陸菲青將寫給周仲英的信抽了出來。文泰來見信上先是幾句仰慕之言,再說有幾位紅花會的朋友遇到危難,請他照拂,信上沒寫文餘等人的姓名。文泰來看後,歎了一口氣道:“我們這一到鐵膽莊,紅花會又多了一位恩人了。”


    紅花會自來有恩必酬,有仇必報。任何人對他們有恩,總要千方百計答謝才罷,若是結下了怨仇,也必大仇大報,小仇小報,決不放過。鎮遠鏢局的人聽到紅花會的名頭心存畏懼,就因知道他們人多勢眾,恩怨分明,實是得罪不得。


    陸菲青再問餘魚同,該到何處去報信求援,紅花會後援何時可到。餘魚同道:“紅花會十二位香主,除了這裏的文四當家和駱十一當家,都已會集安西。大夥請少舵主總領會務,少舵主卻一定不肯,說他年輕識淺,資望能力差得太遠,非要二當家無塵道長當總舵主不可。無塵道長又那裏肯?現下僵在那裏,隻等四當家與十一當家一到,就開香堂推舉總舵主。誰知他們兩位竟在這裏被困。大家眼巴巴的正在等他們呢。”


    陸菲青喜道:“安西離此不遠,貴會好手大集。張召重再強,又怕他何來?”餘魚同向文泰來道:“少舵主派我去洛陽見韓家的掌門人,分說一件誤會,那也不是十萬火急之事。小弟先趕回安西報信,四哥你瞧怎麽樣?”他在會中位分遠比文泰來為低,遇到疑難時按規矩要聽上頭的人吩咐。文泰來沉吟未答。陸菲青道:“我瞧這樣,你們三人馬上動身去鐵膽莊,安頓好後,餘賢侄就逕赴洛陽。到安西報信的事就交給我去辦。”


    文泰來不再多說,彼此是成名英雄,這樣的事不必言謝,也非一聲道謝所能報答,從懷中拿出一朵大紅絨花,交給陸菲青道:“前輩到了安西,請把這朵花插在衣襟上,敝會自有人來接引。”駱冰扶起文泰來下地。餘魚同把地下兩具屍體提到炕上,用棉被蒙住。陸菲青打開房門,大模大樣的踱出來,上馬向西疾馳而去。


    過了片刻,餘魚同手執金笛開路,駱冰一手撐了一根門閂,一手扶著文泰來走出房來。掌櫃的和店夥連日見他們惡戰殺人,膽都寒了,站得遠遠的那敢走近。餘魚同將三錢銀子拋在櫃上,說道:“這是房飯錢!我們房裏有兩件貴重物事存著,誰敢進房去,少了東西回來跟你算帳。”掌櫃的連聲答應,大氣也不敢出。店夥把三人的馬牽來,雙手不住發抖。文泰來兩足不能踏鐙,左手在馬鞍上一按,一借力,輕輕飛身上馬。餘魚同讚道:“四哥好俊功夫!”駱冰嫣然一笑,上馬提韁,三騎連轡往東。


    餘魚同在鎮頭問明了去鐵膽莊的途徑,三人放馬向東南方奔去,一口氣走出十五六裏地,一問行人,知道過去不遠就到。駱冰暗暗欣慰,心知隻要一到鐵膽莊,丈夫就是救下來了。鐵膽莊周仲英威名遠震,在西北黑白兩道無人不敬,天大的事也擔當得起,隻消緩得一口氣,紅花會大援便到,鷹爪子便來千軍萬馬,也總有法子對付。


    一路上亂石長草,頗為荒涼。忽聽馬蹄聲急,迎麵奔來三乘馬。馬上兩個是精壯漢子,另一人身材甚是魁偉,白須如銀,臉色紅潤,左手嗆啷啷的弄著兩個大鐵膽。交錯而過之時,三人向文泰來等看了一眼,臉現詫異之色,六騎馬奔馳均疾,霎時之間已相離十餘丈。餘魚同道:“四哥四嫂,那位恐怕就是鐵膽周仲英。”駱冰道:“我也正想說。似他這等神情,決非尋常人物,手裏又拿著兩個鐵膽。”文泰來道:“多半是他。但他走得這麽快,怕有急事,半路上攔住了問名問姓,總是不妥。到鐵膽莊再說吧。”


