趙半山坐船劃到,看了心硯傷口,眉頭深皺,將他肩上的毒蒺藜輕輕起出,從囊中取出一顆藥丸,塞在他口裏,轉身對徐天宏淒然道:“七弟,沒救了。”徐天宏大驚,忙問:“怎麽?”趙半山低聲道:“暗器上毒藥厲害非常,除了暗器主兒,旁人無法解救。”徐天宏道:“他能支持多少時候?”趙半山道:“最多三個時辰。”徐天宏道:“三哥,咱們去把那家夥拿來,逼他解救。”一言把趙半山提醒,他從囊中取出一隻鹿皮手套,戴在手上,縱身躍起,三個起伏,在三艘小船舷上一點,已縱到陳家洛和乾隆眼前,叫道:“陸公子,我想請教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見龍駿打傷心硯,極是惱怒,見趙半山過來出頭,正合心意,對乾隆道:“我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領也還過得去,他們兩位比試,一定精采熱鬧,好看非凡。”皇帝聽說有好戲可看,當然讚成,越是比得凶險,越是高興,轉頭對龍駿道:“去吧,可別丟人。”


    龍駿應了。白振低聲道:“那是千臂如來,龍賢弟小心了。”龍駿也久聞千臂如來的名頭,心中一驚,自忖暗器從未遇過敵手,今日再將名震江湖的千臂如來打敗,那更是大大的露臉了,越眾而前,抱拳說道:“在下龍駿,向千臂如來趙前輩討教幾手。”趙半山哼了一聲道:“果然是你,我本想旁人也不會使這等卑鄙手段,用這般陰損暗器。”


    龍駿冷笑一聲,道:“我隻有兩條臂膀,請千臂如來賜招。”他意含譏誚,說瞧你千條臂膀,又怎樣奈何我這兩條臂膀。趙半山反身竄出,低聲喝道:“來吧!”龍駿道:“我比暗器可隻和你一人比。”趙半山怒道:“難道我們兄弟還會暗算你不成?”龍駿道:“好,就是要你這句話。”身形一晃,竄上一艘小船的船頭。他知道船上全是紅花會的紮手人物,雖然趙半山應允無人暗算,但自己以卑鄙手段傷了對方一個少年,究怕人家也下毒手報複,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處落腳。


    趙半山等他踏上船頭,左手一揚,右手一揮,打出三隻金錢鏢、三枝袖箭,頭一低,背後又射出一枝背弩。龍駿萬料不到他一刹那間竟會同時打出七件暗器,嚇得心膽俱寒,當下無法躲避,已顧不得體麵,縮身在船底一伏,隻聽得啪、啪、啪一陣響,七件暗器全打在船板之上。船梢上那人罵道:“龜兒子,你先人板板,這般現世,鬥什麽暗器?”


    龍駿躍起身來,月光下趙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,發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。趙半山聽了破空之聲,知道不是毒蒺藜,側身讓開,身子剛讓到右邊,三枚毒蒺藜已迎麵打到。


    趙半山迎麵一個“鐵板橋”,三枚毒蒺藜剛從鼻尖上擦過,叫了一聲“好!”剛要站起,又是三枚毒蒺藜向下盤打來。龍駿轉眼之間,也發出七件暗器,稱做“連環三擊”。趙半山人未仰起,左手一粒飛蝗石,右手一枚鐵蓮子,將兩枚毒蒺藜打在水中,待中間一枚飛到,伸手接住,放在懷裏,眼見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,暗忖此人陰險毒辣,定有詭計,可別上了他當,手一揚,三枚金錢鏢分打他上盤“神庭穴”、乳下“天池穴”、下盤“血海穴”。龍駿見他手動,已拔起身子,竄向另一條小船。


    趙半山看準他落腳之處,一枝甩手箭甩出,龍駿舉手想接,忽然一樣奇形兵刃彎彎曲曲的旋飛而至,急忙低頭相避,說也奇怪,那兵刃竟又飛回趙半山手中。他伸手一抄,又擲了過來。龍駿從未接過他這獨門暗器“回龍璧”,驚嚇之下,心神已亂,不提防迎麵又是兩粒菩提子飛來,左眉尖“陽白穴”、左肩“缺盆穴”同時打中,身子一軟,癱跪船頭。


