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襄忍不住說道:“大和尚,這兩個人躲在這裏鬼鬼祟祟的商量,說要殺人占寺,好讓你尋他們不著。若不是作賊心虛,何以會起此惡心?”


    覺遠向瀟尹二人道:“罪過,罪過,兩位居士起此孽心,須得及早清心懺悔。”


    眾人見他說話行事都頗有點迂腐騰騰,似乎全然不明世務,跟這兩個惡徒竟來說什麽清心懺悔,都不禁暗暗好笑。


    尹克西見覺遠並不動武,卻要和自己評理,登時多了三分指望,說道:“大家原該講道理啊!”覺遠點頭道:“眾位,那日小僧在藏經閣上翻閱經書,聽得山後有叫喊鬥毆之聲,又有人大叫救命。小僧出去一看,見這兩位居士躺在地下,給四個蒙古武官打得奄奄一息。小僧心下不忍,上前勸開四位官員,見兩位居士身上受傷,扶他們進閣休息。請問兩位,小僧此言非虛罷?”尹克西道:“不錯,原是這樣。因此我們二人對大師救命之恩感激不盡。”


    楊過哼了一聲,說道:“以你兩位功夫,別說四名蒙古武士,便是四十名、四百名、四千名,又怎能將你們打倒?君子可欺以方,覺遠大師這番可上了你們的大當啦。”


    覺遠又道:“他們兩位養了一天傷,說道躺在床上無聊,向小僧借閱經書。小僧心想宏法廣道,原是美事,難得這兩位居士生具慧根,親近佛法,於是借了幾部經書給他們看。那知道有一天晚上,這兩位居士乘著小僧坐禪入定之際,卻將小徒君寶正在誦讀的四卷《楞伽經》拿了去。不告而取,未免稍違君子之道,便請兩位賜還。”


    一燈大師佛學精湛,朱子柳隨侍師父日久,讀過的佛經也自不少,聽了他這番言語,均想:“這兩人從少林寺中盜了經書出來,我隻道定是拳經劍譜的武學之書,豈知竟是四卷楞伽經。這楞伽經雖是達摩祖師東來所傳,但經中所記,乃如來佛在楞伽島上說法的要旨,明心見性,宣說大乘佛法,跟武功全無幹係,這兩名惡徒盜去作甚?再說,楞伽經流布天下,所在都有,並非不傳秘籍,這覺遠又何以如此窮追不舍,想來其中定有別情。”


    隻聽覺遠說道:“這四卷《楞伽經》,乃依據達摩祖師東渡時所攜貝葉經鈔錄,仍以天竺文字原文照錄,一字不改,甚為珍貴,兩位居士隻恐難識,但於我少林寺卻是世傳之寶。”眾人這才恍然:“原來是達摩祖師從天竺攜來的貝葉經照錄,那自是非同小可。”


    尹克西笑嘻嘻的道:“我二人不識天竺文字,怎會借閱此般經書?雖說這是寶物,但變賣起來,想亦不值什麽錢。除了佛家高僧,誰也不會希罕,而大和尚們靠化緣過日子,又是出不起價的。”眾人聽了他油腔滑調的狡辯,均已動怒。


    覺遠卻仍氣度雍容,說道:“這楞伽經共有四種漢文譯本,今世尚存其三。一是劉宋時求那跋陀羅所譯,名曰《楞伽阿跋多羅寶經》,共四卷,世稱《四卷楞伽》,與達摩祖師所傳,文本相向,可以對照。二是元魏時菩提流支譯,名曰《入楞伽經》,共十卷,世稱《十卷楞伽》。三是唐朝實叉難陀所譯,名曰《大乘入楞伽經》,共七卷,世稱《七卷楞伽》,那均是後出。三種譯本之中,七卷楞伽最為明暢易曉,流傳最廣,小僧攜得來此,難得兩位居士心近佛法,小僧便舉以相贈。倘若二位要那四卷楞伽和十卷楞伽,也無不可,小僧當再去求來。”說著從大袖中掏出七卷經書,交給身旁少年,命他去贈給尹克西。


