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行人正要闖進,忽然左廂房中竄出一個少年,手持紅布包袱,向張召重一揚,笑道:“喂,又給我搶來啦!”說話之間已奔到門邊。張召重一怔,心想:“這批鏢行小子真夠膿包,我奪了回來,又給人家搶了去。別理他,自己正事要緊!”當下並不追趕,轉身又要進房。那少年見他不追,停步叫道:“不知那裏學來幾手三腳貓,還冒充是人家師叔,羞也不羞?”這少年正是女扮男裝的李沅芷。


    張召重名震江湖,外號“火手判官”。綠林中有言道:“寧見閻王,莫碰老王;寧挨三槍,莫遇一張。”“老王”是鎮遠鏢局總鏢頭威震河朔王維揚,“一張”便是“火手判官”張召重了。這些年來他雖身在官場,武林人物見了仍是敬畏有加,幾時受過這等奚落?當時氣往上衝,一個箭步,舉手向李沅芷抓來,有心要把她抓到,好好教訓一頓,再交給師兄馬真發落。他認定她是馬真的徒弟了。


    李沅芷見他追來,拔腳就逃。張召重道:“好小子,往那裏逃?”追了幾步,眼見她逃得極快,不想跟她糾纏,轉身要辦正事。那知李沅芷見他不追,又停步譏諷,說他浪得虛名,丟了武當派的臉,口中說話,腳下卻絲毫不敢停留。張召重大怒,直追出兩三裏地,其時大雨未停,兩人身上全濕了。


    張召重發了狠勁,心說:“渾小子,抓到你再說。”施展輕功,全力追來。他既決心要追,李沅芷可就難以逃走,眼見對方越追越近,知他武功卓絕,不禁發慌,斜刺裏往山坡上奔去。張召重默不作聲,隨後急追,腳步加快,已到李沅芷背後,長臂伸手,一把抓住她背心衣服。李沅芷大驚,出力掙紮,“嗤”的一聲,背上一塊衣衫給扯了下來,心中突突亂跳,隨手把紅布包袱往山澗裏拋落,說道:“給你吧。”


    張召重知道包裏經書關係非小,兆惠將軍看得極重,被澗水一衝,不知流向何處,就算找得回來也必浸壞,當下顧不得追人,躍下山澗去拾包袱。李沅芷哈哈一笑,轉身狂奔。


    張召重拾起包袱,見已濕了,忙打開要看經書是否浸濕,包一解開,不由得破口大罵,包裏那有什麽可蘭經?竟是客店櫃台上的兩本帳簿,翻開一看,簿上寫的是收某號客人房飯錢幾錢幾串,店夥某某支薪工幾錢幾分。他大歎晦氣,江湖上什麽大陣大仗全見過,卻連上了這小子兩次大當,隨手把帳簿包袱拋入山澗,若是拿回店裏,給人一問,麵子上可下不來。


    他一肚子煩躁,趕回客店,一踏進門就遇見鏢行的閻世章,見他背上好端端地背著那紅布包袱,暗叫慚愧,忙問:“這包袱有人動過沒有?”閻世章道:“沒有啊。”他為人細心,知道張召重相問必有緣故,邀他同進店房,打開包袱,經書穩穩當當的在內。張召重道:“胡國棟他們那裏去了?”閻世章道:“剛才還見到在這裏。”


    張召重氣道:“公家養了這樣的人有個屁用!我隻走開幾步,就遠遠躲了起來。閻老弟,你跟我來,你瞧我單槍匹馬,將這點子抓了。”說著便向文泰來所住店房走去。閻世章心下為難,他震於紅花會的威名,知道這幫會人多勢眾,好手如雲,自己可惹他們不起,但張召重的話卻也不敢違拗,當下抱定宗旨袖手旁觀,決不參與,好在張召重武功卓絕,對方三人中倒有兩個受傷,勢必手到擒來,他說過要單槍匹馬,就讓他單槍匹馬上陣便是。