    又行數裏,來到鐵膽莊前,其時天色向晚,風勁雲低,夕照昏黃,一眼望去,平野莽莽,無邊無際的衰草黃沙之間,唯有一座孤零零的莊子。三人日暮投莊,求庇於人,心情鬱鬱,俱有淒愴之意。緩緩縱馬而前,見莊外小河環繞,河岸遍植楊柳,柳樹上卻光禿禿地一張葉子也無,疾風下柳枝都向東飄舞。莊外設有碉堡,還有望樓吊橋,氣派甚大。


    莊丁請三人進莊,在大廳坐下獻茶。一位管家模樣的中年漢子出來接待,自稱姓宋,名叫善朋,隨即請教文泰來等三人姓名。三人據實說了。


    宋善朋聽得是紅花會中人物,心頭一驚,忙道:“久仰久仰,聽說貴會在江南開山立櫃,一向很少到塞外來呀。不知三位找我們老莊主有何見教?真是失敬得很,我們老莊主剛出了門。”一麵細細打量來人,紅花會威震天下,自是素所尊崇,但知紅花會與老莊主從無交往,這次突然過訪,來意善惡,無從捉摸,言辭之間,不免顯得有些遲疑冷淡。


    文泰來聽得周仲英果不在家,陸菲青那封信也就不拿出來了,見宋善朋雖然禮貌恭謹,但畏畏縮縮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神情,心下有氣,便道:“既然周老英雄不在家,就此告退。我們前來拜莊,也沒什麽要緊事,隻是久慕周老英雄威名,順道瞻仰。這可來得不巧了。”說著扶了椅子站起。宋善朋道:“不忙不忙,請用了飯再走吧。”轉頭向一名莊丁輕輕說了幾句話,那莊丁點頭而去。文泰來堅說要走。宋善朋道:“那麽請稍待片刻,否則老莊主回來,可要怪小人怠慢貴客。”說話之間,一名莊丁捧出一隻盤子,盤裏放著兩隻元寶,三十兩一隻,共是六十兩銀子。宋善朋接過盤子,對文泰來道:“文爺,這點不成敬意。三位遠道來到敝莊,我們沒好好招待,這點點盤費請賞臉收下。”


    文泰來聽了,勃然大怒,心想我危急來投,你把我當成江湖上打抽豐的來啦。他一身傲骨,這次來鐵膽莊本已萬分委屈,豈知竟受辱於傖徒。駱冰見丈夫臉上變色,輕輕在他手上一捏,要他別發脾氣。文泰來按捺怒氣,左手拿起元寶,說道:“我們來到寶莊,可不是為打抽豐,宋朋友把人看小啦。”宋善朋連說“不敢”,心裏卻說:“你不是打抽豐,怎麽銀子又要拿?”他知道紅花會聲名大,是以送的程儀特別從豐。


    文泰來“嘿嘿”一聲冷笑,把銀子放回盤中,說道:“告辭了。”宋善朋一看之下,大吃一驚。兩隻好端端的元寶,已被他單手潛運掌力,捏成一個扁扁的銀餅,他又是羞慚,又是著急,心想:“這人本領不小,怕是來尋仇找晦氣的。”忙向莊丁輕聲囑咐了幾句,叫他快到後堂報知大奶奶,自己直送出莊,連聲道歉。文泰來不再理他。三名莊丁把客人的馬匹牽來,文泰來與餘魚同向宋善朋一抱拳,說聲“叨擾”,隨即上馬。


    駱冰從懷裏摸出一錠金子,重約十兩,遞給牽著她坐騎的莊丁,說道:“辛苦你啦,一點點小意思,三位喝杯酒吧。”說著向另外兩名莊丁一擺手。這十兩黃金所值,遠遠超過宋善朋所送的兩隻銀元寶,那莊丁一世辛苦也未必積得起,手中幾時拿到過這般沉甸甸的一塊黃金,一時還不敢信是真事,歡喜得連“謝”字也忘了說。駱冰一笑上馬。