    楊過心想:“這位覺遠大師迂腐不堪,世上少見,難怪他所監管的經書會給這兩個惡徒盜去。”


    隻聽那少年說道:“師父,這兩個惡徒存心不良,就是要偷盜寶經,豈是當真的心近佛法?”他小小年紀,說話卻中氣充沛,聲若洪鍾。眾人聽了都是一凜,見他形貌甚奇,額尖頸細、胸闊腿長、環眼大耳,雖隻十二三歲的少年,但凝氣卓立,甚有威嚴。


    楊過暗暗稱奇,問道:“這位小兄弟高姓大名?”覺遠道:“小徒姓張,名君寶。他自幼在藏經閣中助我灑掃曬書,雖稱我一聲師父,其實並未剃度,乃俗家弟子。”楊過讚道:“名師出高徒,大師的弟子氣宇不凡。”覺遠道:“師非名師,這徒兒倒真是不錯的。不過小僧修為淺薄,未免耽誤了他。君寶,今日你得遇如許高士,真乃三生有幸,便當向各位請教。常言道:‘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’。”張君寶應道:“是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聽覺遠嚕哩嚕唆說了良久,始終不著邊際,雖事不關己,卻先忍不住了,叫道:“喂,瀟湘子和尹克西兩個家夥,你們騙得過這個大和尚,可騙不過我老頑童。你們可知當今五絕是誰?”尹克西道:“不知,卻要請教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得意洋洋的道:“好,你們站穩了聽著:東邪、西狂、南僧、北俠、中頑童。五絕之中,老頑童居首。老頑童既為五絕之首,說話自然大有斤兩。這經書我說是你們偷的,就是你們偷的。便算不是你們偷的,也要著落在你們兩個廝鳥身上,找出來還給大和尚。快快取了出來!若敢遲延,每個人先撕下一隻耳朵再說。你們愛撕左邊的還是右邊的?”說著摩拳擦掌,便要上前動手。


    瀟湘子和尹克西暗皺眉頭,心想這老兒武功奇高,說幹就幹,正自不知所措,忽聽覺遠說道:“周居士此言差矣!世事抬不過一個理字。這部楞伽經兩位居士倘若借了,便是借了。倘若沒借,便是沒借。如果兩位居士當真沒借,定要胡賴他們,那便於理不當了。”周伯通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們瞧這大和尚豈非莫名其妙?我幫他討經,他反而幫他們分辯,真正豈有此理。大和尚,我跟你說,我賴也要賴,不賴也要賴。這經書倘若他們當真沒偷,我便押著他們即日起程,到少林寺中去偷上一偷。總而言之,偷即是偷,不偷亦偷。昨日不偷,今日必偷;今日已偷,明日再偷。”


    覺遠連連點頭,說道:“周居士此言頗合禪理。佛家稱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,色空之際,原不必強求分界。所謂‘偷書’,言之不雅,不如稱之為‘不告而借’。兩位居士隻須起了不告而借之心,縱然並未真的不告而借,那也是不告而借了。”


    眾人聽他二人一個迂腐,一個歪纏,當真各有千秋,心想如此論將下去,不知何時方休。楊過截斷周伯通的話頭,對尹瀟二人說道:“你二人幫著蒙古來侵我疆土,害我百姓,早已死有餘辜。今日一燈大師和覺遠大師兩位高僧在此,我若出手斃了你們,兩位高僧定覺不忍。我指點兩條路,由你們自擇,一條路是乖乖交出經書,從此不許再履中土。另一條路是每人接我一掌,死活憑你們運氣。”


    尹、瀟麵麵相覷,不敢接話。他二人都在楊過手下吃過大苦頭,心知雖隻一掌,卻萬萬經受不起。尹克西心想:“隻須挨過了今日,自後練成武功,再來報仇雪恥。眾人之中,隻覺遠和尚最好說話,欲脫此難,隻有著落在他身上。”說道:“楊大俠,你我之事,咱們以後再說。你武功遠勝於我,在下是不敢得罪你的。至於有沒有借了經書,還是讓覺遠大師跟咱們兩個細細分說,這件事可沒礙著你楊大俠啊?”