    張召重走到門外,大喝一聲:“紅花會匪徒,給我滾出來!”隔了半晌,房內毫無聲息。他大聲罵道:“他媽的,沒種!”抬腿踢門,房門虛掩,並未上閂,門開處竟不見有人。他一驚,叫道:“點子跑啦!”衝進房去,房裏空空如也,炕上棉被隆起,似乎被內有人,拔劍挑開棉被,果有兩人相向而臥,他以劍尖在朝裏那人背上輕刺一下,那人動也不動,扳過來看時,那人臉上毫無血色,兩眼突出,竟是蘭州府捕快韓春霖,臉朝外的人則是北京捕頭馮輝,伸手一探鼻息,兩人均已氣絕。這兩人身上並無血跡,也無刀劍傷口,再加細查,見兩人後腦骨都碎成細片,乃內家高手掌力所擊,不禁對文泰來暗暗佩服,心想他重傷之餘,還能使出如此厲害內力,心想“奔雷手”三字果然名不虛傳。可是胡國棟去了那裏?文泰來夫婦又逃往何方?把店夥叫來細問,竟沒半點頭緒。


    張召重這一下可沒猜對,韓春霖與馮輝並不是文泰來打死的。


    原來當時陸菲青與李沅芷隔窗觀戰,見餘魚同有險,陸菲青暗發芙蓉金針,打中蔣天壽手腕,鬼頭刀落地,駱冰送上一把飛刀取了他性命。吳國棟背起韓春霖逃走。陸菲青放下了心,以為餘駱二人難關已過,那知張召重卻闖了進來。


    李沅芷道:“昨晚搶我包袱的就是他,師父認得他嗎?”陸菲青“唔”了一聲,心下計算已定,低聲道:“快去把他引開,越遠越好。回來如不見我,明天你們自管上路,我隨後趕來。”李沅芷還待要問,陸菲青道:“快去,遲了怕來不及,可得千萬小心。”他知這徒兒詭計多端,師弟武藝雖強,但論聰明機變,卻遠遠不及,料想她不會吃虧。而且她父親是現任提督,萬一被張召重捉到,也不敢難為於她。又知張召重心高氣傲,不屑和婦女動手,要緊關頭之時,李沅芷如露出女子麵目,張召重必定一笑退開。不出所算,張召重果然上當,但其時張召重如發暗器,或施殺手,李沅芷也早受傷,隻因以為她是大師兄馬真之徒,手下留了情,這倒非陸菲青始料之所及。


    陸菲青見張召重追出店門,微一凝思,提筆匆匆寫了封短柬,放在懷內,走到文泰來店房門外,在門上輕敲兩下。房裏一個女人聲音問道:“誰呀?”陸菲青道:“我是駱元通駱五爺的好朋友,有要事奉告。”裏麵並不答話,也不開門,當是在商量如何應付。這時胡國棟三人卻慢慢走近,遠遠站著監視,見陸菲青站在門外,很是詫異。


    房門忽地打開,餘魚同站在門口,斯斯文文的問道:“是那一位前輩?”陸菲青低聲道:“我是你師叔綿裏針陸菲青。”餘魚同臉現遲疑,他確知有這一位師叔,為人俠義,可是從來沒見過麵,不知眼前老者是真是假,這時文泰來身受重傷,讓陌生人進房安知他不存歹意。陸菲青低聲道:“別作聲,我教你相信,讓開吧。”餘魚同疑心更甚,腿上踩樁拿勁,防他闖門,一麵上上下下的打量。陸菲青突伸左手,向他肩上拍去。餘魚同急閃,陸菲青右掌翻處,已擱到他腋下,一招“懶紮衣”,輕輕把他推在一邊。“懶紮衣”是武當長拳中起手第一式,左手撩起自己長衫,右手單鞭攻敵,出手鋒銳而瀟灑自如,原意是不必脫去長袍即可隨手擊敵,凡是本門中人,那是一定學過的入門第一課。餘魚同隻覺得一股大力將他推開,身不由主的退了幾步,又驚又喜:“果真是師叔到了。”


    餘魚同這一退,駱冰提起雙刀便要上前。餘魚同向她打個手勢,道:“且慢!”陸菲青雙手向他們揮了幾揮,示意退開,隨即奔出房去,向胡國棟等叫道:“喂,喂,屋裏的人都逃光啦,快來看!”