    原來駱冰出生不久,母親即行謝世。神刀駱元通是獨行大盜,一人一騎,專劫豪門巨室,曾在一夜之間,連盜金陵八家富戶,長刀短刀飛刀,將八家守宅護院的武師打得人人落荒而逃,端的名震江湖。他行劫之前,必先打聽事主確是聲名狼藉,多行不義,這才下手,是以每次出手,越是席卷滿載,越是人心大快。駱元通對這獨生掌珠千依百順,但他生性粗豪,女孩兒家的事一竅不通,要他以嚴父兼為慈母,也真難為他熬了下來。他錢財得來容易,花用完了,就伸手到別人家裏去取,天下為富不仁之家,盡是他寄存金銀之庫,隻消愛女開口伸手,銀子要一百有一百,要一千說不定就給兩千,因此把女兒從小養成了一副出手豪爽無比的脾氣,說到花費銀子,皇親國戚的千金小姐也遠比不上這個大盜之女的闊氣。


    駱冰從小愛笑,一點小事就招得她咭咭咯咯的笑上半天,任誰見了這個笑靨迎人的小姑娘沒有不喜歡的,嫁了文泰來之後,這脾氣仍是不改。文泰來比她大上十多歲,除了紅花會的老舵主於萬亭和幾位義兄之外,生平就隻服這位嬌妻。


    文泰來等正要縱馬離去,隻聽得一陣鸞鈴響,一騎飛奔而來,馳到跟前,乘者翻身下馬,向文泰來等拱手說道:“三位果然是到敝莊來的,請進莊內奉茶。”文泰來道:“已打擾過了,改日再來拜訪。”那人道:“適才途中遇見三位,老莊主猜想是到我們莊上來的,本來當時就要折回,隻因實有要事,因此命小弟趕回來迎接貴賓。老莊主最愛交接朋友,他一見三位,知道是英雄豪傑,十分歡喜,他說今晚無論如何一定趕回莊來,務請三位留步,在敝莊駐馬下榻。不恭之處,老莊主回來親自道歉。”文泰來見那人中等身材,細腰寬膀,正是剛才途中所遇,聽他說話誠懇,氣就消了大半。


    那人自稱姓孟,名健雄,是鐵膽周仲英的大弟子,當下把文泰來三人又迎進莊去,言語十分恭敬殷勤。宋善朋在旁透著很不得勁兒。賓主坐下,重新獻茶,一名莊丁出來在孟健雄耳邊說了幾句話。孟健雄站起身來,道:“我家師娘請這位女英雄到內堂休息。”


    駱冰跟著莊丁入內,走到穿堂,另有一名婢女引著進去。老遠就聽得一個女人大聲大氣的道:“啊喲,貴客降臨,真是失迎!”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大踏步出來,拉著駱冰的手,很顯得親熱,道:“剛才他們來說,有紅花會的英雄來串門子,說隻坐了一會兒就走了。我正懊惱,幸好現下又賞臉回來,我們老爺子這場歡喜可就大啦!快別走,在我們這小地方多住幾天。你們瞧,”回頭對幾個婢女說:“這位奶奶長得多俊。把我們小姐都比下去啦!”駱冰心想這位太太真是口沒遮攔,說道:“這位不知是怎麽稱呼?小妹當家的姓文。”那女人道:“你瞧我多糊塗,見了這樣標致的一位妹妹,可就樂瘋啦!”她還是沒說自己是誰。一個婢女道:“這是我們大奶奶。”


    這女人是周仲英的續弦。周仲英前妻生的兩個兒子,都因在江湖上與人爭鬥,先後喪命。這位繼室夫人生了一個女兒周綺,今年十八歲,生性魯莽,常在外麵鬧事。周仲英剛才匆匆忙忙的出去,就為了這位大小姐又打傷了人,趕著去給人家賠不是。這奶奶生了女兒後就一直沒再有喜,周仲英心想自己年紀這麽一大把,看來是命中注定無子的了,那知在五十四歲這年上居然又生了個兒子。老夫婦晚年得子,自是喜心翻倒。親友們都恭維他是積善之報。