    眾侍衛見他跌倒,無不大驚。與龍駿齊名大內的“一葦渡江”褚圓仗劍來救,劍護麵門,縱身向龍駿躍去,人在半空,見對麵也有一人挺劍跳來。


    褚圓躍起在先,早一步落在船頭,左手捏個劍訣,右手劍挽個順勢大平花,橫斬迎麵縱來那人項頸,想將他逼下水去。不料那人身在半空,劍鋒直刺褚圓右腕,正所謂“善攻者攻敵之必守”,雖在黑夜,這一劍又準又快,霎時間攻守易勢。褚圓急忙縮手,劍鋒掠下挽個逆花,直刺敵足,這一招是達摩劍術中的“虛式分金”。那人左足虛晃一腳,右足直踢褚圓右腕。褚圓提手急避,未及變招,那人已站在船頭。月光下隻見他身穿道裝,左手袖子束在腰帶之中。


    褚圓原是和尚,法名智圓,後來犯了清規,被追繳度牒,逐出廟門,他索性還了俗,改名褚圓,仗著一手達摩劍精妙陰狠,竟做到皇帝的貼身侍衛。他原在空門,還俗後又長在禁城,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,但見來敵劍法迅捷,生平未見,卻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奪命劍獨步天下的無塵道人,當即喝問:“來者是誰?”無塵笑道:“虧你也學劍,不知道我麽?”褚圓一招“金剛伏虎”接著一招“九品蓮台”,一劍下斬,一劍上挑。無塵笑道:“劍法倒也不錯,再來一記‘金針度劫’!”話剛出口,褚圓果然搶向外門,使了一招“金針度劫”。他劍招使出,心中一怔:“怎麽他知道?”


    無塵微微一笑,劍鋒分刺左右,喝道:“你使‘浮丘挹袖’,再使‘洪崖拍肩’!”話剛說完,褚圓果然依言使了這兩招。這那裏是性命相撲,就像是師父在指點徒弟。褚圓素來自負,兩招使後,退後兩步,凝視對方,又羞又怒,又是驚恐。其實無塵深知達摩劍法的精微,眼見褚圓造詣不凡,劍鋒所至,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處,事先卻叫了招數的名頭。這一來先聲奪人,褚圓一時不敢再行進招。


    駱冰在船梢掌槳,笑吟吟的把船劃到陳家洛與乾隆麵前,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屬如何出醜。其時趙半山已將龍駿擒住,徐天宏在低聲逼他交出解藥。龍駿閉目不語。徐天宏將刀架在他頸中威嚇,他仍是不理,心中盤算:“我寧死不屈,回去皇上定然有賞,隻要稍有怯意,削了皇上顏麵,我一生前程也就毀了。在皇上麵前,諒這些土匪也不敢殺我。”


    無塵喝道:“我這招是‘仙人指路’,你用‘回頭是岸’招架!”褚圓下定決心,偏不照他的話使劍。那知無塵劍鋒直戳他右頰,褚圓苦練達摩劍法二十餘年,心劍合一,勢成自然,已是根深蒂固,敵劍既然如此刺到,不得不左訣平指轉東,右劍橫劃,兩刃作天地向,正是一招“回頭是岸”。


    無塵一招“仙人指路”逼褚圓以“回頭是岸”來招架,意存雙關,因道家求仙,釋家學佛,自己指點對方迷津,叫他認輸回頭。褚圓一招使出,見無塵縮回長劍,目光似電,盯住了自己,不由得進固不敢,退又不是,十分狼狽。無塵喝道:“我這招‘當頭棒喝’,你快‘橫江飛渡’!”說罷,長劍平挑,當頭劈下。褚圓身隨劍轉,回劍橫掠,左手劍訣壓住右肘,這一招不是達摩劍術中的“橫江飛渡”是什麽?