    胡國棟大吃一驚,衝進房去,韓春霖和馮輝緊跟在後。陸菲青最後進房,將三人出路堵死,隨手關上了門。胡國棟見餘魚同等好端端都在房裏,一驚更甚,忙叫:“快退!”韓春霖和馮輝待要轉身,陸菲青雙掌發勁,在兩人後腦擊落。兩人腦骨破裂,登時斃命。


    胡國棟機警異常,見房門被堵,立即頓足飛身上炕,雙手護住腦門,直向窗格撞去。文泰來睡在炕上,見他在自己頭頂竄過,坐起身來,左掌揮出,喀喇一響,胡國棟右臂立斷。胡國棟身形一晃,左足在牆上力撐,還是穿窗破格,逃了出去。腦後風生,駱冰飛刀出手,胡國棟跳出去時早防敵人暗器追襲,雙腳隻在地上一點,隨即躍向左邊,饒是如此,飛刀還是插入了他右肩,當下顧不得疼痛,拚命逃出客店。


    這一來,駱冰和餘魚同再無懷疑,一齊下拜。文泰來道:“老前輩,恕在下不能下來見禮。”陸菲青道:“好說,好說。這位和駱元通駱五爺是怎生稱呼?”說時眼望駱冰。駱冰道:“那是先父。”陸菲青道:“你是阿冰!我是你陸伯伯,還認得嗎?元通老弟是我至交好友,想不到竟先我謝世。”言下不禁淒然。駱冰眼眶一紅,忙即拜倒。陸菲青問餘魚同道:“你是馬師兄的徒弟了?師兄近來可好?”餘魚同道:“托師叔的福,師父身子安健。他老人家常常惦記師叔,說有十多年不見,不知師叔在何處安身,總是放心不下。”陸菲青憮然道:“我也很想念你師父。你可知另一個師叔也找你來了。”餘魚同矍然一驚,道:“張召重張師叔?”陸菲青點點頭。文泰來聽得張召重的名字,微微一震,“呀”了一聲。駱冰忙過去相扶,愛憐之情,見於顏色。餘魚同看得出神,癡想:“要是我有這樣一個妻子,縱然身受重傷,那也是勝於登仙。”


    陸菲青道:“我這師弟自甘下流,真是我師門之恥,但他武功精純,而且千裏迢迢從北京西來,必定還有後援。現下文老弟身受重傷,我看眼前隻有避他一避,然後我們再約好手,跟他一決雌雄。老夫如不能為師門清除敗類,這幾根老骨頭也就不打算再留下來了。”話聲雖低,卻難掩心中憤慨之意。駱冰道:“我們一切聽陸老伯吩咐。”說罷看了一下丈夫的臉色,文泰來點點頭。


    陸菲青從懷中掏出一封信來,交給駱冰。駱冰接過,見封皮上寫著:“敬煩麵陳鐵膽莊周仲英老英雄”。駱冰喜道:“陸老伯,你跟周老英雄有交情?”陸菲青還沒回答,文泰來先問:“那一位周老英雄?”駱冰道:“周仲英!”文泰來道:“鐵膽莊周老英雄在這裏?”陸菲青道:“他世居鐵膽莊,離此不過二三十裏。我和周老英雄從沒會過麵,但神交已久,素知他肝膽照人,是個鐵錚錚的好男子。我想請文老弟到他莊上去暫避一時,咱們分一個人去給貴會朋友報信,來接文老弟去養傷。”他見文泰來臉色有點遲疑,便問:“文老弟你意思怎樣?”