    楊過尚未回答,覺遠已連連點頭,說道:“不錯,不錯,尹居士此言有理。”楊過搖頭苦笑,一回首,隻見張君寶目光炯炯,躍躍欲動。楊過向他使個眼色,命他逕自挺身而出,自己當可為他撐腰。


    張君寶會意,大聲道:“尹居士,那日我在廊下讀經,你悄悄走到我身後,伸指點了我穴道,便把那四卷楞伽經取了去。此事可是有的?”尹克西搖頭道:“倘若我要借書,盡管開言便是,諒小師父無有不允,又何必點你穴道?”覺遠點頭道:“嗯,嗯,倒也說得是。”張君寶道:“兩位既說沒借,可敢讓我在身上搜上一搜麽?”覺遠道:“搜人身體,似覺過於無理。但此事是非難明,兩位居士是否另有善策,以釋我疑?”


    尹克西正欲狡辯飾非,楊過搶著道:“覺遠大師,這四卷楞伽經中,可有什麽特異之處?”覺遠微一沉吟,道:“出家人不打誑語,楊居士既然垂詢,小僧直說便是。這部楞伽經中的夾縫之中,另有昔年一位高人書寫的一部經書,稱為《九陽真經》。”


    此言一出,眾人矍然而驚。當年武學之士為爭奪《九陰真經》,鬧到輾轉殺戮,流血天下,最後五大高手聚集華山論劍,這部經書終於為武功最強的王重陽所得。此後黃藥師盡逐門下弟子、周伯通受囚桃花島、歐陽鋒心神錯亂、段皇爺出家為僧,種種事故皆和《九陰真經》有關,那想到除了《九陰真經》之外,另外還有一部《九陽真經》。這經書的名字人人都首次聽見,但《九陰真經》的名頭實在太響,黃藥師、周伯通、郭靖、黃蓉、楊過、小龍女皆曾先後研習,《九陽》與《九陰》並稱,如內容各有千秋,自然非同小可,一聽之下,登時群情聳動。


    覺遠並沒察覺眾人訝異,又道:“小僧職司監管藏經閣,閣中經書自然每部都要看一看。凡佛經中所記,盡是先覺的至理名言,小僧無不深信,這部《九陽真經》中記著許多強身健體、易筋洗髓的法門,小僧便一一照做,數十年來,勤習不懈,倒也百病不生,近幾年來又揀著容易的教了一些給君寶。《九陽真經》不過教人保養有色有相之身,這臭皮囊原也沒什麽要緊,經書中所述雖然高深奧妙,終究是皮相小道之學,失去倒也罷了。但這鈔本所據的楞伽經,原本是祖師親從天竺攜來,飲水思源,十分珍重。兩位居士又不懂天竺文字,借去也無用處,不如賜還小僧了罷。”


    楊過暗自駭異:“他已學成了武學中上乘的功夫,原來自己居然並不知曉,還道隻是強身健體、百病不生而已。如此奇事,武林中從所未有。我若非親眼見他這般拘謹守禮,必說他故意裝腔作勢、深藏不露。難怪天鳴、無色、無相諸禪師和他同寺共居數十年,竟不知儕輩中有此異人。”


    一燈大師卻暗暗點頭,心道:“這位師兄說《九陽真經》隻不過是皮相小道,果已深悟佛理。禪宗之學,在求明心見性,《九陽真經》講的是武功,自為他所不取了。”


    尹克西拍了拍身子,笑道:“在下四大皆空,身上那有經書?”瀟湘子也抖了抖長袍,說道:“我也沒有。”張君寶突然喝道:“我來搜!”上前伸手,便向尹克西胸口扭去。尹克西左手在他手腕上一帶,右手在他肩頭輕輕一推,啪的一聲,將張君寶推了出去,摔了個筋鬥。


