腔中跳將出來,暗想:“郭伯母說得明明白白,說龍兒蒙南海神尼所救,原來盡是騙人的鬼話,原來都是騙我的,都是騙我的!”仰天一聲長嘯,震動屋瓦,雙目中淚珠滔滔而下,難以止歇。


    黃藥師道:“老弟有何為難之事,不妨明示,說不定老夫可相助一臂之力。”楊過一揖到地,哽咽道:“晚輩心亂如麻,言行無狀,請前輩恕罪。”長袖揚起,轉身下樓,但聽得喀喇喀喇響聲不絕,樓梯踏級盡數給他踹壞。


    黃藥師茫然不解,自言自語:“南海神尼,南海神尼?那是何人?”


    楊過放開腳步狂奔,數日間不食不睡,隻是如一股疾風般卷掠而過。他自忖唯有疲累如死,才不致念及小龍女,到底日後是否能和她相見,此時實是連想也不敢想。不一日已到了大江之濱,他心力交瘁,再難支持,見一帆駛近岸旁,便縱身躍上,摸出一錠銀兩擲給舟子,也不問那船駛向何處,在艙中倒頭便睡。


    大江東去,濁浪滔滔,楊過所乘那船沿江而下,每到一處商市必定停泊數日,上貨卸貨,原來是在長江中上落貿遷的一艘商船。楊過心中空蕩蕩地,反正是到處漫遊,也不怕那船在途中多所耽擱,在舟中隻白日醉酒,月夜長嘯,書空咄咄,不知時日之過。舟子和客商貪他多給銀兩,隻道他是個落拓江湖的狂人,也不加理會。


    這一日舟抵江陰,聽得船中一個客商說起要往嘉興、臨安買絲。楊過聽到“嘉興”兩字,猛地一驚:“我父當年在嘉興王鐵槍廟中慘為黃蓉害死,說道是‘葬身鴉腹’,難道竟連骸骨也四散無存了?我不好好安葬亡父骸骨,是為不孝。”言念及此,當即舍舟上陸。此時已當十月盡,江南雖不若北方苦寒,這一年卻冷得甚早,這幾日又適逢大雨,楊過身披蓑衣,頭戴鬥笠,冒雨南行,第三日上到了嘉興。


    到得城中,已近黃昏,他找一家酒樓用了酒飯,問明王鐵槍廟的路徑,冒著大雨,大踏步而行。到得鐵槍廟時已二更時分。大雨稍歇,北風仍緊。


    天色昏暗中,依稀見這廟年久失修,已破敗不堪,山門腐朽,輕輕一推,竟便倒在一邊。走進廟去,見神像毀破,半邊斜倒,到處蛛網灰塵,並無人居。悄立殿上,想像三十餘年之前,父親在此處遭人毒手,以致終身父子未能相見一麵,傷心人臨傷心地,倍增苦悲。在廟中前前後後瞧了一遍,心想父親逝世已久,自不致再留下什麽遺跡,走到廟後,隻見兩株大樹之間有座墳墓,墳前立著一碑,看碑上刻字時,不由得怒火攻心,難以抑製,原來碑上刻著一行字道:“不肖弟子楊康之墓”,旁邊另刻一行小字:“不才業師丘處機書碑”。


    楊過大怒,心想:“丘處機這老道忒也無情,我父既已死了,又何必再立碑以彰其過?我父卻又如何不肖了?哼,肖了你這個牛鼻子老道有什麽好?我不到全真教去大殺一場,此恨難消。”手掌揚起,便要往墓碑拍落。


    便在此時,忽聽得西北方傳來一陣快速的腳步聲,這聲音好生奇怪,似是幾個武林好手同行,卻又似是兩頭野獸緊接而行,腳步著地時左重右輕,大異尋常。楊過好奇心起,停掌不擊,耳聽得這聲音正是奔向王鐵槍廟而來,於是回進正殿,隱身在圯倒的神像之後,要瞧瞧是什麽怪物。


    片刻之間,腳步聲走到廟前,停著不動,似怕廟中有敵人隱伏,過了一會,這才進殿。楊過探頭一瞧,險些兒啞然失笑。原來進廟的共是四人,這四人左腿均已跛折,各人撐著一根拐杖,右肩上各有一條鐵鏈,互相鎖在一起,因此行走時四條拐杖齊落,跟著便是四條右腿同時邁步。


    隻見當先那人頭皮油光晶亮,左臂斷了半截。第二人額生三瘤,左臂齊肘而斷,兩人均是殘廢中加了殘廢。第三人短小精悍。第四人是個高大和尚。四人年紀均已老邁。楊過暗暗稱奇:“這四人是什麽路數?何以如此相依為命,永不分離?”隻聽得嗒嗒兩聲響,為首的禿子取出火刀火石打著了火,找半截殘燭點著了。楊過看得分明,見除第一人外,其餘三人都隻有眼眶而無眼珠,這才恍然:“原來那三人須仗這禿子引路。”