    文泰來道:“前輩這個安排,本來再好不過,隻是不瞞前輩說,小侄身上擔著血海的幹係。乾隆老兒不親眼見到小侄喪命,他是食不甘味,睡不安枕。鐵膽莊周老英雄我們久仰大名,是西北武林的領袖人物,交朋友再也熱心不過,那真是響當當的腳色。他與我們雖然非親非故,小侄前去投奔,他礙於老前輩的麵子,那是非收留不可,然而這一收留,隻怕後患無窮。他在此安家立業,萬一給官麵上知道了,叫他受累,小侄心中可萬分不安。”


    陸菲青道:“文老弟快別這麽說,咱們江湖上講究的是‘義氣’二字,為朋友兩脅插刀,賣命尚且不惜,何況區區身家產業?咱們在這裏遇到為難之事,不去找他,周老英雄將來要是知道了,反要怪咱們瞧他不起,眼中沒他這一號人物。”文泰來道:“小侄這條命是甩出去了。鷹爪子再找來,我拚得一個是一個。前輩你不知道,小侄犯的事實在太大,愈是好朋友,愈是不能連累於他。”


    陸菲青道:“我說一個人,你一定知道,太極門的趙半山跟你怎樣稱呼?”文泰來道:“趙三哥,那是我們會裏的三當家。”陸菲青道:“照呀!你們紅花會幹的是什麽事,我全不知情。可是趙半山趙賢弟跟我是過命的交情,當年我們在屠龍幫時出生入死,真比親兄弟還親。他既是貴會中人,那麽你們的事一定光明正大,我是信得過的。你犯了大事卻又怎麽了?最大不過殺官造反。嘿嘿!剛才我就殺了兩個官府的走狗哪!”說著伸足在馮輝的屍體上踢了一腳。


    文泰來道:“小侄的事說來話長,過後隻要小侄留得一口氣在,再詳詳細細的稟告老前輩。這次乾隆老兒派了八名大內侍衛來兜捕我們夫妻。酒泉一戰,小侄身負重傷,虧得你侄女兩把飛刀多廢了兩個鷹爪,好容易才逃到這裏,那知禦林軍的張召重又跟著來啦。小侄終是一死,但乾隆老兒那見不得人的事,總要給他抖了出來,才死得甘心。”


    陸菲青琢磨這番說話,似乎他獲知了皇帝的重大陰私,是以乾隆接二連三派出高手要殺他滅口。他雖在大難之中,卻不願去連累別人,正是一人做事一人當的英雄本色,心想如不激上一激,他一定不肯投鐵膽莊去,便道:“文老弟,你不願連累別人,那原是光明磊落的好漢子行徑,隻不過我想想有點可惜。”


    文泰來忙問:“可惜什麽?”陸菲青道:“你不願去,我們三人能不能離開你?你身上有傷,動不得手,待會鷹爪子再來,我不是長他人誌氣,滅自己威風,隻要有我師弟在內,咱們有誰是他敵手?這裏一位是你夫人,一個是你兄弟,老朽雖然不才,也知道朋友義氣比自己性命要緊。咱們一落敗,誰能棄你而逃?老朽活了六十歲,這條命算是撿來的,陪你老弟跟他們拚了,沒什麽大不了,可惜的是我這個師侄方當有為,你這位夫人青春年少,隻因你要逞英雄好漢,唉,累得全都喪命於此。”


    文泰來聽到這裏,不由得滿頭大汗,陸菲青的話雖然有點偏激,可全入情入理。駱冰叫了一聲“大哥”,拿出手帕把他額上汗珠拭去,握住他那隻沒受傷的手。文泰來號稱“奔雷手”,十五歲起浪蕩江湖,手掌下不知擊斃過多少神奸巨憝、凶徒惡霸,但這雙殺人無算的巨掌被駱冰又溫又軟的手輕輕一握,正所謂英雄氣短,兒女情長,再也不能堅執己見了,向陸菲青道:“前輩教訓的是,剛才小侄是想岔了,前輩指點,唯命是從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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