    覺遠叫道:“啊喲,不對,君寶!你該當氣沉於淵,力凝山根,這是《九陽真經》中所說的道理。”張君寶爬起身來,應道:“是!師父。”縱身又向尹克西撲去。


    眾人早便不耐煩了,忽聽覺遠指點張君寶武藝,都是一樂,均想:“料不到這位君子和尚居然也會教徒弟打架。”


    隻見張君寶直竄而前,尹克西揪住他手臂,向前一推一送。張君寶依著師父所授的方法,氣沉下盤,對手這麽一推,他隻上身微晃,竟沒給推動了。尹克西吃了一驚,心想:“我對周伯通、郭靖、楊過一幹人雖然忌憚,但這些人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高手,除了這寥寥數人而外,我實已可縱橫當世,豈知連這小小孩童竟也奈何他不得?”加重勁力,向前疾推。張君寶運氣和之相抗。那知尹克西前推之力忽而消失,張君寶站立不定,撲地俯跌。尹克西伸手扶起,笑道:“小師父,不用行這大禮。”


    張君寶滿臉通紅,回到覺遠身旁道:“師父,還是不行。”覺遠搖了搖頭,說道:“他這是故示以虛,以無勝有。真經中言道,你運氣之時,須得氣還自我運,不必理外力從何方而來。你瞧這山峰。”說著一指西麵的小峰,續道:“他自屹立,千古如是。大風從西來,暴雨自東至,這山峰既不退讓,也不故意和之挺撞。”張君寶悟性甚高,聽了這番話當即點頭,道:“師父,我懂了,再去幹過。”說著緩步走到尹克西身前。


    楊過見他兩次都是急撲過去,這一次聽了覺遠指點幾句,登時腳步沉穩,心道:“他師徒想是修習《九陽真經》已久,是以功力深厚。但兩人從沒想到這部經書不但教人強身健體,還教人如何克敵製勝、護法伏魔,因之臨敵打鬥的訣竅,竟半點不通。”


    張君寶走到距尹克西身前四尺之處,伸出雙手去扭他手臂。尹克西哈哈一笑,左手砰的一聲,拍在張君寶胸前。他礙著大敵環伺在側,不便出手傷人,這一拍隻使了一成力,但求令張君寶吃痛,叫他不敢再行糾纏。張君寶全然不知閃避,隻見敵人手掌在眼前一晃,已拍在自己胸口,叫道:“師父,我捱打啦。”尹克西一掌擊中,鬥覺對方胸口生出一股彈力,將掌力撞回,幸虧自己這一掌勁力使得小,否則尚須遭殃。他跟著左手探出,抓住張君寶肩頭,想提起他來摔一交,那知竟提他不起。


    尹克西這一來倒甚尷尬,連使幾招擒拿手法,但均隻推得張君寶東倒西歪,要將他摔倒卻是不能,迫得無奈,便連擊數掌,笑道:“小師父,我可不是跟你打架。君子動口不動手,還是請你走開,咱們好好的講理罷。”他每一掌都擊在張君寶身上,掌力逐步加重,但張君寶體內每次都生出反力,他掌力增重,對方抵禦之力也相應加強。


    張君寶叫道:“啊喲,師父,他打得我好痛,你快來幫手。”尹克西道:“我這是迫於無奈,是你過來打我,可不是我過來打你。老師父,你要打我便請打好了,你於我有救命之恩,我是萬萬不敢還手的。”


    覺遠搖頭晃腦的道:“不錯,尹居士此言有理……嗯,嗯,君寶,我幫手是不幫的,但你要記得真經中所言,虛實須分清楚,一處有一處虛實,處處總此一虛實。氣須鼓蕩,神宜內斂,無使有缺陷處,無使有凹凸處,無使有斷續處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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