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到得廂房,將瑞大林、言伯幹、成璜,以及新從京裏來的六名禦前侍衛朱祖蔭等人請來,密密商議了一番,各人回房安息養神。晚飯過後,又將文泰來由獄中提出,在廂廳中假裝審問。張召重昨天是真審,不意被餘魚同闖進來大鬧一場,這晚他四周布下伏兵,安排強弓硬弩,隻待捉拿紅花會救兵,那知空等了一夜,連耗子也沒見到一隻。


    第二天一早,報道河水猛漲,黃河渡口水勢洶湧。張召重下令即刻動身,辭別涼州知府及首縣,將文泰來和餘魚同放入兩輛大車,正要出門,忽然胡國棟、錢正倫、韓文衝等一幹人奔進衙門。張召重見他們狼狽異常,忙問原由。胡國棟氣憤憤的將經過情形說了。張召重道:“閻六爺武功很硬啊,怎麽會死在一個大姑娘手裏,真是奇聞了。”一舉手,說道:“咱們京裏見。”胡國棟敢怒而不敢言,強自把一口氣咽了下去。


    張召重聽胡國棟說起紅花會群雄武功精強,又有大隊回人相助,自己雖然藝高人膽大,畢竟好漢敵不過人多,於是去和駐守涼州的總兵商量,要他調派四百名精兵,幫同押解欽犯。總兵聽得事關重大,那敢推托,立即調齊兵馬,派副將曹能、參將平旺先兩人領兵押送,到了皋蘭省城,再由省方另派人馬接替。一行人浩浩蕩蕩向東而行,一路上偷雞摸狗,順手牽羊,眾百姓叫苦連天,不必細表。


    走了兩日,在雙井子打了尖,行了二三十裏,隻見大路邊兩個漢子袒胸坐在樹下,樹上係著兩匹駿馬。兩名清兵互相使個眼色,走上前去,喝道:“喂,這兩匹馬好像是官馬,那裏偷來的?”那麵目英秀的漢子笑道:“我們是安份良民,怎敢偷馬?”一名清兵道:“老爺走得累了,借我們騎騎。”另一名清兵笑道:“又騎不壞的,怕什麽?”那漢子道:“行,總爺賞臉要騎,小的今日出門遇貴人。”那清兵笑道:“嘿,瞧你不出,倒懂得好歹。”兩名漢子站起身來,走到馬旁,解下韁繩,說道:“總爺小心,別摔著了。”清兵笑道:“他媽的胡扯,老爺騎馬會摔交,還成什麽話?”大模大樣的走近,正要去接韁繩,忽然一個屁股上吃了一腳,另一個被人一記耳光,拉起來直拋出去,摔在大路之上。大隊中兵卒登時鼓噪起來。


    兩名漢子翻身上馬,衝到車旁。那臉上全是傷疤的漢子左手撩起車帳,右手單刀揮下,嘩的一聲,割下車帳,叫道:“四哥在裏麵麽?”車裏文泰來道:“十二郎!”那漢子道:“四哥,我們去了,你放心,大夥兒跟著就來。”守車的成璜和曹能雙雙來攻,那麵目白淨的漢子揮雙鉤攔住,清兵紛紛擁來。兩人呼哨一聲,縱馬落荒而走。幾名侍衛追了一陣,見二人遠去,便不再追。


    當晚宿在清水鋪,次日清晨,忽聽得兵卒驚叫,亂成一片。曹能與平旺先出去查看,見十多名清兵胸口都為兵刃所傷,死在炕上,也不知是怎麽死的。眾兵丁交頭接耳,疑神疑鬼。次日宿在橫石。這是個大鎮,大隊將三家客店都住滿了,還占了許多民房。黑夜中忽然客店起火,四下喊聲大作。張召重命各侍衛隻管守住文泰來,閑事一概不理,以防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。火頭越燒越大,曹能奔進來報道:“有悍匪!已和弟兄們動上了手。”張召重道:“請曹將軍指揮督戰,兄弟這裏不能離開。”曹能應聲出去。