    乾隆略懂武藝,雖身手平庸,但大內奇材異能之士甚多,他從小看慣,見識卻頗淵博,見無塵喊聲未絕,褚圓已照著他的指點應招,心中又好氣又好笑,卻又不禁寒心,暗忖:“褚圓在大內眾侍衛中已算一等高手,可是與這些匪徒一較量,竟然給人家耍猴兒般玩弄,一旦真有緩急,這些人濟得甚事?”他可不知道無塵劍法海內無對,褚圓遇到他自是動彈不得。也是今晚適逢其會,讓乾隆見識到天下第一劍的劍法,他竟以為“匪幫”中如此人材極夥,那也是想得左了。


    乾隆又看幾招,再也難忍,對白振道:“叫他回來。”白振叫道:“褚兄,主人叫你回來。”褚圓巴不得有此一叫,隻因滿清軍法嚴峻,臨陣退縮必有重刑,他進退兩難,正在萬般無奈之際,忽有皇命,如逢大赦,忙回劍護身,便欲回跳。無塵喝道:“早叫你走,你不走,現今想走,嘿嘿,道爺可不放了!”長劍閃動,褚圓隻見前後左右都是敵劍,全身立被裹於一團劍氣之中,那敢移動半步,隻覺臉上身上涼颼颼地,似有一柄利刃周遊劃動。


    白振見褚圓無法退出,縱身向兩人撲將過來,伸出雙爪,便來硬奪無塵長劍。無塵見他來得凶猛,劍鋒圈轉,反刺對方下盤。白振的武藝比之褚圓可高明得多了,左手兩根手指搭著劍鋒,右手一掌向對方左肩打去。無塵缺了左臂,不免吃虧,敵人攻向左側,隻有退避,無法反擊,身子側避,右劍直刺敵人咽喉,這一劍當真迅捷無倫。白振出手神速,竟然不輸無塵劍招,斜身避劍,右掌繼續追擊對方左肩,無塵向後退出一步,右手手腕已被白振抓住。趙半山、徐天宏、駱冰等等看得真切,不由得齊聲呼叫。


    劍光掌影中無塵左腳飛起,直踢對方右胯。白振向左一避,借勢仍奪長劍。無塵左腳未落,右腳跟著踢出。白振萬想不到他出腿有如電閃,生平從所未見,手爪鬆開,急忙後退。無塵右腿落空,左腿跟上,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,右股上重重著了一腳,一個踉蹌,險些跌入湖中。他下盤穩實,隨即站定,身子傾斜,卻仍屹立船邊,雙手疾向無塵雙目抓到。無塵側頭避讓,肩頭已被他手掌擊中。無塵罵了一聲,連環迷蹤腿一腿快如一腿,連綿不斷,左腳甫起,右腳跟著飛出。白振立即變招,眼見對方一腿又到,忙拔身縱高。這兩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見長,此刻兔起鶻落,星丸跳躍,連經數變,旁人看得眼也花了。


    駱冰坐在後梢,見白振躍起,木槳抄起一大片水向他潑去。白振本擬落在船頭,空手和無塵的長劍拚鬥一場,忽見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頭澆來,情急之下,在空中打個筋鬥,倒退落回花艇,總算他身手矯捷,饒是如此,下半身還是被澆得濕淋淋的十分狼狽。


    豈知比起褚圓來,直是算不了什麽。原來褚圓得他來援,逃出了無塵劍光籠罩,跳回花艇,驚魂甫定,正要站到乾隆背後,忽然玉如意嗤的一聲笑了出來,隻見乾隆皺起眉頭,陳家洛似笑非笑,各人神色都甚為奇特。他心中一愕,一陣微風吹來,頓感涼意,回顧自身,這一驚非同小可,原來全身衣服已被對手割成碎片,七零八落,不成模樣,頭上又是熱辣辣地,伸手去摸頭臉時,辮子、頭發、眉毛均已給剃得幹幹淨淨,又驚又羞,忽然間褲子又向下溜去,原來褲帶也給割斷了,忙伸雙手去搶褲子,噗的一聲,手裏長劍跌入湖中。