    禿頭老者舉起蠟燭,在鐵槍廟前後巡視,四人便如一串大蟹,一個跟一個,相距不逾三尺,楊過早已藏好,別說這四人行動不便,又隻一人能夠見物,縱然四人個個耳目靈便、手足輕捷,也搜不出他藏在神像之後。四人巡查後回到正殿。禿頭老者道:“柯老頭沒泄露咱們行蹤,他如邀了幫手,定是先行埋伏在此。”第三人道:“不錯,他答應決不吐露半句,這些人以俠義自負,那‘信義’兩字,倒是瞧得很重的。”


    四個人並肩坐地。生瘤子的第二人道:“師哥,你說這柯老頭真的會來麽?”第一人道:“那就難說得很,按理是不會來的,誰能有這麽傻,眼巴巴的自行來送死?”第三個瘦子道:“可是這柯老頭乃江南七怪之首,當年他們和那十惡不赦的丘老道打賭,萬裏迢迢的趕到蒙古去教郭靖武藝,這件事江湖傳聞,都說江南七怪千金一諾,言出必踐。咱們也瞧在這件事份上,那才放他。”


    楊過在神像後聽得清楚,心想:“原來他們在等候柯老公公。”隻聽第二人道:“我說他一定不來,彭大哥,要不要跟你打一個賭,瞧瞧是誰……”一句話還沒說完,隻聽得東邊傳來一陣腳步聲,也是一輕一重,有人以拐杖撐地而來。楊過幼時曾在桃花島上與柯鎮惡相處,一聽便知是他到了。那瘦子哈哈一笑,道:“侯老弟,柯老頭來啦,還打不打賭呢?”那生瘤子的喃喃道:“賊廝鳥,果真不怕死,這般邪門。”


    但聽得錚錚錚幾聲響,鐵杖擊地,飛天蝙蝠柯鎮惡走進殿來,昂然而立,說道:“柯鎮惡守約而來,這是桃花島的九花玉露丸,一共十二粒,每人三粒。”右手輕揚,一個小小瓷瓶向為首的禿頭老者擲去。那老者喜道:“多謝!”伸手接了。柯鎮惡道:“老夫的私事已了,特來領死。”但見他白須飄飄,仰頭站在殿中,自有一股凜凜之威。


    那生瘤子的道:“師哥,他取來了九花玉露丸,治得好咱們身上的內傷隱痛,咱們跟他又沒深仇大怨,就饒了他罷。”那瘦子冷笑道:“嘿,侯老弟,常言道養虎貽患,你這婦人之仁,隻怕要叫咱們死無葬身之地。他此刻雖未泄露,誰保得定他日後始終守口如瓶?”提高聲音喝道:“一齊動手!”四人應聲躍起,將柯鎮惡圍在垓心。


    那光頭老者啞聲道:“柯老頭,三十餘年之前,咱們同在此處見到楊康慘死,想不到今日你也走上他這條路子,這才真叫報應不爽。”


    柯鎮惡鐵杖在地下一登,怒道:“那楊康認賊作父,賣國求榮,乃卑鄙無恥小人。我柯鎮惡堂堂男兒,無愧天地,你如何拿這奸賊來跟我飛天蝙蝠相比?你難道不知柯某可殺不可辱嗎?”那瘦子哼的一聲,罵道:“死到臨頭,還充英雄好漢!”其餘三人同時出掌,往他頂門擊落。柯鎮惡自知非這四人敵手,持杖挺立,更不招架。


    隻聽得呼的一聲疾風過去,跟著砰的一響,泥塵飛揚,四人都覺得落掌之處情形不對,似乎並非擊上了血肉之軀。那禿頭老者早已瞧得明白,但見柯鎮惡已不知去向,他原先站立之處,竟爾換上了廟中那鐵槍王彥章的神像。神像的腦袋為這勁力剛猛的四掌同時擊中,登時變成泥粉木屑。


    那禿頭老者大驚之下,回過頭來,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男子滿臉怒容,左手抓住柯鎮惡的後頸,將他高高舉在半空,喝道:“你憑什麽辱罵我先父?”


    柯鎮惡問道:“你是誰?”楊過道:“我是楊過,楊康是我爹爹。我幼小之時,你待我不錯,卻何以在背後胡言毀謗我過世的先人?”柯鎮惡冷冷的道:“古往今來的人物,有的流芳百世,有的遺臭萬年,豈能塞得了世人悠悠之口?”楊過見他絲毫不屈,更加憤怒,提起他身子重重往地下一擲,喝道:“你說我爹爹如何卑鄙無恥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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