    店外慘叫聲、奔馳聲、火燒聲、屋瓦墜地聲亂了半日。張召重命瑞大林與朱祖蔭在屋頂上守望,隻要敵人不攻進店房,不必出手。那火並沒燒大,不久便熄了,又騷擾喧嘩了好一會,人聲才漸漸靜下來,隻聽得蹄聲雜遝,一群人騎馬向東奔去。


    曹能滿臉煤油血跡,奔進報告:“悍匪已殺退了。”張召重問:“傷亡了多少弟兄?”曹能道:“還不知道,總有幾十名吧。”張召重道:“土匪逮到幾名?殺傷多少?”曹能張口結舌,說不出話來,隔了半晌,說道:“沒有。”張召重哼了一聲,並不言語。


    曹能道:“這批悍匪臉上都蒙了布,個個武功厲害,可也真奇怪,他們並不搶劫財物,隻是朝咱們弟兄砍殺。臨走時丟了二百兩銀子給客店老板,說燒了他房子,賠他的。”張召重道:“你道他們是土匪嗎?曹將軍,你吩咐大家休息,明天一早上路。”


    曹能退了出來,忙去找客店老板,說他勾結土匪,殺害官兵,隻嚇得客店老板不住磕頭求饒,終於把那二百兩銀子雙手獻上,還答應負責安葬死者,救治傷兵,曹能這才作罷。


    次日忙亂到午牌時分,方才動身,一路山青水綠,草樹茂密,行了兩個時辰,道路漸陡,兩旁盡是高山。


    走不多時,迎麵一騎馬從山上衝將下來,離大隊十多步外勒定。騎者高聲叫道:“喂,大家聽著,你們衝撞了惡鬼,趕快回頭,還有生路,再向東走,一個個龜兒死於非命。”眾官兵瞧那人時,隻見他一身粗麻布衣衫,腰中縛根草繩,臉色焦黃,雙眉倒豎,宛然是廟中所塑的追命無常鬼模樣,都不由得打個寒噤。那人說罷,縱馬下山,從大隊人馬旁邊擦過,奔馳而去。殿後一名清兵忽然大叫一聲,倒在地下,登時死去。眾人大駭,圍攏來看,見他身上並無傷痕,盡皆驚懼,紛紛議論。


    曹能派兩名清兵留下掩埋死者,大隊繼續上山,走不多時,迎麵又是一乘馬過來,馬上便是剛才那人,隻聽他高聲叫道:“喂,大家聽著,你們衝撞了惡鬼,趕快回頭,還有生路,再向東走,一個個龜兒死於非命。”眾人都嚇了一跳,怎麽這人又回到前麵了?明明見他下山,此間一眼望去,並無捷徑可以繞道上山,就算回身趕到前麵,也決沒這樣快,難道是空中飛過、地下鑽過不成?那人說完,縱馬下山。眾兵丁真如見到惡鬼一般,遠遠避開。


    朱祖蔭待他走到身旁,伸出單刀一攔,說道:“朋友,慢來!”那人猶如不聞不見,右掌在他肩頭一按,朱祖蔭手中單刀當啷啷跌落在地。那人竟不回頭,馬蹄翻飛,下山而去,剛走過大隊,末後一名清兵又是慘叫一聲,倒地身亡,眾兵丁都嚇得呆了。


    張召重命侍衛們守住大車,親往後隊察看。朱祖蔭道:“張大人,這家夥究竟是人是鬼?”一麵按住受傷的右肩,臉色泛白。張召重叫他解開衣服,見他右肩一大塊烏青高高腫起,張召重眉頭一皺,從懷裏掏出一包藥來,叫他立刻吞服護傷,又命兵丁將死去的清兵脫光衣服驗傷,見他和先前所死清兵傷勢相同,後背也是一大塊烏青,五指掌形,隱約可見。眾兵丁喧嘩起來,叫道:“鬼摸,鬼摸!”張召重吩咐留下兩名兵丁埋葬死者。平旺先派了人,兩名兵丁死也不肯奉命,張召重無奈,隻得下令大隊停下相候,埋葬死者後一齊再走。


    瑞大林道:“張大人,這家夥實在古怪,他怎麽能過去了又回到前麵?”張召重也是疑惑不解,沉吟半晌,說道:“朱兄弟和這兩名士兵,明明是為黑沙掌所傷,江湖上黑沙掌的好手寥寥可數,怎麽會認不出來?”瑞大林道:“說到黑沙掌,當然是四川青城派的慧侶道人海內獨步,不過慧侶已死去多年,難道是他鬼魂出現不成?”


