陳家洛叫道:“你也接我一招。”語聲甫畢,人已躍起,柳枝向她臉上拂來。李沅芷吃過苦頭,舉劍在麵前挽個平花,想削斷他的柳枝。那知這柳枝待劍削到,已隨著變勢,裹住劍身,隻感到一股大力要將她長劍奪去,同時對方左手也向自己胸部捺來,李沅芷又驚又羞,右手隻得鬆開劍柄,左掌一擋,與他左掌相抵,借著他一捺之勁,跳上右邊石墩。她長劍飛上天空,落下來時,陳家洛伸手接住。李沅芷羞罵:“不要臉!使這般下流招數!”陳家洛一怔,說道:“胡說八道,什麽下流了?”


    李沅芷心想對方不知自己是女子,這一招出於無心,當下更不打話,提氣便縱向小瀛洲亭子。陳家洛身法更快,隨著縱去。李沅芷跳到時,已見陳家洛站在身前,雙手托住長劍遞了過來。李沅芷鼓起了腮幫,接過了劍插入劍鞘,掉頭便走。陳家洛過招大占上風,極感快慰,忽地心頭掠過了霍青桐的俏麗身影。


    其時天已微明,陳家洛將襟上紅花取下,放入袋中,緩步走向城東候潮門。到城邊時,城門已開,守門的清兵向陳家洛凝視一下,雙手交叉胸前,俯身致敬,原來他是紅花會中人。陳家洛點點頭,出了城門。那清兵道:“總舵主出城,可要一匹坐騎?”陳家洛道:“好吧!”那清兵歡天喜地的去了,不一刻牽來一匹好馬,後麵跟著兩名小官,齊向陳家洛彎腰致敬。他們得有機會向總舵主效勞,都感甚是榮幸。


    陳家洛上馬奔馳,八十多裏地快馬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,巳牌時分已到達海寧城西門安戍門。他離家十年,此番重來,見景色依舊,自己幼時在上嬉遊的城牆也毫無變動,青草沙石,似乎均是昔日所曾撫弄。他怕撞見熟人,掉過馬頭向北郊走了五六裏路,找一家農家歇了,吃過中飯,放頭便睡。折騰了一夜,此時睡得十分香甜。


    那農家夫婦見他是公子打扮,說的又是本鄉土話,招呼得甚是殷勤,傍晚殺隻雞款待。陳家洛問起近年情形,那農人說:“皇上最近下旨免了海寧全縣三年錢糧,那都是瞧著陳閣老的麵子。”陳家洛心想父親逝世多年,實是猜不透皇帝何以對他家近年忽然特加恩寵。吃過晚飯,拿三兩銀子謝了農家,縱馬入城。


    先到南門,坐在海塘上望海,回憶兒時母親多次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,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。在回疆十年,每日所見盡是無垠黃沙,此刻重見江水海波,心胸爽朗,披襟當風,望著大海。兒時舊事,一一湧上心來。眼見天色漸黑,海中白色泡沫都變成模糊一片,將馬匹係上海塘上柳樹,向城西北自己家裏奔去。


    陳家洛到得家門,大感詫異,他祖居本名“隅園”,這時原匾已除,換上了一個新匾,寫著“安瀾園”三字,筆致圓柔,認得是乾隆禦筆親題。舊居之旁,又蓋著一大片新屋,亭台樓閣,不計其數。愕然不解,跳進圍牆。


    一進去便見到一座亭子,亭中有塊大石碑。走進亭去,月光照在碑上,見碑文俱新,刻著六首五言律詩,題目是“禦製駐陳氏安瀾園即事雜詠”,碑文字跡也是乾隆所書,心想:“原來皇帝到我家來過了。”月光下讀碑上禦詩:


    “名園陳氏業,題額曰安瀾。至止緣觀海,居停暫解鞍;金堤築籌固,沙渚漲希寬。總僅萬民戚,非尋一己歡。”


    心想:“皇帝說什麽‘總僅萬民戚,非尋一己歡。’倘然這真是心裏話,那麽他倒也關懷老百姓的安危苦樂。”又讀下去:


    “兩世鳳池邊,高樓睿藻懸。渥恩賚耆碩,適性愜林泉。是日亭台景,秋遊角征弦;觀瀾還返駕,供帳漫求妍。”


    他知第二句是指樓中所懸雍正皇帝禦書“林泉耆碩”匾額。見下麵四首詩都是稱賞園中風物,對陳家功名勳業頗有美言,詩雖不佳,但對自己家裏很是客氣,自也不免高興。


    由西折入長廊,經“滄波浴景之軒”而至環碧堂,見堂中懸了一塊新匾,寫著“愛日堂”三字,也是乾隆所書,尋思:“‘愛日’二字是指兒子孝父母,出於《法言》:‘事父母自知不足者,其舜乎?不可得而久者,事親之謂也。孝子愛日。’那是感歎奉事父母的日子不能長久,多一天和父母相聚,便好一天,因此對每一日都感眷戀。這兩個字由我來寫,才合道理,怎麽皇帝親筆寫在這裏?這個皇帝,學問未免欠通。”


    出得堂來,經赤欄曲橋、天香塢,北轉至十二樓邊,過群芳閣、竹深荷淨軒,過橋經竹蔭深處,便是母親的舊居筠香館。隻見館前也換上了新匾,寫著“春暉堂”三字,也是乾隆禦筆,心中一酸,坐在山石之上,心想:“孟郊詩:‘慈母手中線,遊子身上衣。臨行密密縫,意恐遲遲歸。誰言寸草心,報得三春暉。’這一首詩,真是為我寫照了。”望著這三個字,想起母親的慈愛,又不禁掉下淚來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全身一震,跳了起來,心道:“‘春暉’二字,是兒子感念母恩的典故,除此之外,更無他義。皇帝寫這匾掛在我姆媽樓上,是何用意?他再不通,也不會如此胡來。難道他料我必定歸來省墓,特意寫了這些匾額來籠絡我麽?”


    沉吟良久,難解其意,當下輕輕上樓,閃在樓台邊一張,見房內無人,房內布置宛若母親生時,紅木家私、雕花大床、描金衣箱,仍是放在他看了十多年的地方。桌上明晃晃的點著一枝紅燭。忽然隔房腳步聲響,有人走進房來。


    他縮身躲在一隅,見進來的是個老媽媽。他一見背影,忍不住就要呼叫出聲,原來那是他母親的贈嫁丫環瑞芳。陳家洛從小由她撫育帶領,直到十五歲,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。


    瑞芳進房後,拿了抹布,把各件家具慢慢的逐一揩抹,坐在椅上發了一陣呆,在床上枕頭底下摸出一頂小孩帽子,不住撫摸歎氣。那是一頂大紅緞子的繡花帽,帽上釘著一塊綠玉,綠玉四周是八顆大珠,正是陳家洛兒時所戴。


    陳家洛再也忍耐不住,一個箭步縱進房去,抱住了她。


    瑞芳大驚,張嘴想叫,陳家洛伸手按住她嘴,低聲道:“別嚷,是我。”瑞芳望著他臉,嚇得說不出話來。原來陳家洛十五歲離家,十年之後,相貌神情均已大變,而五十多歲的老婆婆,十年間卻無多大改變。


    陳家洛道:“瑞姑,我是三官呀,你不認得了嗎?”瑞芳兀自迷迷惘惘,道:“你……你是三官,你回……回來啦?”陳家洛微笑點頭。瑞芳神智漸定,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氣孩子的容貌,突伸雙臂抱住了他,放聲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陳家洛連忙搖手,道:“別讓人知道我回來了,快別哭。”瑞芳道:“不礙事,他們都到新園子裏去啦,這裏沒人。”陳家洛道:“那新園子是怎麽回事?”瑞芳道:“今年上半年才造的,不知用了幾十萬兩銀子哪,也不知道有什麽用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知她這些事情不大明白,問道:“姆媽怎麽去世的?她生了什麽病?”瑞芳掏出手帕來擦眼淚,說道:“小姐那天不知道為什麽,很不開心,一連三天沒好好吃飯,就得了病。拖了十多天就過去啦。”說到這裏,輕輕啜泣。原來江南大家富室小姐出嫁,例有幾名丫環陪嫁,小姐雖然做了太太、婆婆,陪嫁丫頭到老仍是叫她小姐。她又泣道:“小姐過去的時候老惦記你,說:‘三官呢?他還沒來嗎?我要三官來呀!’這樣叫了兩天才死。”