    乾隆眼見手下三名武藝最高的侍衛都被打得狼狽萬狀,知道再比下去也討不到便宜,對陳家洛道:“陸兄這幾位朋友果然藝業驚人,何不隨著陸兄為朝廷出力?將來光祖耀宗,封妻蔭子,才不辜負了一副好身手。似這般淪落草莽,豈不可惜?”原來乾隆頗有才略,這時非但不怒,反生籠絡豪傑以為己用之念。陳家洛笑道:“我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樣,寧可在江湖閑散適意。兄台好意,大家心領了。”乾隆道:“既然如此,今晚叨擾已久,就此告辭。”說罷望著尚在趙半山船中的龍駿。


    陳家洛叫道:“趙三哥,把東方先生的從人放回吧!”駱冰叫道:“那不成!心硯中了他的毒蒺藜,他不肯給解藥。”說著又將船劃近了些。乾隆向李可秀輕輕囑咐幾句,轉頭對龍駿道:“拿解藥給人家。”龍駿道:“小的該死,解藥留在北京沒帶出來。”


    乾隆眉頭一皺便不言語了。陳家洛道:“趙三哥,放了他吧!”趙半山心想總舵主還不知道毒蒺藜的厲害,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,而且此人如此凶悍,隻怕施刑也自無用,即使從他身邊搜出解藥,不明用法,也是枉然,此刻隻要一放走,再要拿他便不容易,何況心硯命懸一線,又怎能耽擱?但總舵主之令又不能不遵,當下皺眉躊躇。


    徐天宏道:“三哥,那兩枚毒蒺藜給我。”趙半山不明他用意,從懷裏將兩枚毒蒺藜掏出,一枚是從心硯肩上起下,一枚是比暗器時接過來的。徐天宏接過,左手一拉,嗤的一聲,將龍駿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,露出毛茸茸的胸膛,右手一舉,噗噗噗,毒蒺藜在他胸口連戳三下,打了六個小洞。


    龍駿“啊喲”一聲大叫,嚇得滿頭冷汗。徐天宏將毒蒺藜交還趙半山,高聲對陳家洛道:“陸公子,請你給幾杯酒。我們要和這位龍爺喝兩杯,交個朋友,馬上放他回來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道:“好。”玉如意在三隻酒杯中斟滿了酒。陳家洛道:“三哥,酒來了。”拿起酒杯擲去,一隻酒杯平平穩穩的從花艇飛出。趙半山伸手輕輕接住,一滴酒也沒潑出。眾人喝采聲中,其餘兩杯酒也飛到了趙半山手裏。


    徐天宏接過酒杯,說道:“龍爺,咱們幹一杯!”龍駿傷口早已麻癢難當,見到酒來更如見了蛇蠍,驚懼萬狀,緊閉嘴唇,死咬牙關。知道酒一入肚,血行更快,劇毒急發,立時斃命。徐天宏笑道:“喝吧,何必客氣?”小指與無名指箝緊他鼻孔,大拇指和食指在他兩頰用力一捏,龍駿隻得張嘴,徐天宏將三杯酒灌了下去。


    龍駿三杯酒落肚,片刻之間胸口麻木,大片肌肉變成青黑,性命已在呼吸之間,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,那裏還敢倔強,性命要緊,功名富貴隻好不理了,顫聲道:“放開我穴道,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拿解藥出來。”趙半山一笑,一揉一拍,解開他閉住的穴道。龍駿咬緊牙關,從袋裏摸出三包藥來,說道:“紅色的內服,黑色的吸毒,白色的收口。”話剛說完,人已昏了過去。


    趙半山忙將一撮紅色藥末在酒杯裏用湖水化了,給心硯服下,將黑藥敷上傷口,不一會,隻見黑血汩汩從傷口流出。駱冰隨流隨拭,黑血漸漸變成紫色,又變成紅色,心硯“啊喲,啊喲”的叫了起來,趙半山再把白色藥末敷上,笑道:“小命拾回來啦!”

章節目錄

閱讀記錄

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,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金庸的小說進行宣傳。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金庸並收藏金庸作品集(簡體新版)最新章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