    張召重一拍大腿,叫道:“是了,是了,這是慧侶道人的徒弟,人稱黑無常、白無常的常氏兄弟。我總往一個人身上想,這才想不起,原來這對雙生兄弟扮鬼唬人。好啊,這對鬼兄弟也跟咱們幹上了。”他可不知常氏兄弟是紅花會中人物。瑞大林、成璜等人久聞西川雙俠的大名,此刻忽在西北道上遇到,不知如何得罪了他們,竟然一上來便下殺手,心下都是暗暗驚疑,大家不甘示弱,均隻默不作聲。


    這晚住在黑鬆堡,曹能命兵丁在鎮外四周放哨,嚴密守望。次日清晨,放哨的兵士一個都不見回報,派人查察,所有哨兵全都死在當地,頸裏都掛了一串紙錢。眾兵丁害怕異常,當下便有十多人偷偷溜走了。


    這天要過烏鞘嶺,那是甘涼道上有名的險峻所在,曹能命兵士飽餐了,鼓起精神上嶺。走了半日,越來越冷,道路也越來越險,時方初秋,竟自飄下雪花來。走到一處,一邊高山,一邊盡是峭壁,山穀深不見底,眾兵士手拉手的走,惟恐雪滑,一個失足跌入山穀,那就屍骨無存。幾名侍衛下馬,扶著文泰來的大車。


    眾人正自小心翼翼、全神貫注的攀山越嶺,忽聽得前麵山後發出一陣啾啾唧唧之聲,過了一會,變成高聲鬼嘯,聲音慘厲,山穀回聲,令人毛發直豎,眾兵丁都停住了腳步。


    隻聽前麵喊道:“過來的見閻王——回去的有活路——過來的見閻王——回去的有活路。”眾兵丁那裏還敢向前?


    平旺先帶了十多名士兵,下馬衝上,剛轉過山坳,對麵急箭射來,一名士兵當胸中箭,大叫聲中,跌下山穀。平旺先身先士卒,向前衝去,對方箭無虛發,又有三名兵士中箭。


    眾清兵伏身避箭,隻見山腰裏轉出一人,陰森森的喊道:“過來的見閻王——回去的有活路。”眾兵丁眼見便是昨天那個神出鬼沒、舉手殺人的無常鬼,膽小的大呼小叫,轉身便逃,曹能大聲喝止,卻那裏約束得住?平旺先舉刀砍死一名兵士,餘兵才不敢奔逃。當先奔跑的六七十名兵卒卻已逃得無影無蹤了。


    張召重對瑞大林道:“你們守住大車,我去會會常家兄弟。”說罷越眾上前,朗聲說道:“前麵可是常氏雙俠?在下張召重有禮,你我素不相識,無怨無仇,何故一再相戲?”


    那人冷冷一笑,說道:“哈,今日是雙鬼會判官。”大踏步走近,呼的一聲,右掌當麵劈到。


    當地地勢狹隘異常,張召重無法左右閃避,左手運內力接了他這一掌,右掌按出。那人左掌又是呼的一聲架開,雙掌相遇,兩人較量了一下內力,均覺不相上下。張召重左腿“橫雲斷峰”,掠地掃去。那人躲避不及,雙掌合抱,猛向他左右太陽穴擊來。張召重一側身,左腿倏地收住,向前跨出兩步,那人也是側身向前。雙方在峭壁旁交錯而過,各揮雙掌猛擊,四隻手掌在空中一碰,兩人都退出數尺。這時位置互移,張召重在東,那人已在西端。