    陳家洛嗚咽道:“我真是不孝,姆媽臨死時要見我一麵也見不著。”又問:“姆媽的墳在那裏?”瑞芳道:“在新造的海神廟後麵。”陳家洛問:“海神廟?”瑞芳道:“是啊,那也是今年春天剛造的。廟大極啦,在海塘邊上。”陳家洛道:“瑞姑,我去看看再說。”瑞芳忙道:“不,不能……”他已從窗中飛身出去。


    從家裏到海塘是他最熟悉的道路,片刻間即已奔到。隻見西首高樓臨空,是幾座兒時所未見之屋宇,想必是海神廟了,於是逕向廟門走去。


    忽然廟左廟右同時響起輕微的腳步聲,他疾忙後退,縮身一棵柳樹之後,隻見神廟左右分別竄出兩個黑衣人來,四人在廟門口舉手打個招呼,腳步不停,分向廟左廟右奔了下去。他甚覺奇怪,心想海寧是海隅小縣,看這四人武功均各不弱,到這裏來不知有甚圖謀,正想跟蹤過去查察,忽然腳步聲響起,又是四人從廟旁包抄過來,這四人身材模樣和先前四人並不相同。他更是驚詫,待這四人交叉而過,便提氣躍上廟門,橫躺牆頂,俯首下視。


    黑影起處,又有四人盤繞過去,縱目數去,總共約有四十人之譜,個個繞著海神廟打圈子,全神貫注,默不作聲,武功均非泛泛。難道是什麽教派奉行拜神儀典?還是大幫海盜在此聚會分贓,怕人搶奪,以致巡邏如此嚴密?若非自己輕功了得,見機又快,早就給他們查覺了。好奇心起,輕輕跳下,隱身牆邊,溜進大殿中查看。


    東殿供的是建造海塘的吳越王錢鏐,西殿供的是潮神伍子胥和文種,再到中殿,殿上香煙繚繞,蠟燭點得晃亮,心想這裏供的不知是何神祇,抬頭看時,不禁驚得呆了。


    中間端坐的潮神麵目清秀,下頷微髭,一如自己父親陳閣老生時。陳家洛奇異萬分,忍不住輕輕的“咦”了一聲。


    隻聽得殿外傳來腳步之聲,忙隱身一座大鍾之後。不一會,四個人走進殿來,這四人身穿一色黑衣,手中拿著兵刃,在殿中繞了一圈又走了出去。


    他見左麵有一扇門開著,悄悄走過去,向外張望,見是一條長長的白石甬道,直通出去,氣派宏偉。心想走上這條白石甬道難免為人發覺,於是躍上甬道之頂,一溜煙般奔到甬道末端,眼見下麵無人,輕輕躍下。過去又是一座神殿,殿外寫著“天後宮”三個大字,殿門並未關閉,便走進去瞻仰神像,這一下比適才驚訝更甚。


    原來天後神像臉如滿月,雙目微揚,竟與自己生母徐氏的相貌一模一樣。


    愈看愈奇,如入五裏霧中,轉身奔出,去找尋母親的墳墓,隻見天後宮之後搭著一排連綿不斷的黃布帳篷。當下隱身牆角往外注視,眼光到處,盡是身穿黑衣的壯漢,在黃布帳外來回巡視。今晚所見景象,俱非想像所及,雖見這些人戒備森嚴,但藝高人膽大,決心探個明白,在地下慢慢爬近帳篷,待兩名黑衣人一背轉身,便掀開帳篷鑽了進去。