    坐定後,周大奶奶道:“快叫少爺來,給文奶奶見見。”一個孩子從內房出來,長得眉清目秀,手腳靈便。駱冰料想他已學過幾年武藝。這孩子向駱冰磕頭,叫聲“嬸嬸”。駱冰握住他的手,問幾歲了,叫什麽名字。那孩子道:“今年十歲了,叫周英傑。”駱冰把左腕上一串珠子褪下,交給他道:“遠道來沒什麽好東西,幾顆珠子給你鑲帽兒戴。”周大奶奶見這串珠子顆顆又大又圓,極是貴重,心想初次相見,怎可受人家如此厚禮,又是叫嚷,又是歎氣,推辭了半天無效,隻得叫兒子磕頭道謝。


    正說話間,一個婢女慌慌張張的進來道:“文奶奶,文爺暈過去啦。”周大奶奶忙叫人請大夫。駱冰快步出廳,去看丈夫。原來文泰來受傷甚重,剛才一生氣,手捏銀餅又使了力,一股勁支持著倒沒什麽,一鬆下來可撐不住了。駱冰見丈夫臉上毫無血色,神智昏迷,心中又疼又急,連叫“大哥”,過了半晌,文泰來方悠悠醒來。


    孟健雄急遣莊丁趕騎快馬到鎮上請醫,順便報知老莊主,客人已經留下來了。他一路囑咐,跟著莊丁直說到莊子門口,眼看著莊丁上馬,順著大路奔向趙家堡,正要轉身入內,忽見莊外一株柳樹後一個人影一閃,似是見到他而躲了起來。


    他不動聲色,慢步進莊,進門後飛奔跑上望樓,從牆孔中向外張望。隻見柳樹之後一個腦袋探將出來,東西張望,迅速縮回,過了片刻,一條矮漢輕輕溜了出來,在莊前繞來繞去,走得幾步,又躲到一株柳樹之後。孟健雄見那人鬼鬼祟祟,顯非善類,眉頭一皺,走下望樓,把周英傑叫來,囑咐了幾句。周英傑大喜,連說有趣。


    孟健雄跑出莊門,大笑大嚷:“好兄弟,我怕了你,成不成?”向前飛跑。周英傑在後緊追,大叫:“看你逃到那裏去?輸了想賴,快給我磕頭。”孟健雄向他打躬作揖,笑著討饒。周英傑不依,伸出兩隻小手要抓。孟健雄直向那矮漢所躲的柳樹後奔去,那漢子出其不意,嚇了一跳,站起身來,假裝走失了道:“喂,借光,上三道溝走那條路呀?”孟健雄隻作不見,嘻嘻哈哈的笑著,直向他衝去,當胸一撞,那人仰天一交摔出。


    這矮漢子正是鎮遠鏢局的童兆和。他記掛著駱冰笑靨如花的模樣,雖然吃過文泰來的苦頭,但想:“老子隻要不過來,這麽遠遠的瞧上幾眼,你總不能把老子宰了。”是以過不多時,便向駱冰的房門瞟上幾眼。待見她和文泰來、餘魚同出店,知道要逃,忙騎了馬偷偷跟隨。他不敢緊跟,老遠的盯著,眼見他們進了鐵膽莊,過了一會,遠遠望見三人出得莊來,不知怎麽又進去了,這次可老不出來。他想探個著實,回去報信,倒也是功勞一件,別讓人說淨會吃飯耍貧嘴,不會辦事。正在那裏探頭探腦,不想孟健雄猛衝過來。他旁的本事沒什麽,為人卻十分機警,知道行藏已給人看破,這一撞是試功夫來啦,當下全身放鬆,裝作絲毫不會武功模樣,摔了一交,邊罵邊哼,爬不起來,好在他武功本就稀鬆,要裝作全然不會,相差無幾,倒也算不上是什麽天大難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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