    兩人一凝神,發掌又鬥。平旺先彎弓搭箭,颼的一箭向那人射去。那人左掌架開張召重一掌,右手攬住箭尾,百忙中轉身向平旺先甩來。平旺先低頭躲過,一名清兵“啊唷”一聲,那箭射中了他肩頭。張召重讚了一聲:“常氏雙俠,名不虛傳!”手下拳勢絲毫不緩,忽然背後呼的一聲,一掌劈到。


    張召重閃身讓開,見又是個黃臉瘦子,麵貌與前人一模一樣,雙掌如風,招招迅捷的攻來,將他夾在當中。


    成璜、朱祖蔭等人搶了上來,見三人擠在寬僅數尺的山道之中惡鬥,旁臨深穀,貼身而搏,直無回旋餘地。成璜等空有二百餘人,卻無法上前相助一拳一腳,隻得呐喊叫囂。


    三人愈打愈緊,張召重見敵人四隻手掌使開來呼呼風響,聲威驚人,當下凝神持重,見招拆招,酣鬥聲中敵方一人左掌打空,擊中山石,石壁上泥沙撲撲亂落,一塊岩石掉下深穀,過了良久,著地之聲才隱隱傳上。


    惡戰良久,敵方一人忽然斜肩向他撞來,張召重側身閃開,另一人搶得空檔,背靠石壁,大喝一聲,右掌反揮。同時左麵那人左腳飛出。兩人拳腳並施,硬要把他擠入深穀。


    張召重見敵人飛足踢到,退了半步,半隻腳踏在崖邊,半隻腳已然懸空。眾官兵都驚叫起來。那時另一人的掌風已撲麵而至,張召重既不能退,也不能接,心知雙方掌力均強,一抵而退,對方隻不過在石壁上一撞,自己可勢必墮入深穀,人急智生,施展擒拿手法,左手疾勾,已挽住對方手腕,喝一聲“起”,將他提了起來。那人手掌翻過,也拿住了張召重手腕,隻是雙足離地,力氣施展不出,被張召重奮起勁力,一下擲入山穀,那人正是常氏雙俠中的常赫誌。眾官兵又是齊聲驚叫。


    常赫誌身子臨空,心神不亂,在空中雙腳急縮,打了個筋鬥,使下跌之勢稍緩,這筋鬥翻得半個圈子,已在腰間取出飛抓,一揚手,飛抓筆直竄將上來,這時常伯誌飛抓也已出手,兩人飛抓對飛抓緊緊握住,猶似握手。常伯誌不等兄長下跌之勢墮足,雙手外揮,將他身子揮了起來,落在十餘丈外的山路上。這是他兄弟倆自幼兒便練熟的巧招。常伯誌回身一拱手,說道:“火手判官武藝高強,佩服佩服。”也不見他彎腰使勁,忽然平空拔起,倒退著竄出數丈,挽了常赫誌的手,兄弟倆雙雙走了。常氏雙俠此後緊隨張召重,到處留下符號,將文泰來的行蹤告知會中兄弟。


    眾官兵紛紛圍攏,有的大讚張召重武功了得,有的惋惜沒把常赫誌摔死。張召重一語不發,扶著石壁慢慢坐下。瑞大林過來道:“張大人好武功。”低聲問道:“沒受傷麽?”張召重不答,調勻呼吸,過了半晌,才道:“沒事。”看自己手腕時,五個烏青的手指印嵌在肉裏,有如繩紮火烙一般,心下也自駭然。


    大隊過得烏鞘嶺,當晚又逃走了三四十名兵丁。張召重和瑞大林等商議:“大路是奔蘭州省城,但點子定不甘心,前麵麻煩正多,咱們不如繞小路到紅城,從赤套渡過河,讓點子撲個空。”曹能本來預計到省城後就可交卸擔子,聽了張召重的話老大不願意,可也不敢駁回。張召重道:“路上失散了這許多兵卒,曹大人回去都可報剿匪陣亡,忠勇殉職,兄弟隨同寫一個摺子便是。”曹能一聽,又高興起來。按兵部則例,官兵陣亡,可領撫恤,這筆銀子自然落入了統兵官的腰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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