    先行伏地不動,細聽外麵並無聲息,知道自己蹤跡未被發覺,回過頭來,隻見帳篷中空空曠曠,一個人也沒有。地下整理得十分平整,草根都已鏟得幹幹淨淨,帳篷一座接著一座,就如一條大甬道一般,直通向後。每座帳篷中都點著巨燭油燈,照得一片雪亮,一眼望去,兩排燈光就如兩條小火龍般伸展出去。


    不由得一陣迷惘、一陣驚懼,百思不得其解,一步步向前走去,當真如在夢中。


    四下裏靜悄悄地,隻有蠟燭上的燈花偶然爆裂開來,發出輕微聲息。他屏息提氣,走了數十步,忽聽得前麵有衣服響動之聲,忙向旁躲閃,隔了半晌,見無動靜,又向前走了幾步,燈光下隻見前麵隆起兩座並列的大墳,有一人麵墳而坐。


    墳前各有一碑,題著朱紅大字,一塊碑上寫的是“皇清太子太傅文淵閣大學士工部尚書陳文勤公諱世倌之墓”,另一塊碑上寫的是“皇清一品夫人陳母徐夫人之墓”。


    陳家洛在燭光下看得明白,心中酸痛,原來自己父母親葬在此處,也顧不得危機四伏,就要撲上去哭拜,剛跨出一步,忽見坐在墳前那人站了起來。陳家洛忙站定身子,隻見他站著向墳凝視片刻,突然跪倒,拜了幾拜,伏地不起,見他背心抽動,似在哭泣。


    見此情形,陳家洛提防疑慮之心盡消,此人既在父母墳前哭拜,不是自己戚屬,也必是父親的門生故吏,見他哭泣甚悲,輕輕走上前去,在他肩頭輕拍,說道:“請起來吧!”


    那人一驚,突然跳起,卻不轉身,厲聲喝問:“誰?”


    陳家洛道:“我也是來拜墳的。”他不去理會那人,跪倒墳前,想起父母生前養育之恩,不禁淚如雨下,嗚咽著叫道:“姆媽、爸爸,三官來遲了,見不著你了。”


    站著的那人“啊”的一聲,腳步響動,急速向外奔出。陳家洛伸腰站起,向後連躍兩步,已攔在那人麵前,燈光下一朝相,兩人各自驚得退後幾步。


    原來在他父母墳前哭拜的,竟是當今滿清乾隆皇帝弘曆。


    乾隆驚問:“你……你怎麽深夜到這裏來?”陳家洛道:“今日是我母親生辰,我來拜墳。你呢?”乾隆不答他問話,道:“你是陳……陳世倌的兒子?”陳家洛道:“不錯,江湖上許多人都知道。你也知道吧?”乾隆搖搖頭:“沒聽說過。”近年乾隆對海寧陳家榮寵殊甚,臣子中雖有人知道紅花會新首領是故陳閣老的少子,可是誰都不敢提起,皆知皇帝喜怒難測,一個多事說了出來,獎賞是一定沒有,說不定反落個殺身之禍。


    這時陳家洛提防之心雖去,疑惑隻有更甚,尋思:“外麵如此戒備森嚴,原來是保護皇帝前來祭墓,可是非但時在深夜,而且墳墓與甬道全用黃布遮住,顯是不欲人知。然則皇帝何以前來偷祭大臣?皇帝縱然對大臣寵幸,於其死後仍有遺思,也決無在他墓前跪拜哀哭之理,當真令人費解。”他驚疑不定,乾隆也在對他仔細打量,臉上神色變幻,過了半晌,說道:“坐下來談吧!”兩人並肩坐在墳前石上。


    兩人今晚是第三次會麵。首次在靈隱三竺邂逅相逢,互相猜疑中帶有結納之意;第二次在湖上明爭暗鬥,勢成敵對。此次見麵,敵意大消,親近之心油然而生。


    乾隆拉著陳家洛的手,說道:“你見我深夜來此祭墓,一定奇怪。令尊生前於我有恩,當年我皇兄與我爭位,陰謀加害,全仗令尊舍命保護,我所以能登大寶,令尊之功最钜,乘著此番南巡,今夜特來拜謝。”陳家洛將信將疑,嗯了一聲。乾隆又道:“此事泄漏於外,十分不便,你能決不吐露麽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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